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為什麼就這樣放過他?」
「我說妳啊……該不會真的以為他是兇手吧?」
回程的車上,姪女不斷地釋放不滿,甚至到了有點誇張的地步。
再這樣下去,可能到家之前,車頂會被吵到掀起來也說不定。
「什麼意思?」沈千珮氣呼呼地質問。「而且聽完我的話之後,說要綁架他的不就是叔叔你嗎?」
那是因為妳實在傻得可以──
這種話果然不能說吧。
「妳真的覺得潔妤是他害死的?」
「不然呢?」沈千珮已經到了有點歇斯底里的地步。
「妳啊……」
要應付這個倔脾氣的姪女,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沈揚在心中嘆了口氣。
潔妤的死,對她的影響,或許比想像中還大。
──畢竟她還只是個國中生啊……
「千珮,妳必須要知道……潔妤她是自己選擇跳下去的。」
案發現場的情況,沈揚再清楚不過。
雖然依規定,親戚間的案件必須避嫌,但沈揚還是從熟識的同事那裡得知了詳細的案件紀錄。
上個月,一月十三日的晚上十點零一分,陳潔妤從位於平雲街的補習班大樓一躍而下,頭部著地,當場死亡。
當時是學測,也就是高中生學科能力測驗的兩週前。
由於沒有遺書,加上陳潔妤每天認真念書卻得不到好成績的事情,許多師長都看在眼裡,媒體便順勢將陳潔妤的死連結上現代高中生的壓力問題大肆渲染了一番。沈揚看得出來,某些新聞台,甚至將這件事做成冗長得不可思議的專題報導,當作轉移焦點的紅鯡魚。
當然,也有少數臆測是他殺案件的陰謀論,不過根據調查,那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首先,陳潔妤是在九點五十二分離開自習室的。在她向監督自習的老師告知要去洗手間之後,直到十點整下課前,都沒有人離開過教室。由於該間教室的門只有一扇,而且要出入勢必要經過監督老師的面前,況且,其他學生也都做出相同的證言,因此警方決定採信該名教師的證詞。
而該間教室的配置,恰巧位於整個樓層的邊陲地帶。從教室的後門離開後,便是一個左右的岔路。左方會通向洗手間,在洗手間旁邊的,是一扇通往屋頂的門。而岔路右方是一條狹長的走道,走道後是補習班中心地帶的行政區。經過行政區,才是通往其他教室的走廊,以及大樓的電梯。
當時所有工讀生與行政人員都在行政區進行自製講義的分類作業。根據他們所言,當時沒有人從自習教室的方向走出來。在九點五十二分到十點之間,也沒有任何一人離開行政區前往自習教室的走道。
由於通往屋頂的門口並沒有裝設監視器,警方只能調閱位於行政區的監視影像,證實在那段期間,並沒有其他人通過行政區。
至於為何通往屋頂的大門沒有上鎖?據負責人所說,因為那扇門很少有人通行,又缺乏管理,他們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沒上鎖。關於這一點,警方也束手無策。
至於沈潔妤一躍而下的屋頂,更是一處疑點都沒有。
一點也沒有。
髒亂的泥土中只有她獨自留下的鞋印。屋頂周圍的欄杆,也只驗出她的指紋。而且,根據指紋的方向和深淺研判,沈潔妤接觸欄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翻過它,以便從十二樓一躍而下。
手指沒有因參與爭鬥或掙脫攻擊而留下的皮屑。身體沒有外傷。
補習大樓是這一區最高的獨棟大廈。沒有任何手段可以從那扇門以外的通道逃脫。
也就是說──
「依我看,99%、不對,99.9%是自殺。」
「另外那0.1%呢?」
「足以媲美推理小說密室詭計的完全犯罪。」
「去你的推理小說。」
沈潔妤是自己決定跳下去的。
毫無懸念,無庸置疑。即使真相令人不願相信……
卻是鐵錚錚的事實。
一旦認定自殺者是靠自己的意志決定並獨力完成自殺,那麼,整個事件裡,就沒有「殺人兇手」的存在。
即使間接使人走上自殺一途也一樣,例如……
例如許呈峰。
退一萬步說,就算許呈峰有意以自己的天賦使陳潔妤自卑於永無止盡的挫敗,許呈峰與沈潔妤的自殺也毫無直接干係。受到的頂多是道德譴責罷了。
然而,自己的姪女並不這麼想。
沈千佩堅信,是許呈峰的存在,促使了親姊的死亡。
……也因此誕生了這場鬧劇。
「人在一生中總會遇到那麼幾個的。」
沈揚緩緩開口。
「他們有似乎不應該存在這世上的天賦,有著不合邏輯的學習態度和效率。像是異次元的生物……」
「他們位居領域的頂點,注定名留青史,使身後的凡人絕望,哀嘆著:『啊,他們和我不一樣……』」
「但是,妳要記得。」
一手操縱著方向盤,沈揚腦中旋即冒出幾個符合敘述的臉孔。
「他們沒有錯。和我們一樣,他們別無選擇……」
引擎加速的聲音蓋過耳際。模糊的人物輪廓,隨著窗外的風景沖散在沈揚的腦海裡。
於是他沒有聽見身旁微弱的自言自語。
「那麼,姊姊手機裡的……」
他沒有聽見。
他沒有聽見那句至關重要的話語。
足以逆轉一切現實的,至關重要的鑰匙……
他沒有聽見。
※ ※ ※
「能聽聽我的一個請求嗎?」
很久。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對自己說過。
不帶內心慾望,也不帶阿諛。沒有交易,更沒有隱藏的目的。
不是命令,不是威嚇,不是脅迫,不是要挾。
不是指示,不是託付,不是指使。
不是乞求,也不是渴望。
而是純粹的請求。
那種充滿信任、不讓人感到不快的,彷彿請對方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般簡單的請求。
許呈峰很明白。
他很明白,這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溫柔。
陳潔妤的死,究竟帶給自己怎麼樣的影響?在沈揚眼中,一切似乎早已被看透。
並不是不明白這樣的心情該如何命名。只是,對許呈峰而言,這感覺太不熟悉,像是在他十八年的青春中未曾出現的陌生。
驀地,他想起陳潔妤。
想起自身所在的校園,已經不存在陳潔妤的身影。
他想起補習大樓的斑駁,想起平雲街霓虹的喧囂,想起救護車燈無止盡的巡迴閃爍,想起群眾的騷動與譁然。
他想起十二樓內部的構造,想起補習班行政人員的臉。當然,還有那個沒有上鎖的,通往屋頂的生鏽鐵門。
想起陳潔妤從四十公尺墜落而下的身影。
──陳呈峰的頭腦根本不需要補習。
他只踏進過那裡一次。
「贖罪……」
他喃喃自語。
沈揚究竟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那番話的?
「能聽聽我的一個請求嗎?」
許呈峰只記得,自己沒料到他會迸出這麼一句話。
「請你繼承陳潔妤的夢想。」
夢想──是一個好熟悉,又好陌生的單詞。
「成為一個心理醫生吧。」
他如此說道。
「她完成不了的夢,就由你來替他完成。」
「果然大家都搞不清楚精神科醫師和臨床心理師的分別啊……」
回想起這一天的他,如此嘀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