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敞開,你站在階梯上,四件大得嚇人的行李簇擁著,與月台上的我們話別。
一如往常地你臉上掛著三八的笑容,一面替我們的私密部位命名,一面從你下面朝我們的胸部發送飛吻。真的受不了你。這種行為我真的找不出什麼高潔的方式來洗滌它,至少洗得不那麼情色些。
向來開朗,簡直身為女版的你的那日本女孩率先哭了出來。你朝她揮揮手,撕了段鮮豔得嚇人的黃色衛生紙卷,想為她擦去淚痕。你抱緊她然後用力撞了撞她胸部。死性不改,百分之百你的風格。
韓國女孩送了你一片Ritter Sport,你笑得曖昧不明,然後毫無預警地將巧克力塞進人家衣襟裡。說什麼需要一些胸部的氣味。真的是。全天下只有你能道別得這麼不害臊。
真好,在德國,在這個美好的地方,遇見與你這麼合拍的人們。你捨不得,真的捨不得。換作是我,也是一樣。
發車時間步步逼近,你毫無預警哭了出來。在敞開的車門間,你站在階梯上,無助地哭了起來。
日本女孩哭得傷心,你哭得更厲害了。你哭得好醜,抽噎著說今早看著清空了的房間,突然覺得好難過。好難過這一年曾經屬於你的房間從此之後不再屬於你了。好難過這一年終於還是過去了。好難過你要回到台灣去了。
好難過這一場夢,要醒了。
哭得臉都皺成一團,真的好醜。卻看得我心裡好苦好澀。但是我當下卻沒有哭,只苦笑地凝視著你,笑著看你哭。你一定超想揍我的吧。
在敞開的車門間,你站在階梯上,我們站在月台上朝上望你,你像是站在會移動的舞台上。你的舞台即將駛往下一站,而你也不確切知道方向,或許這是為什麼你哭。又或者是因為,你知道它離開的月台是夢,是一場你我都最不肯醒的夢。
我想起好多在這裡有關你的記憶,想起你之於我一直都是個那麼耀眼的舞台巨星,縱使情色了點尺度大了點,卻真真切切地耀眼。你以自己的方式發光發熱,耀眼奪目激情得遠勝過任何一曲七彩霓虹燈。你知道嗎?我好感謝你出現在我生命裡,尤其在對我而言如此意義非凡的一段生命裡。因為遇見你,我的人生再也不同於以往。
那幾個疲憊不堪,在你的廚房暖了胃暖了心脾的夜晚。那幾次莫名其妙的深夜食堂,香蕉蛋糕伯爵蛋糕香氣四溢,佐上一些瘋狂事蹟,那之前對我來說總是混沌未明的領域。還記得星球羅密歐,記得卡斯魯爾,記得斯圖加特,記得慕尼黑,記得好多好多有關愛有關恨有關美好有關痛苦的人生片段。記得那一日三人踏上找馬的spontan郊遊,記得你的眼神總逗留在路上牽著兒子小手的慈愛父親身上。記得那個爸爸如何拉著兒子小小的手,一二三,一起跳過腳底下的白線。
或許我永遠也無法懂,這些壓抑,這些深不可測的悲傷。這些被深深掩埋在你三八的舉手投足之間,深深蝕刻進靈魂裡,從不為人所見。
何其有幸,當我深深望進你被淚光浸濕的眼底,反射出了某種神秘,我卻能懂得的情感。以一種我也不知道的形式,隱隱懂得。於是當我試圖講述起你站在車門階梯上的模樣,淚水竟不聽使喚地流下來。撲簌簌地流下,怎麼也止不住。
人到底為什麼要流淚?我奇怪地笑了。當下送你離開時我總笑著,笑著送你走,即便你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撕心裂肺。我卻像當機一樣現在才止不住地流淚。你知道嗎?如果沒有淚水,在哭得傷心欲絕的時候,其實嘴角也是上揚的。那個當下我看見你哭得厲害,腦袋卻不合時宜地閃現了這個想法。
兩個小時後我談起你,卻也止不住地笑著有淚水的笑。苦澀得停不了,苦澀得失去語言能力,苦澀得什麼也做不了只感受淚水不斷不斷地滑落眼角。我難過的是,我難過得幾乎無法重述你在車上說的那段話,那段關於空蕩的房間,逝去的時間,結束的夢境與未竟的夢想。
我談起你,談起父親與兒子,談起男朋友女朋友,談起囹圄般的生活。我沒有辦法止住流淚。人到底為什麼要流淚?
送走你,我哭不出來。多想要離開的你好好記住我笑著的模樣。多想要我的笑,能給你一點點往前走的能量,哪怕一丁點也好。轉過身,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沒有辦法止住流淚。但如果是為了你,我會願意這樣笑著有淚水的笑,因為你帶給我太多太多。如果是為了這麼三八這麼好得無可救藥的你,我會願意的。
鳴聲響起,布幕拉上,你站在那兒,縱使哭得鼻頭紅通通的仍牽起微笑,像是在謝幕。舞台緩緩向前移動。
一路順風,我們台灣見。
二〇一四年七月三十日於德國杜賓根
後記:四年後的我們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柏林時間下午五點,我闔上筆電螢幕,渾身顫抖裹在被子裡哭了起來。德國的冬天該死地冷,我一邊哭一邊打顫,心裡卻惦記著在台灣的你是否也感覺寒冷。
起先,數字就只是數字而已。一比二,開票以後幾乎維持不變的比例。群組傳來打氣的訊息,公投是從鄉下地方先開票,所以不支持性別平權是正常的,不要太早灰心。我像是焦慮症發作一樣來回切換著公視直播開票的畫面,還有中選會的網頁,看著咬得死緊的台北市長拉鋸覺得驚駭,看著一面倒的公投票數感到心寒。其實都在預料之中,早就知道同溫層厚得不行,前一晚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但是,但是,但是。
看到各處投開票所一一回報的違法事件,我第一時間不能相信這種事情活生生在上演。明目張膽的舞弊,視而不見的縱容,心懷不軌的煽動,這麼赤裸裸的惡意,就這麼硬生生阻斷追求基本權利的人們的道路。我生氣,而且是非常、非常生氣,但卻什麼事也沒辦法做,我甚至沒辦法投下我的那一票,甚至沒辦法到第一線監票。看著在台灣那些為了性別平權而奔走的人們,他們的一切努力被這樣惡狠狠踩在地上糟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不想憎恨任何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當一個溫柔的人,一個寬容的人,一個能誠懇聆聽理解與對話的人,想成為有民主素養能尊重不同立場的人,我真的很努力想成為這樣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面對這樣尖銳的惡意,只柔軟是有用的嗎?看到護家盟的聲明稿,下一步是要依據多數民意挑戰釋憲文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怎麼可以那麼荒謬。原來他們連專法也不要給,原來他們從頭到尾就只是想要繼續打壓我們這些不同於多數的性少數族群。
你知道嗎?四年前的我甚至還不敢說出「我們」,很可笑吧?這不正是我們需要性平教育的原因嗎?
四年一下就過去了,我們也各自有了不同的經歷,長成了或許在彼此記憶裡有些不同的面貌。但是我知道,你依舊是那個美好的你。我記得三年前孤身來柏林留學時,有次漫步在校園中,突然接到了顯示為台灣區碼的不明來電,當下還以為是詐騙電話。一接通,是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原來是你,偷偷用公司電話打了越洋電話給我,我當下覺得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人,但是因為是你,所以我笑了,感到一股暖流在心頭。
我真的好高興你走進我的生命。我一直不是個懂得怎麼維繫關係的人,總是被動,總是等待著,我好高興這樣的我值得你打這麼一通電話過來,問我一聲好。
昨天闔上電腦前,我最後做的事情是傳了個訊息給你。那甚至不是文字,只是一個拿著愛心的小人兒,羞怯地站在訊息框裡。我不知道這能帶來什麼,我真的不知道,就像我不曉得這次的公投會帶著我們前往哪裡。
但我相信一起走下去,一定會走到更好的地方。
牽著手,彼此拉著,就可以走到比想像中更遠的地方。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於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