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進退無路的玲瓏窩在輪椅上哭。
她沒有太多選擇，畢竟蒙醫生老早就說過，她雙腳因為銹骨病的關係，這輩子注定就是那個樣子。那兩隻發育不良，蜷縮扭曲的小蜥蜴，沒有辦法帶她到任何地方去。
今天，蒙醫生又告訴她另外一個壞消息。原先的懷疑沒有錯，銹骨病的病毒已經轉移，開始攻擊她的手指。這也是為什麼最近玲瓏會不由自主抖手，東西總是沒辦法好好握緊的原因。銹骨病到最後會毀掉她的神經，再摧毀她全身的骨頭，在義肢能夠量產之前的年代，截肢通常是唯一的選擇。
「放心，現在換義肢很方便，只要你是公民國的公民難免都要來這麼一下。」蒙醫生告訴玲瓏說。
「為什麼？」玲瓏問。
「我只是一個醫生，不是全知的智庫。」蒙醫生在病歷上寫了些玲瓏看不懂的東西。他的冷笑話安慰不了玲瓏，想到這身病不但沒有解方，甚至連來源都沒人能摸清，玲瓏就不禁背脊發寒。往後她注定殘廢一生了嗎？
蒙醫生放下手上的筆，雙手抹過滿是鬍渣的臉。要說不健康的長相，他絕對會是地下街的榜首。光那凹陷的臉頰和慘白的臉色，就夠讓稍具醫學常識的人斷定他時日不長。不過他這些年來一直活得好好的，說不定還會繼續活上好多年，他的心臟和大腦還沒放棄，開賭盤賭他斷氣的工人也沒有。
「不要太難過了，這種事很難講，總而言之就是這樣。」蒙醫生對玲瓏說：「很多人都有這種病，沒什麼特別的。」
「那我該怎麼辦？」玲瓏質問道：「要等死還是先自殺？」
「如果我遇上的每一個銹骨病病人都說這句話，萬港很快就沒人可以給我看病了。事情還沒到絕望的地步，不要急著用想像力嚇死自己。老大已經幫你準備好了，雖然說時間可能要提早一點，不過我想地下街裡沒人會反對讓你早一天拿到新手腳。」
蒙醫生以前隨口提的話，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真實又可怕。
「我會有新的手腳？」玲瓏問：「那舊的怎麼辦？」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囉。」蒙醫生再次聳肩，玲瓏感覺有桶冰水當頭澆下。「如果能讓你放心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操刀的會是我和阿墨斯。現在，看診結束，我先送你回薇薇麗那裡。」
蒙醫生從摺疊椅上站起身，伸手想抓玲瓏輪椅背上的握把。
「不要！」
蒙醫生縮回手。「怎麼了？」
「我、我、我可以，自己來。」
「你沒事吧？」蒙醫生問：「要是你出事，薇薇麗會割斷我的喉嚨你知道吧？」
「我沒事。」玲瓏等語氣夠堅定了才開口說話。「我只是不想麻煩你，你要做的事夠多了。」
蒙醫生嘆了口氣。「擔心害怕都是正常的。我知道你的個性，你不需要假裝堅強。我和其他人，特別是薇薇麗都可以幫忙你分擔。我們生活在地下街，就是同一窩要互相取暖的髒老鼠知道嗎？」
他幫玲瓏拉開診療間的布簾，讓她獨力推著輪椅回到地下街的幹道上。負責回收機械的工班剛回來，正擾擾嚷嚷地拖著大小不一的工具箱，跟在遲緩笨重的八輪貨車旁。玲瓏讓路給他們，有幾個熟面孔對她哈哈笑，舉起頭盔打招呼。玲瓏沒有費心回禮，今天假裝開朗不在例行清單上。她雙手加倍用力，加快速度往她和薇薇麗的房間去。
只不過還不到半路，她就後悔了。
敏感的爬類養母要是看到她這個樣子，一定又要擔心東擔心西，急著想幫她找點什麼來排解壞情緒。玲瓏累了，沒有力氣跟著她做那些嘗試，硬把笑容掛到臉上。她很快就要為了保全性命鋸掉手腳，今天想獨自幫她可憐的雙手哀悼一下。
雖然它們又小又畸形，可是也沒傷害到任何人不是嗎？蒙醫生說得沒錯，只是一點都安慰不了玲瓏。的確地下街裡的人人對她噓寒問暖，就連神秘的老大都願意額外安排時間幫她上課，但是這不表示他們了解玲瓏心中的恐慌。
玲瓏躲到一個遠離主幹道的舊商店裡。這裡以前是間裁衣店，專門裁切、縫補滑皮衣褲。這種成本低廉，厚實耐穿的衣物一直到今天，都還是萬港市，甚至全世界平民老百姓最愛用的服裝材料。只不過滑皮裝依然流行，這家老店卻已經空空如也。
老店現在只是倉庫，工作用的機器都被搬到通風良好的房間去，好維持運作時的電氧供給。玲瓏預期不會有人打擾，直到吃飯時間前後，薇薇麗才會出來找人。獨自坐在微光裡，玲瓏瞪著黑暗發呆，試著幻想新的手腳會是什麼樣子。她曾經幻想過拋下輪椅，獨立在地下街裡行走的情形，只是沒預料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不只是腳，如果手術失敗，她連手都要跟著丟了。她會困在輪椅上，一輩子依靠薇薇麗，像盆等死的盆栽。
她的世界即將天翻地覆，啟示般的白光照在她臉上，刺得她流下眼淚。
「唉呀，抱歉！」
白光立刻移開，但是為時已晚，刺眼的光線一下子把玲瓏憋在眼眶裡的眼淚激出來，兩道淚痕就這麼潺潺落下。
「你做什麼啦？」玲瓏氣得破口大罵，趕忙舉起手擋住臉龐。
「抱歉、抱歉！」來人趕緊把燈光調暗，一邊道歉一邊迅速靠近。「我沒想到會有人。你沒事吧？」
他有雙顯眼的黑眼圈，身上穿著維安小隊的黃色工作服。頭上參差不齊的短髮，一看就知道和玲瓏刺蝟頭出自同一個人手筆。他大概是地下街的新人，玲瓏不記得看過這個高高瘦瘦的大男生。
「我是晏風，你是玲瓏嗎？」大男生走向她，顯然對玲瓏暴烈的脾氣一無所知。盛怒中的她不假思索，出手搶過晏風手上的手電筒，用力往他的脛骨砸下去！
金屬互相撞擊的回音相當刺耳，在狹小的空間迴盪。晏風還是站得好好的，眨眨眼睛由上往下看著嚇呆的玲瓏。
「要是給人知道我被一個坐輪椅的小女生搶走手電筒，我就別想混啦。」他說，伸手拿回手電筒。玲瓏沒有反抗，傻傻放手讓她拿回去。
「你、你是……」
晏風把手電筒放在旁邊的貨架上，讓燈光對準自己，彎腰拉起褲管。在黃色的滑皮褲下是一雙銀黑色的小腿，向上接在兩丸畸形的膝蓋上。
「你說的是這個沒錯吧？我可以告訴你當初可驚險了，要不是蒙醫生和阿墨斯的巧手，我這條命就沒了。」晏風笑著說：「我甚至還多長高了幾公分呢！怎樣？看起來不賴吧？」
眼淚就這麼溜出玲瓏眼眶。
「唉呀、唉呀！你怎麼哭啦？」晏風趕緊放下褲管。「不好意思，是不是嚇到你了？」
沒錯，他嚇到玲瓏了，剛才還忍著流不出來的眼淚，這下全面失守。這就是義肢的樣子？玲瓏用手壓著臉，想把眼淚壓回眼睛裡。她好怕，也好生氣，心跳砰砰加速，全身忽冷忽熱難受極了。
「你不要光是哭嘛！」玲瓏的眼淚愈掉愈多，晏風也跟著愈來愈慌。「我是說，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又不是穿大衣的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會怕，應該早一點告訴我才對。我是說，這要怎麼辦才好？我最怕女孩子哭了。」
他在口袋裡東翻西找，不斷掏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零錢、車票、螺帽、引線頭、子彈殼，雜七雜八的東西，就是沒一樣有止住眼淚的功效。
「這個怎樣？」晏風終於找到一個白色的小藥罐。「這是蒙醫生給的快樂藥，我保證不會苦。」
這幾年地下街的工人逗玲瓏開心的方法少說有幾千種，這最差勁的一個了。玲瓏撥去臉頰上的淚水，推開晏風討好的動作。
「別這樣，拿一個吧。」他說：「我保證讓你什麼煩惱都忘光光。」
也許玲瓏該把他的罐子打翻，把藥丟在他臉上才能說服他放棄無謂的舉動。可是他看起來非常認真，彷彿他真的相信蒙醫生過期的維他命，可以幫玲瓏解決人生的煩惱。他到底哪裡來的自信？
「拿一個吧。」晏風催促道：「反正吃錯藥也沒損失。不如這樣，我先吃給你看。」
他自己拿了一顆放進嘴裡，又把瓶口對著玲瓏，笑容像初冬的陽光一樣燦爛。玲瓏暗自嘆了口氣，如果能讓他閉嘴滾開的話，的確沒有損失。她伸手拿了一顆黃色的藥丸放進嘴裡。
喔！老天！這是把全萬港的酸橙都濃縮成這顆藥丸了嗎？
晏風笑著看玲瓏酸到流淚，笑容漸漸崩潰扭曲，換上一張彷彿被強酸腐蝕起皺的醜臉，擠眉弄眼地逼出兩滴眼淚。他的怪樣子惹玲瓏發笑，可是她還深陷在恐怖的酸味裡，笑不出來。
這真的不會酸死人了嗎？玲瓏懷疑自己的口腔已經變形了。
像是某種比賽一樣，兩人瞪著彼此，憋著笑和眼淚不敢發出聲音。沒人開口討水，那樣感覺就像認輸了。玲瓏吞下維他命，全身發抖說不出話。
「啊哈！」晏風大聲喘氣，拔起腰帶上的水瓶猛吞兩大口。「差點就死了！」
玲瓏沒有說話，她贏了。
「我知道你那笑臉是什麼意思。」晏風說：「要來兩口嗎？」
那再好也不過了。玲瓏接過水瓶，把甜得像蜜的水倒進嘴裡，吐出一口又長又深的氣。
「還覺得不開心嗎？」晏風從她手上接回水瓶，掛回腰帶的扣環上。「從維他命劇毒中復活的感覺如何？」
玲瓏不急著回答，清水的甜味她想多品味一下。
「想說看看你為什麼躲在這裡哭嗎？」晏風問。
「你的腳是怎麼回事？」玲瓏不打算解釋自己的心情。比起她的心事，晏風的故事應該會有趣一點。
晏風哈哈笑。「你剛剛不是被嚇到了嗎，這麼快就轉換心情啦？」
「你不想說嗎？」玲瓏問。
「沒什麼不想說的，反正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晏風說：「我到去年為止，都還在碼頭的工廠工作。就是那個做滑皮的工廠，把海裡撈到的塑料放進去，再攪一攪合成那個。」
「我知道什麼是滑皮工廠。」玲瓏說：「我問的是你的腳。」
「我掉進攪拌槽了。你知道那個槽很大，有時候進料口會被原料卡住。這時就要有人到進料口那邊，把卡住的地方撐開好讓機器繼續運轉。」
晏風眨了兩下眼睛。
「我扯開那塊塑料帆布的時候手收得不夠快，整個人栽進去。好在我的頭撞到料槽的邊緣整個人翻了一圈，下去的時候變成腳在下面，否則蒙醫生就要想辦法組裝一顆新的腦袋給我了。」
他面帶微笑，但是玲瓏看得出來這個笑是裝的，想必是他被問起往事時專用的面具。
「真慘。」玲瓏說。
「也不慘啦，頭上腫一個包，兩個禮拜就消了，連疤也沒留。」
另一個標準程序用的笑話。只不過和他比起來，玲瓏好像沒什麼資格躲在這裡自怨自艾。
「後來呢？」她問。
「我在城南的救護中心昏迷了三天，用原料槽撈出來的塑料繩綁腳止血。等到我恢復一點意識的時候，幾個認識我，也稍微知道門路的前輩把我丟進地下街。」晏風捏了一下鼻子，好像把某個壞念頭捏掉一樣。「這部分我是後來聽說的。我要一直到蒙醫生拿刀子對付我的傷腿時，才算真的清醒。媽的，那個蒙醫生是怪物，拿刀割我的肉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玲瓏看得出來，在他的眼睛自有一番光彩。他只是故意耍嘴賤想討她歡心，他們都很謝謝蒙醫生，沒有蒙醫生地下街裡一半以上的人，早早都要入土了。當初送晏風到地下街的人，大概是聽過關於地下街的傳聞，抱著賭一把的心態把他扔下來。晏風運氣不錯，撿回一條命，蘇天刺的地下街多了新成員。
「嘿，你笑了耶。」晏風對她微笑。「你笑起來很好看，應該多笑一點。如果有不開心的事，也要帶著笑容去面對。老大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不是嗎？你看看我，以前有腳現在有義肢，不管是哪個不都走得好好的。清創手術是有點恐怖啦，但我的重點是，到最後都會沒事的。
「所以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別哭了好嗎？」
玲瓏沒有回答，只是含著淚點點頭。
「事情沒有那麼糟。你看看我，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晏風握了一下她的手，幫她打氣。不知道哪裡傳來一陣模糊的哨音，那是維安小隊集合的信號。「我該走了，下次有機會再聊。我叫晏風你還記得吧？要我送你回去嗎？」
玲瓏像個傻瓜一樣點頭又搖搖頭，接著才驚覺被耍了。晏風哈哈大笑，快步跑出倉庫，趕赴集合的信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把手電筒留給玲瓏，替她照亮離開倉庫的道路。
玲瓏用膝蓋夾著手電筒照亮前路，當晚薇薇麗問她發生什麼好事的時候，她只說了關於蒙醫生的建議。薇薇麗有點擔心手術能不能順利，吃飯的時候比往常安靜。玲瓏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說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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