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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記〈五十〉七八點鐘的新生

十六夜郎 | 2018-11-09 10:24:52 | 巴幣 54 | 人氣 561

  然而又是一年過去。

  去年的這時候,我撰文寫下〈為了避戰的鬥爭〉,我想後頭幾段作為此篇的開端:

  事實上,流於俗世生活並非不妥,能默默品嘗著淡漠的片刻喜悅,方為人類的平庸所帶來的恩典,倘能使生活好受一些,認同且與之合,失了與其做鬥爭的必要,投降倒也並非敗路。

  倘無法安頓於這樣的生命,又對我的文字有某些偏愛,還甘心看我未臻成熟的著作或思想,今夜抹乾淚水,隔天再接續奮鬥者,我堅信這會是我的同伴。即便之中誰將先死,或自殺,或其餘的什麼,只要有這麼一人作為另一人的同夥而活著,有同伴的地獄好過一人獨戰,這樣的生活是不至於會有敗亡的一天的。

  培養對生活的敏感,用力地去愛與痛過,方能從傷口上流出意義非凡的鮮血,也能在傷疤上長出新的皮膚。耐受過後,方有新的體悟與突破。唯有理解對黑暗的恐懼,那種在深夜中襲來的惡夢,真正於光明的希望才能就此展開。

  我是為了避免將來還得再受此等痛苦,此刻先決奮戰。將戰到何時,誰也不曉得。或你或我戰鬥或避戰,或毫無察覺生命有所謂之戰場,我想那藉由文字或任何形式所展現的求生意志,無論如何看來,都不應以為恥辱的。

  縱或萬不得已提起槍的怯弱之人自知毫無戰勝的可能,或僅能面向除了失敗之外毫無他路的將來,好歹曾努力為了求生,提起維繫生存的槍。

  沒有誰應當成為戰士,更無人願做不被人察覺與讚賞之鬥爭。可畢竟我們活在這裡,而我們找不到能容身的地方。

  即便貧窮或荒蕪,無論該處是否真存於這世界之中,倘能找到一個容身之處,足以規避一切災禍,或不幸扛在我們肩上我們卻不以為不幸,又或者是我們結痂的硬皮能抵禦這些荒涼,使我們終於能體會到普遍性的幸福——被汙染的水終於能喝了。

  我想那會是我們不用被迫提起槍的時候。

  以此作為二十二歲的前導以及對過去的紀念。

  許多至今仍讀我文章的讀者已經跟了好些年了。但大約「新生」這詞在我的文章裡不算多見,甚至是有些陌生的。在我過往的言詞中,所謂的「希望」不過是求生,是不得不的奮鬥,關於這部分,上面的字句已經很清晰地表明了。

  我將那段文字轉貼放置在這的開端,這其中也並沒有很冠冕堂皇的,那是由於生日的緣故,總要寫些文字充當些「什麼」。其餘還有些至關重要的部份,好比為何我要題以「七八點鐘的『新生』」這樣的標題,以及當時所寫下的字句,在之後竟成為了某種揭示通往二十三歲時的預言。

  「鬥爭」是我寫的,「奮戰」也是我寫的,「求生」仍是我寫的,可真實的體悟總是事後才自覺更深。當時的「耐受過後,方有新的體悟與突破。唯有理解對黑暗的恐懼,那種在深夜中襲來的惡夢,真正於光明的希望才能就此展開。」確實地烙印了下來,同時也是關於我這樣的怯弱者的,一個自我印證的預言。

  恐怕,日後還會有許多那樣自我實踐並印證預言的時刻。這一年來過得充實,卻也踏破了許多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實地,發覺自己仍是個怯弱者,以為只要高度精神的生活便能活著,卻發覺我也要有愛、希望、將來和同夥。在這過程之中,我也有頓時不需要愛、希望、將來,甚至是所有一切都不需要的時刻。

  「我以前的薔薇色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

  這是周作人寫給兄長魯迅的絕交信片段,較為完整的節錄是:「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

  起先,我也是有想責難的,可偶爾憶起這些話,想起自己那「薔薇色」的虛幻的夢,才覺得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責人的,更要緊的是破滅以後的,那斷垣殘壁似的失意與頹唐,那些所見的才是眼下的真實人生。

  在那個要緊時刻,我曾在生死之際徘徊近乎癲狂,連同家人還害怕我就真的發瘋了。無數次夢魘驚醒時的嚎哭,夜半時分不由自主的落淚,起伏不定的躁動與毫無對象和理由可循的自責與道歉時常襲擾著我,連同病情爆發時不敢接電話、用手機、電腦,最後手機也被我摔裂了。

  其中,甚是感激那些仍願與我為伍、給予幫助的朋友與導師,他們有些仍顧念舊情,有些是覺得我還沒很壞,帶我出遊或陪我說話,使我慢慢又能回歸正常的脈絡。在巴哈上,紙鶴算是在那緊要關頭對我說最多的,於是我總覺得要提不可(一開始詢問是否可以寫下的時候,還以為她會說難為情,沒想到直接答應了)。

  自然,在這之外包含卡薩奇諾瓦、妍妍、梨香白兔子、蕾蕾、夏泉、YY、浩司、燭青等人,恕我無法全都寫下。有時認為這世界真糟,人生的疾苦至今還沒個終了,但因著這些人,使我偶爾還覺得這世界真好,不讓好人只活在從前。

  海子〈秋〉寫過這樣一段話:「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我想,喪失的,它們將會流往長河,終究被別人得到,而我現今不想去佔有與竊據了。有時也想過自己是否真是糊塗,可後來一想自己也不曾虧待過,幾乎都是給予,看著他人不是一路,也終究不強拉到同一道上,不互相詆毀什麼。

  這是在情緒稍微平復、病情稍微穩定以後才能明白這一小段的從容。我還記得自己對紙鶴說過,現在是我的黃金時代。因為這僅僅一年便是最好的時代,遠超過往,同時又是最壞的時代,相比往昔過猶不及。

  失卻了幾乎我所能失卻的,學業與刊物都無法完成或參與,也得了冷眼,也有稱不上善意的不能理解。

  追根究柢,主要還是價值觀的矛盾。我以為多思多想、實事求是,乃至於化為實際操作,對自己做出檢討與反省,並將其撰為文字(我其實一定程度不很明白為何有人要看我這麼「個人」的文章),並不該只是為了讀者或是替人指路、教人看這社會或要人怎麼樣才叫活著,而是更該給自己一個交代。

  但有時這交代在二十二歲開始變得不很踏實,也不很使自己確信。當時還可奮鬥,表現出一定程度上自我英雄化的崇高,可再更深化去想或思想進入實踐時所遭遇到無可解的困難以後,又將陷入矛盾裡去。

  我曾想過,一個人活著,需要像我這樣試圖反覆處理個人情感與整體結構性問題的知識或能力嗎?倘使未能擁有這樣的能力,那在無法自我消化的同時,不滿與憤怒將是對的,不只是對傷害的主使者,有時也波及旁人或社會。

  可以怪罪何以上天降苦難於己身,卻無法規避自己仍要面對苦難的事實。在這基礎上,我與任何人都是同樣的,只是當中某些人怪罪他人,某些人試圖自己消化吸收,或偶爾,或總是,如此而已。

  這世間(這裡指的不包含人)不曾給過我什麼,卻也沒有虧欠過我什麼。天地不仁,它只是旁觀、遠望著生死悲喜的交替,轉眼又過一回人間。但也由於它毫不插手,總讓一些千古間早已重複過數回的事又再輪迴過一次。好人與壞人再生,好事與壞事再生,哪怕再多先例與道理流傳,哪怕再多先烈為此而亡,有些事不是自己碰上是不會明白的。

  世上有許多難題我們始終規避不了。

  總有人無辜者受罪,也總有加害者竊喜的。有時我疑心那些天堂或地獄是不存在的,是因為無辜者擺脫不了無妄之災,他們的真實人間太不堪,所以只想上天堂去,所以只好接受苦難;而同時,也是因為加害者的暗笑,因為他們只要活在真實人間,於是不大信地獄的,若是真有地獄,那還不人滿為患。每場喜劇的台下,總有觸景生情的落淚者,因為想起曾經有過的歡快而悲從中來;每場悲劇的台下,總有觀眾的笑聲,因著想起自己也是那樣騎在別人頭上而喜形於色。而我則不願為每齣戲做無動於衷的看客,不願再哭那逝去的所有,也不願笑那無端遭罪的演員,不願使自己變得粗糙。

  我有許多記憶並不是很清了,但還記得就醫時的兩個主治醫師針對我的情形治療。那時我的思考模式被判定因病而偏差,在矯治的過程裡,無數次追溯內心苦痛與年幼時期的、早已忘卻的潛意識的創傷。

  我終於能就我所遭致的失去,以及由不得我的失卻的一切而哭。我撫著我身上因為恐懼、不安而起疙瘩的肌膚,指尖掠過我那劃出來的條條傷疤,確認過那實際存在以後,在桌面上枕著自己的手,頭垂了下去。

  還有一次,我在醫院倚著牆面而坐等著看診,那時的我處於半迷茫的狀態,在這茫然之際,忽而傳來不遠處一陣嬰兒的哭嚎聲,在剎那間似乎觸動了我某個至今未能明晰的情感,像是覺察到一種在這世間循環的規律真實地映在我的眼前。

  新生兒,好長的路;寄望將來的人,好長的路;飽受摧殘的人,好長的路;已經死去的人,好長的路。腦海中盤旋著類似的字句,使我不禁打顫。被摧殘過的身軀即便椅著牆,坐在椅子上都要失卻力氣。終於,涓涓淚水順著眼眶邊沿而下——我想起我也曾是那新生兒,在二十三年前將要八點的時刻。

  在那個時候,他還不知未來有什麼在等著他,只是自他懂事以來,他知道自己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二十三年後的他,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同時,卻也覺得自己走了好長的路了——他不願走下去了。因為之後,還有好長的路要走,有數年,有數個月,有數週,有數天的路,在那以前還隔著好長的夜。他不願走下去了。

  在漫長的洪流中,每個個體獨自形構一個世界,確實,在客觀事實來看,逝去的將有新進的來替補,疲憊地走下山去的老者,另一端總有歡蹦的孩子正準備登上山頭。不過,逝去的便不再來,有新的,但也不是原有被毀壞掉的那個。殘舊的軀體,披上新的面目,而後告訴自己這是新的。如果這是新生,那我可以說,我是有新生的,每一剎那的我都是不同以往,但這不同以往的背後還拖著長長的暗影,其實,每一個新的背後都像這樣有著舊的影子。

  幸運的是,在經歷治療和周遭旁人可說厚道至極的幫助下,再加上住精神病院所結識的各個不同年齡層的好友,有藉著長輩身分對我提點的,有時常見著我便說我像她的孩子的一位母親,有著與我聊文學、藝術、歷史、創作的青年,還有其他許多......這世間有許多是沒有道理的,只能依靠偶然,但在這偶然之間或許仍有一種巧妙的「自然」規律,使得世間也不盡是這樣的壞吧。

  我深切地感到,儘管成功以及得到的結果是至關重要的,然而這結果中大喜大悲的價值,卻是在於過程。

  我們總是追求深刻,卻沒有勇氣過真正深刻的生活,不願體會深刻的情感,除了好的深刻之外,我們一概不要,因為那樣的生活太過沉重,我們承受不起。可是,這世間會能都這般好嗎?

  誠實一點來說,我似乎轉而投入另一種生活與思想,本質是不變的,但在這深刻的生活之中,在我正視著情感的缺口與傷痕的同時,也在這痕跡當中知道,殘存下來的還有著些什麼——前面一樣有著長路,可是還好,這長路除卻長夜以外,還有白天,還有數天、數週、數月、數年的路。

  我多麼慶幸自己並沒全然失卻作文章的能力,雖則稍有退步,但無傷大雅。

  最近,由於好友紙鶴的緣故,讀到艾略特這樣的詩句:「我們不應該停止探索,而所有探索的盡頭,都將是我們出發的起點。」

  舊有新有都同為一人,縱是走回起點,但不斷探索的途徑並不是虛構。也許是近期讀了叔本華的緣故,心裡是少有的踏實與安逸。在終於發自內心承認我這一年的失敗(是的,我是失敗了)以後,在終於能替自己失去的一切流淚以後,在終於意識到我並不虧欠別人更不需要自責什麼以後......

  醫生說我內省能力不斷進步,最近幾次回診基本多是我針對不同單一事件去評述我與旁人角度的落差以及是否符合現實,其餘的,醫生只需補充或給我另一套思考系統給我調用而已。我承認我的每一個錯誤,也承認因個人缺陷而導致的每一次失敗,我對一切所遭之的結果,承擔上自己應當的責任。我毀滅自己的源由是我自己,於是我試圖重建自己。

  一切都是意識造作。一切都是自然規律。當中有怎樣的悲喜,上天自不會管它,因為天地生息不滅,近乎永恆;我們擁有的都只是不斷新生與死滅的短暫一瞬,可我們還有好長的路,世間的過眼雲煙就是我們的全部。

  我說不好此刻的我想如何活著,也並不全然確定此後的自己是否都想活著,可我想畢竟諸多問題難解,非眼下所能觸及,可以留待以後。而既然我是活著,那我終將死滅。待到那時,自然的規律(受不了自殺與偶然的意外都是自然)將會讓我不必再走下去。

  那麼,眼下有什麼是我力所能及的?

  我唯一知道的是,現在的新生是構築在過往的影子上的。當一個嬰孩呱呱墜地的時候開始,他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同時是新路與餘生。他將知道自己越是遠離出生的起點,最終仍會離自己來時的地方越近。他不會走著原來的路回去,因為過去已經不在,可是終點與起點同為一處,正像日落黃昏的時刻到來,我們會知道它正在另一端悄悄東昇,並且在那一端收盡斜陽餘光之時,隔了一個迢迢長夜的這裡還有旭日再來的時候——它不是回到從前出現的那樣,而是走過一段自然的歷程而回到從前出現的那樣。

  但我現在並不去想自己有多少餘生——只要有路走——因為過去的每一條路都是無法折返的舊路,過去認識的每個人都是無法挽留的故人,我們只有此刻,還有從此刻為根基所延續的以後。

  電影《黃金時代》是這樣說的:
  「我只願蓬勃生活在此時此刻,無所謂去哪兒,無所謂見誰。那些我將要去的地方,都是我從未謀面的故鄉;那些我將要見的人,都會成為我的朋友。」

  眼前我們所見的,才是我們的真實人生。願我們都能蓬勃生活在此時此刻。

  以此作為二十三歲的開端,以及意識到自己走在餘生路上的前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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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回應

不來方祐樹
或許就像一望無際的荒漠
未知 炙熱 都很真切
至少 我認為人生可能也是如此吧
繼續探索 繼續旅途

沒能有什麼太多的表示
但還是和大大說聲 生日愉快 願內心的平靜 安好~
2018-11-09 14:43:43
十六夜郎
沒事的,像這樣極為個人的言詞,旁人很難說上些什麼。但是探索仍然是可以討論的話題,我們還有好多路要走,於是我得先去睡一會
祝好。
2018-11-10 07: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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