羊\我說：
彌秧在地下城晃了一圈，哪怕有特別隱藏身上的氣息，對惡意與邪念敏感的人們還是投來關切的眼神，像虎視眈眈的獵犬，黑袍靜靜擋掉暗地襲來的試探，內心一片平靜，不反擊只防禦，低調再低調，那些人就不再動作了。
終於能放心參觀這裡，走沒幾步她開始覺得有趣，來自不同大陸的人聚集在一起，熱鬧程度跟地上的市集一樣，而且還可以看見矮人工匠——跟傳聞中一樣矮小，但是動作非常靈活。
矮人像是天生從火裡淬煉出來的種族，不論男女老少的皮膚都是淡紅色，隨意坐在地上喝酒、吃起司，或是在自己前方鋪張獸皮，上頭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武器，有多名戰士被吸走眼珠，就算那些東西標價不便宜，他們依舊蹲在攤前跟矮人討價還價試著得到渴望之物。
這樣一想，其實放矮人鐵匠進來不是好選擇。因為矮人的東西稀有難見，如果誰拿到然後誰眼紅犯了殺機，只是在催促另一場可笑的悲劇，而且大家應該都知道矮人由於本性的問題，他們是偏向惡種。
——難怪精靈一直覺得人類無可救藥。
彌秧從原本的好奇轉為無趣，雖然這裡的人看起來多樣化，但是休息的地方分成一區又一區，她沒有再往下走，知道自己不屬於戰士也不屬於魔法師。
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的宗教、理念聚集在這裡，她就像擅闖森林慶典的女孩，這裡很熱鬧很熱情，可是她身在事外。
——她在人群也是這種感覺嗎？彌秧不自覺在腦中問著。
回到白袍的房間，彌秧發現沒人，但是桌上有一隻小巧可愛的摺紙鳥在跳跳跳，看到她時很開心的飛過來，彌秧任由這隻摺紙鳥咬住衣服下擺拼命往門口的方向拉，好奇颯兒朵又再幹嘛。
摺紙鳥飛的是另一條路，彌秧一開始避開這條是因為感覺不舒服，前方貌似有無形之力在拒絕她前往；如今摺紙鳥飛過去，像是身陷黑暗的旅人前方出現一盞明燈牽引道路。
越往裡頭深入，彌秧發現越來越多貌似植物的根從土牆穿出，立刻知曉目的地通往哪裡——感覺到身體穿過防護罩時，彌秧看著摺紙鳥飛到一隻精靈的指尖上，精靈摸撫摺紙鳥的頭，然後朝她點頭問好。
彌秧看見一堆精靈依靠在樹根上休息，再次體會到臉盲的滋味。
摺紙鳥繼續飛翔了，彌秧一邊跟著一邊跟主動打招呼的精靈回禮，走到一處掛著紅布遮蔽的地方，看著摺紙鳥往裡頭鑽去，彌秧猶豫了半晌才繼續跟，聽見身後的精靈傳來輕盈的笑聲。
怎麼回事？
隨著她踏入，還是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情。
在場只有兩位精靈與那一位被她宣告三天後才想對話的白袍，彌秧滿頭霧水看著精靈們朝自己點頭問好、帶著笑容離開，只留下把自己包得像是繭的颯兒朵在原地。
難道她鬧脾氣？那隻摺紙鳥是精靈在求救？彌秧想到這個可能性之後扯扯嘴角，事實上她沒有真的要三天後才跟颯兒朵說話，只是一時生氣難免會說些任性的話。
看對方幼稚到打擾精靈的行為，彌秧揉揉額頭、盡可能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溫柔：「怎麼了？那隻摺紙鳥是妳還是精靈弄得？」
「那是『指引鳥』很適合用來指導迷失的旅人唷。」颯兒朵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彌秧果然是愛我的，好快就打破三天的誓言呢。」
「因為我怕妳耍任性麻煩到精靈。」彌秧心裡又升起惡趣味：「指引鳥不是精靈的求救就好，我回去了，三天不對話繼續進行。」
「唉呀，我是真的耍任性啦！」颯兒朵咕噥說著；彌秧挑眉看著她往自己靠近，終於忍不住問了：「妳幹嘛把自己包成這樣？」
「因為我想問妳願不願意跟我結婚？」
「蛤？」
彌秧一秒呆掉，看著眼前不肯露出自己表情的颯兒朵，這才注意到她不只臉沒有露出來，甚至連手腳都包得緊緊……身上卻穿著精靈們的長裙，但是款式較為花俏，不但繡了美麗又複雜的金邊、裙面還沾著星光一閃一亮，一層層的薄紗交錯像是待放的白花。
她意識到對方不是開玩笑。
「妳為什麼……想在這時候，做這種決定？」彌秧沒有給予答案，而是問了另個問題，搞不懂白巫師神奇的腦迴路怎麼跟那些剛結婚就上戰場的人一樣？
「不為什麼。」颯兒朵的聲音聽起來帶著失落：「彌秧不想也沒關係，是我太突然了，妳會嚇到很正常，更何況我們不久前還吵架了。」
彌秧始終皺著眉頭。
「颯兒朵。」她壓低聲音：「妳為什麼突然想結婚？」
「如果彌秧不想也沒關係。」
彌秧問不出答案；颯兒朵不願說原因。
「妳是怕我被人搶走嗎？」沉默良久，彌秧先妥協了：「我希望是在信任彼此的情況下結婚，如果妳是害怕我被人搶走才結，那我只能說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無效，因為心裡那個結沒有解，我跟妳重覆結再多次都沒有用。」
「其實很多時候，我都是故意假裝吃醋的。」
她這句話像是賭氣，但是彌秧沒有急著否決，說不出自己為什麼覺得這樣的白袍很可愛，或許是對方在他人面前總是過於強勢，就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一次又一次露出這一面。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間結婚的原因有兩點，一是我難得能長時間陪妳，二是……我非常嚮往精靈的婚禮，他們結婚時雙方會穿上繡有神語祝福的白紗，牽著彼此並肩相坐，沐浴在同族的祝福中歌頌世界的美好，在納貝莉亞女神的見證下刻印至死不渝……」颯兒朵深吸口氣：「然後兩族婚禮的最大差異，是人類的婚禮會裝扮自己，但是精靈講求真實……只會在服裝上打扮，不會改變自己的外表欺騙他人。」
彌秧聽不出意思就是蠢了，她總算明白為什麼颯兒朵會突然想結婚，因為現在時間多、精靈也多，最重要的一點是不偽裝真實。
「外面那些精靈都知道嗎？」
颯兒朵緩慢地點頭：「其實妳離開後有精靈跑來聊天，結果聊一聊就說到婚事，暗示他們已經好幾十年沒有舉辦過婚禮，紡織出來的白紗隨時間淡化喜悅很可惜，我就一頭熱說可以跟妳結婚，精靈就開開心心跑去準備了……對不起，應該先問妳的。」
「嗯。」彌秧只回一個單音，但是她捧起颯兒朵的手，將與身上白紗非常不協調的手套脫掉——果不其然看見一隻充滿傷疤與凹洞，甚至有些畸形的手在顫抖。
不偽裝真實——颯兒朵最害怕的，就是讓人看見自己的真面目。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怪物，如果要舉行人類的婚禮消息很難封鎖，肯定得邀請很多人，她還要繼續維持自己這層假象，無法猜測賓客給予的祝福終究是嘲諷還是真心真義；而在精靈這裡結婚，消息不會傳出去，精靈一向不是看外表待人，如果她能用自己怪物般的真正外貌得到他者的真心祝福——多好？
沒有人會批判她的長相、沒有人會懷疑這段感情的真諦。
彌秧捧起她的手指，親吻。
「我們結婚吧。」
她聽見白袍深吸口氣，彌秧將她手上另支手套也脫下，但是沒有掀開頭上的白布，而是溫柔說著：「這個等我換好衣服妳再拿下來。」之後，她讓白袍先坐下休息，立刻去到外面尋找剛剛的兩位精靈協助穿白紗。
精靈得知她們確定要結婚後開心到不行，消息在精靈裡傳遞很快，原本十分平靜的氣氛瞬間活躍，依靠樹根休息的精靈都醒過來歡樂地布置場地。
彌秧被帶到另個房間換衣服，換上與颯兒朵相似的白紗，她不習慣裙底下光著腿，感覺自己穿上白紗應該可以帶來強大的視覺暴力，但是協助她換上衣服的精靈卻都露出滿意的表情。
除了保護脖子的項圈，她把身上所有的一切都露出來，彌秧仔仔細細看自己的身體佈滿大小不一的傷口，以前從未在乎這些痕跡，現在卻感到羞怯。
聽精靈說，其實最正統的婚禮會是三天前都不見面，第一天要爬上領地神木的最高處，在心裡虔誠地跟納貝莉亞女神告知婚事後摘取第一片葉子；第二天就要帶著葉子去到聖池泡一整天淨身，第三天就是靜下心來，因為很多精靈會被喜事沖昏頭，第四天才會穿上白紗——不論男精靈還是女精靈，結婚一律都是穿裙子，換上後會在額頭用黃色顏料畫三角形、戴上用樹汁編織成的頭冠，精靈王的頭冠才會掛上羽毛跟水晶，普通精靈則是掛果實。
而她們即使是人類，精靈也掛上果實。
在精靈亢奮的情緒裡，彌秧也漸漸受到感染。
她答應結婚是基於颯兒朵說的沒錯，之後她們還有沒有時間搞這種事情是未知數，在精靈這裡結婚的問題也比較少……
隨著指引離開房間，彌秧原本還放鬆的身子在其他精靈的視線下緊繃起來，她同手同腳回到白袍在的房間，小心翼翼將對方頭上的白布拿下。
不管是她還是精靈，都沒有在看見那張猙獰的臉時發出驚呼。颯兒朵清澈的藍眼睛與彌秧的黑眼對上，白袍不習慣地低下頭，彌秧噗哧一笑捧起她的下巴，在嘴唇上輕輕一吻。
「別擔心，在我眼裡妳還是最美的。」
颯兒朵感覺臉頰發熱，嗯了一聲緩慢抬起頭，讓精靈在自己的額頭上畫三角形，這才從椅子上坐起，彌秧牽住她的手。白袍露出來的皮膚沒有一處是完整，除了那雙藍眼睛可以看見生命，其餘像是一攤死肉不該存在於此。
「我覺得……」颯兒朵開口、咬咬牙齒：「還是太匆促了……」
「挺適合我們的個性。」彌秧小聲回話，牽引著她跟隨精靈一起離開房間。
踏出去的片刻，她感覺到白袍想鬆開手躲回房裡的念頭，但是彌秧快一步將白袍緊緊摟入懷中帶出去。所有精靈都看向她們，那灼熱的目光讓颯兒朵感到煎熬，她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是用偽裝的樣子出現在精靈面前，如今因為婚禮曝光，哪怕知道精靈的習性也會往壞處想去。
她在內心拼命找理由解釋自己是不得不偽裝的，如果用原本的長相，根本不會有人願意靠近她，她真的是不得已，也沒有惡意要欺瞞精靈這麼久，因為這是習慣了，她習慣在任何人面前偽裝自己——
一向挺直的腰微微駝背、毫不猶豫的腳步拖泥帶水。
颯兒朵想回去房間把自己這層醜陋的外皮剝下來，後悔自己幹嘛做這個決定？
「妳看，大家都覺得妳很漂亮。」彌秧在她神經逐漸脆弱時說了一句，颯兒朵的身體猛然一頓，彌秧扶著她坐上刺出土牆纏繞成一塊的樹根——因為精靈說新人得坐在高處，但是這裡沒有樓梯也沒有椅子，自然只能坐這與所有的精靈面對面。
白袍的呼吸逐漸凌亂，彌秧的手用力握一握、低語：「快抬頭看看，大家都覺得妳是最漂亮的新娘。」
颯兒朵的眼神慌亂、緩慢的從地面往上滑，看見精靈們都用真誠的眼神看向她們，眼神沒有惡意也沒有恥笑跟憐憫。
沒有精靈被她的外貌嚇到。
「其實我現在挺緊張。」彌秧小聲說著。
颯兒朵點點頭，很快又看回地面上；彌秧在心裡嘆氣，捏捏她的手希望把自己的勇氣傳達過去。
『在女神的祝福下，春風落於花海，枯葉帶來新生，我們有幸見證彼此的朋友結成連理——』精靈開始唱著屬於他們的婚詞，彌秧努力讓自己不那麼緊張，在上百雙精靈的注目下靜待婚詞說完後，壓抑的氣氛猛然炸開——
沒有一開始的安靜，精靈們都在替她們感到高興。
精靈輪流跑到她們面前贈上祝福，或是互敬蜂蜜水傳遞祝福。彌秧始終牽著颯兒朵的手，在白袍退縮的時候，用著自己不熟練的精靈語跟精靈對話，感謝他們的祝福、希望自己的喜悅也傳達給對方。
颯兒朵知道彌秧的狀態沒有表面上堅強，她在害怕自己的精靈語說不好會得罪精靈，但是卻代替發表謝言，盡自己最大的力氣回敬；颯兒朵露出淺淺一笑，明明結婚是她提出來的，結果勇敢的人害怕、害怕的人卻勇敢。
緩慢抬起頭，在彌秧一成不變的感謝詞又要說出口時，白袍終於開口，正視眼前的精靈，用成熟的精靈語道謝，然後對上彌秧的雙眼，妻妻倆人不自覺相視而笑，眼裡的深情濃密化為最美的愛情。
她們在精靈們面前深吻，得來熱情的掌聲，彌秧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這麼富有生命，剛開始還沒有成婚的感覺，但是隨著颯兒朵接受祝福甚至主動吻來時，原先像是應付的婚禮灌滿真實意義。
唇齒交纏分離後，仍注視彼此的眼。
她看見的不是怪物，是自己愛的人；她看見的不是女孩，是自己愛的女人。
「我愛妳。」
「我也愛妳。」
兩人額頭相靠，身體像是觸電般一陣酥麻——擁有彼此的情緒與喜悅，交錯的世界合而為一，在納貝莉亞女神的見證下，結成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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