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類啊,為自由崛起!
我們心中默念著,默念著為自己而活
當旗幟高高揚起,當太陽光芒四射
我們必須出擊,當號角聲響起
人類啊,為自由奮鬥!」
她以前就常聽這首歌,而且總覺得它熱情如火,雖然兄長溫潤的嗓子根本不適合這樣的感情。而此刻,旋律依舊,但歌裡透出了一種難以言語的悲悽,一句「為自由奮鬥」唱出来,就會猶如晚禱中最哀傷的那一刻。
兄長接著又唱起一首民謠來,這回曲風終於適合他了。
「只有男孩和女孩呀
兩人坐在小舟中
月兒照耀著大地啊
他划著 划著船槳
然後他們談天 他們談天
直到月光也顯得黯淡
他說妳最好吻我
當月兒照耀大地
你在小舟裡做些什麼呢」
她嘆了口長長的氣,兄長的歌聲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不知是從哪截車廂傳來的悲悽歌聲仍在持續。
幸福的使徒等待著勝利
回應吧,大軍!
你的信念在哪裡,愛人在哪裡?
我們勇敢地站在旗下,加入這神聖遊行
為了過去和未來,我們拋灑血淚
人類啊,為自由崛起!
一時無所事事,她往凝結在窗上的霜花呵氣,在玻璃上化開了一小塊地方,透過它,可以眺望火車外面的景色,那裡的一切在嚴寒的威力之下,彷彿凝固了似的寂然不動。 百無聊賴之中,她立刻被更有生氣的景象所吸引住了。那只是一隻小小的、餓壞了的麻雀,輕輕落在緊貼靠窗的牆上一棵光禿禿的櫻桃樹枝椏。
大概又過了幾個鐘頭,火車慢了下來。現在,從這面窗子後能看到小橋和街道,她在蒙著一簇簇銀白色霜花的玻璃窗上,正呼出一塊可以往外窺探的地方時,只見一個快速奔跑的身影竄入眼前的畫面。她看著他匆匆往火車的方向跑來,一躍上了小橋。
是個少年,後方追著好幾個人……
窗戶和那座磚頭砌成的橋相隔不到十公尺,她已經能微微聽見粗暴的吆喝聲。只見少年雙手一撐,矯捷的爬上兩旁的矮牆,直直站立在邊緣,順勢朝橋下望去,她打了個寒顫。因為,即使底下湍急的河流尚未結冰,現在跳進去也肯定會被凍成冰柱。
她睜大雙眼往外窺去,發現少年也發現了她。對方正做出糢糊而誇大的嘴型,然後,她發現了,他正嘗試著求救。她先沒有回答,環視了一遍整個車廂,確保除了他們以外別無他人。隨後她自顧自又推了一下窗子,因為她要讓少年萬無一失的躍上火車。窗子終於鬆動了,向內一扯,寒風頓時襲捲而來,呼嘯的灌入車廂。
與此同時,她感覺到地面開始振動起來,傳來鐵軌喀噠喀噠的聲音,少年已經在往她的方向助跑,準備要從小橋一躍上山丘,但是火車卻移動的越來越快,眨眼間,少年幾乎要消失在視野中。她幾乎發狂的把半個身體都探出窗外,兩手死死的攀在窗沿上,朝外大喊,「活下去、要活下去!」
雖然不知道聲音是否淹沒在刺骨的北風中了,但她所見到少年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他挺直的站在橋緣,接著,一躍而下。
「姐姐,你在那兒做什麼呀?」
她先沒有回答,又推了一下窗子。終於關好後,一面回答道:
「沒事的,提莫西,我只是在撢灰塵。」
轉頭看了下身旁的男孩,他像剛睡醒般輕輕的晃了晃腦袋、邊咳嗽邊坐直身體。
「姐姐,我睡了多久?母親呢?」
「剛剛我們像是趕了幾百里的路,母親應該是坐麻了,不久後應該就會回來了。」
下午,天氣潮濕,霧氣迷濛。白晝溶入黃昏時,他們才感覺到離家真的很遠了。再也沒有路過小鎮,四周景色也起了變化,一座座灰色的大山聳立在地平線上。暮色漸濃,火車駛進了一座大城市。夜色遮蓋了一切景物,她聽見狂風在房屋間呼嘯。
那聲音彷彿是催眠曲,整座列車一片安詳,沒過多久,火車突然慢了下來。她知道已經到站,便搖醒幾乎睡了整程的弟弟,兩人提著厚重的行李來到車站前。
藉著微弱的燈光,她可以看見一個穿著樸素的女人站在街邊。
「有對姓瓦倫丁的姐弟嗎?」女人問。她回答了聲「有」之後便拉著提莫西跑了出去,身後的火車已經駛去。
因為久坐,身子都發麻了,城市夜晚的喧囂弄得她迷迷糊糊,定下神來,環顧左右。只見雪花緩緩飄落,隱約能見到前面有一堵高牆,牆上有一扇門,女人要他們自己進去。不過前腳都還沒站穩,她便把門重重關上,還隨手上了鎖。此時,透過窗戶看得見好幾間房間,那建築物從兩旁鋪展開,上面有很多窗子,其中兩扇還亮著燈。他們踏上一條水花飛濺的寬闊石子路,又進了一扇門。接著,有僕人帶他們穿過走道,走進了生著火的會客室。
她安靜的站著,在火上烘著凍僵了的手指。舉目四顧,天花板上掛著吊燈,火爐旁張木製搖椅。暗紅色的地毯、緊緊拉上的窗簾、泛著白光的核桃木家具。雖然十分簡樸,她卻覺得這樣的環境已稱得上金碧輝煌。提莫西正迷惑不解的猜測著牆上一幅畫的意義時, 金屬把手轉動了一下,門開了。
他們立刻行了低低的屈膝禮,抬起頭來竟看見一片黑色陰影!至少猛然一看是如此。那筆直、包裹著貂皮大衣的東西矗立在地毯上。
跟隨在後方的,是位高個子女人。她半個身子裹在披巾內,神情嚴肅,比起一旁的穿著華麗,她看起來像是個僕人。
「這就是前幾天另個教區來信談到的姐弟。」
男人緩緩的把臉轉向他們的方向,用那雙濃眉下閃著好奇目光的冷灰色眼睛審視著,隨後響起了嚴肅的低音:
「他們幾歲了?」
「姐姐十四歲,弟弟十歲。」
「這麼大了?」他滿腹狐疑的問道。然後細細打量了幾分鐘,才又說起話來。
「姑娘,妳叫什麼名子?」
「康斯坦絲·瓦倫丁,先生。」
說完,她抬起一隻眼睛,發現對方是位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五官粗大、每個部位和骨架上都是相同的死板,下巴蓄著一撮山羊鬍。
「瞧,真是個長相怪異的姑娘。康斯坦絲,妳是個好孩子嗎?」
她不可能回答是說「當然」,因為她生長的那個教區裡的人,全都會拿出寫上反對的告示牌、一路示威到這裡,於是她決定沉默不語。一旁的女人使勁搖了一下頭,算是在替她回答,並立刻補充說,「他們是罪犯的孩子,華德先生。」
「很遺憾聽到這句話,我們必須談一談了。」他俯身向前,「過來。」他說。
康斯坦絲踩過軟軟的地毯,這時他們的臉處在同一水平線上。
「一個淘氣孩子的存在本就令人痛心。」他開始說,「更別說是愚蠢無比的小姑娘。我說啊,妳知道壞人死後會到哪裡去嗎?」
「不知道。」她知道正規又傳統的答案上,必須回答地獄兩字,但她知道事實上壞人根本不會死。他們永生。
「他們會下地獄。而地獄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
「那壞人呢?說得出來嗎?」
「不,先生。」
她細細思忖,躍上腦海的第一個答案便脫口而出。
「如果我保持健康,不要死掉,那就不用管地獄是什麼了。」
「妳這又瘦又小的東西怎麼可能保持健康呢?小孩子啊,每天都有死掉的。前幾天我才埋葬過一個只有五歲的可愛孩子,一個可愛的好孩子,現在他的靈魂已經抵達天堂。」
「所以才說壞人才能永生。」她壓低聲音嘟囔道,沒有讓別人聽見。
「妳早晚都禱告嗎?」男人繼續提問。
「是的,先生。」
「你讀聖經嗎?」
「有時候讀。」
「高興讀嗎?喜不喜歡?」
「喜歡,內容起碼是有趣的。」
「那《詩篇》呢?我想妳必須喜歡吧?」
「不喜歡,先生。」
「不喜歡?真讓人吃驚!有個小女孩,年紀比妳還小,卻能一口氣背出五首讚美詩。要是問她,願意吃薑餅,還是背一首讚美詩,她就會說,『啊!背讚美詩!』。隨後她得到了兩塊薑餅,作為她如此之虔誠的回報。」
「讚美詩很乏味。」
「天啊!妳這壞心腸的康斯坦絲!妳應當祈求上帝給妳換顆純淨的心!」
男人突然伸出他的大手,用力拽著她的頭髮,拉到他眼前。
「真是個醜陋的小姑娘!這雙形狀古怪的藍色眼睛是多麼的背德——」
「住手!你弄疼姐姐了!」一旁的提莫西忍不住插嘴。
「喔?」
男人放開了她的頭髮,轉頭看向一旁的提莫西。
「想不到連弟弟都是這樣的淘氣!」
「華德先生,我相信這對姐弟很需要進入濟貧院!他們的父母肯定會樂意恭請院長和教師們嚴加看管。」高個子的女人咬牙叫道。
康斯坦絲抿了抿唇。
「晚上好,泰勒小姐,是誰家的孩子需要嚴加看管呢?」突然,一個穿著皮鞋的金髮女性快步走入大廳。「還是快點送孩子上床吧,他們都很累了。」她把手搭在提莫西的肩上。「累了吧?」
「有點累,女士。」
「肯定也餓了。泰勒小姐,讓他們睡前喝杯牛奶。你們是第一次離開父母來學習嗎?」
接著她又重新問了一遍兩人的年齡、叫什麼名子,會不會一點讀、寫和縫紉,隨後用手指順了順康斯坦絲的長髮。
「莘西亞小姐,他們——」
「泰勒小姐,帶他們進寢室。上帝保佑他們會是兩個乖巧的好孩子。」這句話像是說給他們聽的,又像是給旁邊原本想說話的華德先生聽的。
「他們會是好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