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和剛剛那位女孩說得一樣，午休完，所有孩子們立刻趕往院中央一間她還未去過的大廠房工作，康斯坦絲也跟著混雜在人群中。雖然說是間廠房，不過她看得出來是由一間倉庫改造而成的，整體大小是廳堂的三四倍。井然有序的，孩子們再次分成和早禱告相同的五排，唯一不同的是，廠房內整齊擺放好了數台又高又長的巨大機器，一直從廠房前端延伸到最末端。
機器上是纏繞著大量紗線、無法計數的梭子，雖然她不曾使用過，卻曾看過工廠裡的孩子使操作。鐘聲響起，最後一個音節方落下，所有女孩便同時開始工作，操作機器將經紗分成兩層形成梭口，大廳內頓時充滿窸窸唰唰的噪音。坐在靠近門的泰勒小姐，示意她先站在一旁觀看。一些搆不到上方的五六歲孩子，搬來了凳子，繼續挑線，旁邊年紀稍長的男孩，則嘗試控制凍僵的手指把錯位的梭子處理好。
今天下午只有一件事引人注目，她看到了在花園和她交談過的女孩丟了臉，被前來監工的庫克小姐從機台邊逐了出來，責令站在窗戶旁，在她看來，這種懲罰是奇恥大辱，特別對她這樣一個小女孩來說——康斯坦絲猜想她會露出憤怒和害臊的表情，但使人詫異的是，她既沒有哭泣、也沒有臉紅，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站著，雖然神情難過卻相當鎮定。女孩令她暗自思忖，怎麼有人能如此冷靜的面對懲罰呢？
距離八點剛過了十幾分鐘，廠房內的燈泡已經點亮，昏暗的光線下仍可以見到好幾排梭織機和站立的人們。從她的位置無法看見所有人，機器太高太密，只能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尋找著提莫西的蹤跡，當然，仍然連個影都沒有。中午時稍微聒噪的大女孩們也靜了下來，在嚴冬之下發抖的操作機器，幾滴冷汗從鬢角滑落，各各專心一意只想把今日的份量做完。往旁邊一看，被庫克小姐逐出來的女孩仍然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現在倒也沒人理睬她了。
在工作結束的鐘聲敲響後，泰勒小姐和管事鮑威爾先生前來檢查工作進度，但只是在每排瞥了一眼便嘆了一臉陰沉的回到走廊上，吩咐什麼也沒做的康斯坦絲把一地棉絮清掃乾淨，這點她是慶幸的，掃整個廠房固然累人，卻遠不及在梭織機旁待上整個下午。有些孩子已經累癱了，彼此攙扶著搖搖晃晃走了出去，一天只有早上一餐，這代表晚上要餓肚子睡覺。
在所有人去晚禱告接著盥洗時，她還在掃地上的棉絮，被要求掃齊五磅才能走。低頭獨自在油燈薄弱的燈光下掃了一會兒，聽著外頭北風吶喊，突然間，她彷彿聽到什麼夾雜在風聲間的額外噪音，便抬起頭來。
中午和她談過話的女孩仍然站在窗邊、不停一聲又一聲的空咳著。
「妳還好嗎？」
「沒事，只是被棉絮嗆著了。」
「剛剛妳為什麼被罰？」
「嗆得太厲害了，影響到工作。」
「妳叫什麼名子？」
「貝絲。」
「妳從很遠的地方來？」
「我住在鄉下，和外婆跟一條黃狗在一起。」
「妳不回去嗎？」
「我們家太窮了，外婆讓我到這就是來學習的，沒有達到這目的前走才沒有任何意義呢。」
「被罰站好幾個鐘頭，不難受嗎？」
「耐心忍受只有自己感到難過，遠比草率從事、產生連累親朋好友的惡果好上許多，更何況《聖經》要我們以德報怨。當我們沒辦法避免災難時，就得忍受，如果命中注定需要忍受，那麼說自己無法忍受只是在犯傻而已。」
她聽了感到萬分驚訝。她完全無法理解這「忍受」和「聽天由命」的信條，更無法明白或同情她對懲罰者所表出的豁達。不過她確定貝絲這麼考慮事情才是正確的，只是對於這種事，她無法細想、所以像現時的滿腹飢餓一樣，她決定暫時不去想它。
過了五分鐘，康斯坦絲已經掃好半個廠房了，此時泰勒小姐快步走進來要貝絲回去晚禱告，臨走之前，回頭囑咐了一聲要她在掃完地後自行回房就寢。她開始在長凳、梭織機和窸窣風聲中穿來穿去，雖然無人作伴、倒也不感寂寞。經過窗戶時，她不時向外眺望。雪下得很緊湊，下端的窗沿上已經積起一層，她把耳朵貼在窗上，想分辨出裡面的寧靜和外面北風淒厲的呻吟。
如果換作是個普通的十四歲少女，這一刻或許會被無邊的夜色凍得傷心欲絕，但對她而言，心裡和窗外兩者激起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在焦躁與狂熱之中，她開始期盼風會咆哮得更猛烈、天色會更加昏暗變成一團瘴氣，她已經無法抑制住內心深處那個坑洞所帶來由恐懼演變成的狂喜，變得無法自拔，於是一路跨過凳子鑽過桌子，尋路來到一扇大窗前，爬上窗沿，跪在高高的鐵絲網後方，雙手猛一推把窗撞開，風立馬朝她直沖過來，只覺得自己的頭髮和肩膀像是被抓緊似的，好像有東西飛進來了、或許是枯葉——甚至是惡魔和幽魂，一個東西打到她的額頭，她能感覺到一兩滴血從頭上順著脖子淌下來，臉皮被寒氣吹得一陣熱辣辣刺痛。這些興奮感一時占上風，她不再畏懼，而是發瘋似和風對打起來，此時也不太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麼，但並沒有完全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事實上，她覺得自己比以往還有冷靜上許多倍，熱血沸騰，反叛的奴隸那種苦澀情緒依舊激勵著她，往事如潮、在腦海中奔湧而上，如果沒有牆風和雪的冷冽加以遏止，她可能已經被自己奪去了心智。
※
第二天開始了，同以前一樣，穿衣起身還是借助燈芯草蠟燭微弱的燈光，不過今天不得不放棄早上的盥洗儀式了，因為水龍頭裡的水結了冰，但願夜晚清洗身體時會化開。刺骨的北風，透過寢室窗門間的縫隙，徹夜呼呼吹著，弄得她們在木頭床架上抓緊單薄的床單直打哆嗦，澡堂裡的水也跟著結凍。
兩小時的禱告和誦經還沒結束，她已經覺得自己要死亡了。早餐時間終於到來，而且燕麥粥沒有燒焦，能夠下嚥，可惜量少得可憐。這是一天當中唯一的一餐，女孩們都相當珍惜，畢竟現在在濟貧院外頭的窮人可能連口水都喝不上。
對康斯坦絲而言，她仍然把自己當成靜觀一切進程的旁觀者，由於不習慣記憶文章，她從班上第一的位置被換到末排，覺得課文似乎又長又複雜。上午十點鐘，上完了芭蕾課，管事鮑威爾先生把一根銀針和繡繃塞進她手裡，連同錦線之類的東西，問她會不會一些簡單的刺繡，她一時喜出望外，後來才發現是要替慈善義賣會用到的手帕繡上花樣，於是便跟著幾個同班的女孩去到大廳邊僻靜的角落，根據範例依樣畫葫蘆縫上相同的花邊。在那時刻，其他班級的人還在上課，只有她們這班在廳堂。四周鴉雀無聲，所以當大門上掛著的鈴鐺被搖響時，她聽得一清二楚，同樣聽見鈴聲的鮑威爾先生立刻出去應門。她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頭。躡手躡腳，墊起腳尖避免讓短靴鞋根在走廊上發出回音，接著，在轉彎處的牆角探出腦袋，兩支黑色辮子也順勢垂了下來，她瞇著雙眼想看清楚大門發生了什麼事，見到一個報童打扮的少年被帶進門，正背著身和鮑威爾先生交談。
「艾略特，我記得早報已經送過來了吧？」
「那自然，不過現在這封是華德先生遣我送來的，還要我囑咐你們不用回信。」
「好的，我瞭解了。」鮑威爾先生點點頭，然後用那隻肥胖而厚實的手拍拍少年的肩膀，「你等等我，我先回房間一下。」
要不是康斯坦絲知道鮑威爾先生要到房間需要從東大樓繞過去，她可能已經躲回大廳刺繡了，不過她已經稍微摸清了這邊的建築位置，知道還可以留著觀察一下。幾乎在同時，站在門口的送報少年順著鮑威爾先生離去的身影，轉過身看向右方的角落，和她對上了眼。在對方張嘴正要開口之時，她立刻將身體縮了回去，不一會兒，鮑威爾先生便帶著小費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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