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星街—影景
一、
他曾經以為這是條溫暖的巷道。
至少一開始是這麼認為的。
當他摸上門板，觸碰牆壁，撫摸地面，傳達來的都是接近體熱的溫度，就連沿街的晚風也是暖的，且不至於燠熱。
今晚是無月的夜。
兩排平房夾著一條毫無生氣的石磚道，磚縫如同葉脈般由此處延伸至彼端，深夜空氣流動正是一股晦澀的喟嘆，從街道的那一頭帶往另一邊。他不知何時便在房內，握住了門把，他想出去，卻發現銅製門把也是溫的，此時他才明白了一切都是冷的這個事實。
他已然喪失了體溫。
而今晚是無月的夜，只有星辰將他微薄的淡影照在鉛灰石磚上。
是從何時就身處於此？他想不起來。
他出來的房間，門牌刻上了雜亂的線條，與其他房間的門牌相同，他卻可辨識出其中的差別。
那已是他如今的居所。
當他認識到自己在這裡時，已經在這裡了。
他赤裸的雙腳踏著堅實的石磚，漫無目的地朝道路其中一邊走去，他想找人，若是能找到一個此處的居民，或許會寬心一些，然而畏懼卻是他的答案。他只想離開，並不想接觸。深沉的夜枕在他的肩上，想跑，卻無處可逃，只有寧靜的灰將他包裹起來，宛如一層厚重的雪。
沒有任何事是他可以想得起來的，因此他有雙未受銬的腳。
往左邊看去，始終將面對那雜亂無章的門牌，看得出那一撇一橫一曲，正代表了他的住處，一幢與其他屋子無異的房間。
始終得停留於此，即使他有雙未受銬的腳。
今晚，是無月的夜。
二、
「我可以坐在這嗎？」
沉寂的房間裡有了訪客，那是一名看起來比他小上許多的孩子。
這樣的存在，在這只有透入黯淡星光的室內顯得極為突兀，他看了那孩子一眼，稍稍敞露不可思議的神情，而又旋即消逝。
沒等他回答，男孩輕盈地坐上了床沿。
「能跟你聊聊嗎？」孩子這樣問了。
「關於什麼？」
「絕望。」
男孩笑了笑，從寬鬆的衣服中掏出一根外型看似筷子的物品，他仔細辨認後，發現是支沾了乾固顏料的筆。
一支使用後沒經清理的軟毛油畫筆。
「我不想談論絕望。」他堅定拒絕了孩子的提案。
「這沒有意義。」
「有的。」對於他的反駁，男孩揮了揮手中的筆說：「如果你不認識絕望，你也沒辦法知道自己曾經如何懷抱希望。」
「我沒有想知......」
「就像懂得死亡的意涵，才能明白活著是怎麼一回事。」
孩子走了，留下一支筆。
但他只想知道如何離開這寂寞寥落的街道。
走出房門，星空被傾斜的灰色屋頂切割出來，正如利用畫刀角度塗出一層深厚顏料，鑲嵌著碎銀的顏料。
晚風如此溫暖，暖到令他不知何謂為冷。
夜的閃爍使他難以睜目，風的暖意讓他皮膚刺痛，他的衣袖飄盪，微微拍打著手臂。他以為降雪了，但其實沒有，只是抬頭凝望深空時，產生了一切都在下降的錯覺。星星並沒有降下，他也依舊佇立於此。
他曉得正因為自己身軀已然冰冷，才感受出溫暖的氣流。
一切都是冷的。
聽見了隔壁傳來的呢喃，因而察覺人的存在，他希望能問出離開這條街道的方法，卻也明白對方不可能知道。
不然，那個人是不會還在這邊的。
對於未知的恐懼，正如街道詮釋了無月的晚空，他的思緒想逃，卻在行走間逐漸蒸散。於是很快便到了盡頭，膠著的石磚路，引領他來到那刻了一撇一橫一曲的地方，等待他的始終還是此處，所以他放棄了前進。
沉冗且接連不斷的屋頂，割下黝黑的天空。
由閃耀星銀可以了解這點。
三、
畫筆還放在床板上，他沒有去移動。
似乎嗅到雨的氣味，但他明白這裡是不可能下雨的，寬廣的夜空沒有容納雲層的空間，只有星星佔據所有角落。
「你想離開嗎？」男孩問。
「想。」
聽到男孩這麼說，他稍稍起了些許興趣。
「但是，你知道你其實並不想嗎？」
「我想。」
「人們被囚固於此，是因為還有放不下的事物。」孩子從床沿躍下，轉身望向他說：「並非無法離開，而是不願離開。」
但他是想走的，他很明白這點。
自從男孩出現在他面前，他感覺自己雙腳有如戴上了枷鎖。
有些記憶浮現了出來。
與其說是記憶，不如說是一種悸動，他看到自己斑駁的衣服，長繭的手，床上的畫筆，他都有種似曾相識的印象。他想要反駁那個小孩所說的話，可又不能完全否定，他的確感覺到自己受到了箝制，因而被綑綁於此。
拿了孩子留下的筆，他再次踏進夜空之下。
隔壁的房門敞開著。
那裏站了一名耄耋長者，他白蒼蒼的眉毛，透露出一絲一毫的慈祥。
「孩子。」
他想老先生是在說他。
「我的孩子啊。」
現在他知道了不是。
感覺這位老人與他相近，即使疑惑，他還是走了過去。
「我的孩子。」老人說。
「有看到我的孩子嗎？」
他搖了搖頭。
老人臉上的悲傷是極其容易觀察到的，顫抖的拐杖，乾瘦的右手，以及手腕上冒血的傷疤，無不透漏老人悲戚的心。
絕望。
他忽然想起了男孩對他說過的這個詞。
倏地，一絲想法從腦海中冒出。
「你的孩子。」他問：「還在嗎？」
「當然還在！」
老人激動起來。
「還在的，我當天還和他說過話的，他不可能不在的！他不可能死的！他沒有死，他還活著，他還在我身邊，可是我找不到他了，你有沒有看見？他不可能死的，他不可能死，他不能......」
他沒有興趣聆聽那悲慟不已的傾訴，所以離開了老人面前。
星辰依舊刺眼，沒有任何雲朵遮掩。
只有一層又一層的灰將這條街道繭裹起來，而星空仍然黑白分明，氣流帶來遠方無謂的嘆息，使夾在房舍中的鉛直石磚路產生了異樣共鳴。風聲？雨聲？在這寧謐的夜裡他一無所聞，只能透過身體感觸那令人顫抖的刺痛，他知道有東西在他耳旁及周圍充斥，但那並非聲響。
回頭望去，老人的房門已經關上。
他知道呢喃依舊在老人的房內蔓延。
「當重要的事物被人摧毀了，自然會想去報復。」男孩說：「但倘若，只是無故消失呢？」
「絕望。」
「不盡然。」
小孩拿走他手中的筆，硬生生將它折成兩段。
「你覺得它還能用嗎？」
「不行了。」
「可是......」把兩節筆桿交還給他後，男孩背對過去：「它依舊是存在的」
斷掉的筆成為兩根利器，他順手扔擲到地上。
「這就是你與他，留困於這條街道的原因。」
四、
碎星下，兩人站立在街道中央。
光線以一個莫名的角度傾斜落下，因兩人位置的關係只照出了一個人的影子，一棟棟房屋相連，在路面留下鋸齒狀的痕跡。
「你究竟是誰？」他還是這麼問了。
「為什麼你也會在這裡？」
轉回身來，孩子依然顯露淡淡的笑容，雙手在胸前相觸。
「一個等待你的人，或說，是你的影子。」
「這才是我的影子。」他指向石磚路面上，被星光映出來的陰影說：「那麼，你到底是誰？」
「你真實的影子。」
帶著一抹微笑的口中，男孩說出的話宛若一縷煙霧，在他聽來不著邊際。
「這片星辰，是人們心中的希冀，也是最重要的事物，那麼從它們照出來的影子，你覺得會是什麼呢？」
「......」他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看著小孩。
「照出來的，是缺少了你自己本身存在的希望。」
孩子如是說。
「而我，是你最真實的影子。」
五、
他回到屋內，依然無處可去。
從外面照進來的星光令他想躲，所以他瑟縮在一角，而透過與地板牆壁的接觸，他再次體認到自己喪失體溫這件事。
桌椅擺放的位置並不平行，使它們中間產生了微妙的角度。
他發覺風吹了進來，可以的話他也想躲，如此一來，就不用再面對那可憎的喟嘆與心中的共鳴。然而這不能避免，窗戶無法關閉起來，正如他無法逃離此處，遮掩雙耳，只為隱瞞內心的躁動。
屋內一塵不染，乾淨無暇，和這整條街道是相似的，但若是能看到些許髒汙的跡象，或許還能得知人的活動。
人確實是有的，只是全心全意在躲避星光。
除了床與桌椅外，他還看到了一把梯子。
一把通往屋頂的梯子，默默擺放在房間角落，與街道和房內的事物相比起來，顯得老舊許多，也有多處斑駁痕跡。他起身，往那裏前進，一幕幕的場景顯現出來，而他邁步也越發艱難沉重，猶如被腳鍊綑綁。推倒了椅子，移開木桌，不讓它們妨礙自己前去的路。
直到確實踏上了梯子。
這並不是最珍惜最重要的事物，他如此認定，但他放不下，因為他必須要躲，在心靈徹底崩毀前他必須要躲，只是他不知道這一切已經太晚了，打從第一次踏上木梯時就已經晚了。
一階、兩階、三階......
他慢慢往上爬去。
梯子上的木刺使他手腳滲血，但他不以為意，他開始覺得這條街道似乎不再如此面目猙獰，甚至風的喟息都在對他鼓勵。他知道上面是有開口的，一定有的，不然這把梯子不會無緣無故放置於此。
一扇通往屋頂的木門，被他緩緩打開。
六、
站在屋頂上，俯視著無盡的街道。
他發覺屋頂竟是如此的高，能將一幅畫徹底摔碎的高，爬上來如此艱苦的高，跳下去腦袋會破裂四散的高。
風勢增強了，但並不會使他站立不穩。
他只從風中嗅到雨的氣味。
「我知道你會來的，你一直會來的。」男孩告訴他。
「我是你的影子，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
「你來到這條街道的同時，我就已經在等著你了。」
「......」
「你是我的絕望，而我，曾經是你的希望。」
「......」
「我們兩個，都因你的緣故，而被消滅。」
「......」
「請吧，正如你當初所做。」
他一把將男孩從屋頂推了下去。
鮮血淌流，在石磚道的縫隙間流下血紅色的直角線條，孩子半睜的眼，眺望著明亮閃爍的星空。
一直、一直仰望著，專注地有如正在繪製一幅美麗的畫作。
『再見了，長大後的我。』
這是小孩跌落前，最後的話語。
七、
今晚是無月的夜。
比起
原遺星街來說, 程度上算差了不少, 畢竟也只是幾個小時趕出來的東西
與其說是第二部, 不如說是贗品吧
這次我就直接開誠佈公, 把文中的主幹意義說出來吧(以下反白)
這是條自殺者徘徊的街道, 從老人手腕上的傷口以及最後對於高的形容, 都可察覺
主角是個失意的畫家, 這點我想很多人都有猜到了
他因某種原因摔爛自己引以為豪的作品, 然後跳樓自殺
而男孩不但是帶路者, 解說者, 也是他從小到大最誠摯的夢想, 那就是成為一名畫家
所以男孩本身便是對於主角自殺這個舉動的控訴
主角毀了自己, 也毀了自己的夢想
然而他無法離開這條自殺者徘徊的街道, 正是因為他將夢想與自己一起葬送
男孩是他的影子, 正如他自殺所以男孩出現於此, 只要男孩繼續留在這裡, 他也無法離開自己影子
接下來, 講太細就沒意思了, 還靠大家自己用想像補足其他部分吧
謝謝囉
創作內容
記者NICE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