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隨著原路折返後，對於欒樹還是沒有開黃花的意思，我感到有點可惜。如果這段路能暫時將時間的刻度往前調些就好了。到時候黃花會擅自綻放又擅自凋謝。而後，微紅的蒴果會帶來更加濃厚的秋天味道。頭頂上成雙的鳥也會暫時消失一陣子吧，然後到了來年又將回來。那時的我會如何呢？而我身邊的人將會如何？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突然想起來某本書上曾說：二十一世紀不過是二十世紀的更糟糕版本。
感覺思考這些問題，就有種被世界拋棄的錯覺。
這時手機傳來一封訊息。我回應後，似乎不讓我陷入停留似的，老師又開始好奇地問我有關學校的問題。在我和她解釋完有關學生餐廳的一切時，我們終於踏進了擁有我的教室的教學樓。
剛剛的路程和四樓的高度，對於老師的身體似乎造成不少負擔。我看著剛踏上四樓走廊的老師大口喘著氣，才發現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而我只能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我害怕我的擔心只會讓她有了疏遠我的藉口。幸好，我的教室就在一旁而已。
經過了一間窗簾通通拉上的教室，終於來到了我的教室門口。我先打開教室的門，讓老師先進去。
「這裡也能看得到海欸！」
「其實也沒那麼好，冬天會很冷。」
我操作了一下手機，抬起頭才發現老師站在講台上東張西望。
「在找什麼嗎？」
「我在找你的座位。」
「靠海那側的那排最後一個位置。」
「嗯～跟想像中的一樣呢。」
老師露出「果然是這樣」的自信表情。
「怎麼說？」
「研究證實，邊緣人都會坐在那裡。」
「喂──」
妳看的是英國研究？我翻著白眼瞪著老師。
老師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的座位，本來有些愉悅的表情漸漸趨於平靜。她的眼神已經不像看著現在了，而是過去。
「老師……之前教的班級，也有這種人嗎？」
我向她問。
「你是說邊緣人？」
「對啦。」
看到我沒好氣的模樣，老師又開始「嘻嘻」笑。
「有啊。當然有。」
「那是什麼樣的人？」
老師沉思了一會說：「感覺和你散發的氣質很像，沒有表情的時候，看起來就冷冰冰的。和你坐在相同的位置，沒事就一直看著窗外。」
「是喔。還有呢？」
「嗯──長得比你高。」
「……」
有必要拿我比較？
「也比你帥。但你比較可愛。」
「喔──是喔──」
「忌妒了？」
「約會的時候提起別的男人，超忌妒的。」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坦率了？」
「或許我是恐怖情人類型呢。」
「那就代表張澈同學對我的愛很濃烈。我完全沒問題。」
「…………」
怎麼覺得這樣被反擊很不甘心？尤其是那一直把我當小孩的微笑。她是不是忘了……我之前向她告白過啊？
算了。
「那麼，他肯定和我一樣麻煩吧。」
我也看著我的座位，應該是說──某處我看不見的畫面。
「嗯……那時候他是個……直到最後都令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老師無奈地說。
「那妳為什麼要離開他？……應該是說『他們』。」
話說出口的瞬間，我瞬間感到後悔。我用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卑鄙的說法，藉此挖掘老師的過去。
她搖頭，輕輕嘆氣。
「那天，」
那天……
「我突然在學校倒下了。明明小時候動過手術了啊，竟然又復發……」
「所以，妳……」
「嗯。我想你也猜到了吧。」
老師停頓了一下，「我那個時候離職了。因為──」
「因為不想讓他們替妳擔心……是嗎？」
老師不再說一句話。
遠離了學生，遠離了朋友，遠離了家人。也打算──
「所以妳那天沒來赴約，也是同樣的原因嗎？」
「……嗯。在醫院檢查的過程中倒下了。沒想到惡化的速度這麼快。」
遠離我。
將所有人排除在外，獨自一人承受著。寧願病房空盪，也不願放下自己的軟弱。溫柔過了頭，卻反而變成荊棘披在自己身上。
「不過真正想起來……我才沒有那麼偉大。」
老師將視線放在窗外的海。
或許是教室沒有開燈的關係，海波光粼粼到令人刺眼。
「我只是害怕和人說再見而已。」
老師說。
「不是還能心臟移植嗎？就算目前還沒有捐贈者出現……也還是有機會，不是嗎？」
聽到我這麼說，老師又重新看向我。我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逆著光，正面無法被照亮。
她就一直這麼走在溫柔底下。
一直。一直。
她說──
每當我讀到報紙上的意外，我的求生慾就開始期望著。
期望著他人的心臟。
光感到自己竟然有這樣的想法……
我就覺得自己像個──
怪物。
我開始害怕自己。
痛恨自己。
想毀了自己。
如果我就這樣消失了，該有多好。
於是那時候，我開始遠離周圍的人。
父母、哥哥、朋友們。拋棄一切。
既可悲又醜陋。
這就是我喔。
我才沒有你想得那麼好。
「……」
稍微能看清楚老師的表情了。
她的嘴巴在笑著，卻沒帶上眼神。迷路的眼眸與此刻她臉部想傳達的心情自相矛盾。
哀艷著。
帶著一種病態美。
「哪有像妳……這種……」
雖然我早就知道……雖然我早就瞭解……但這也太……
不顧一切的、無可救藥的、一心一意的，只為了他人──
溫柔的怪物。
「說這話的妳……是在炫耀自己多溫柔？」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對抗她說的話。
老師搖頭。
「妳是哪裡來的大聖人嗎？別人的不幸不是妳的責任吧。就像妳……」
我握緊拳頭，「──妳的病也不是誰的責任啊。」
我試著將那天在咖啡廳裡，我請教小貴小姐問題的答案以自己的話說出。
「……這世界就是這麼不可理喻。不是嗎？」
老師緊咬著下唇。
「與其就這樣死去，不如帶著感謝的心活著。然後，」
然後……
「再繼續將妳的溫柔給予有需要的人。」
像我這樣的人。曾經痛到站不起來的人。
「這才是妳該做的事，也是妳最會做的事……不是嗎？」
低著頭的她，沉默不語。
我繼續說──
「『想死的勇氣才不是勇氣，接受這世界給你的問題才是勇氣。』『你的害怕是因為心裡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想起了第一次我在她面前承認自己的軟弱。
「這不是妳教會我的嗎？別換作妳自己就變得這麼遲鈍啊。」
「所以那時候我才說，我也還在學習嘛……」
老師抬起頭，表情像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的孩子。
「妳也有重要的東西吧。」
「……早就被我丟了啊。」
「『有的只是你把他藏起來而已。』」
老師迷茫地看著我，在她背後那片寬廣的大海中。
「別把自己說的話都忘了啊。妳是心臟有問題，可不是腦袋吧？」
「我只是沒想到你都學進去了。」
「那麼現在換妳了。」
「我？」
「把『他們』找回來啊。」
「可、可是……」
我不給老師猶豫的機會。
「幸好，我已經幫妳放在顯眼的位置了。能聽得到妳的話的位置。」
「張、澈……同學……？」
老師疑惑地說。
我對著剛剛一直握著的手機大喊：「喂──你們聽到了嗎？」
「咦！？」
「可以進來囉。」
語畢，教室的後門被打開。
從外頭走進來二十幾位男男女女。大部分的人都帶著擔心或是快哭出來的表情，尤其是帶領著這些人走進來的那位女生，她的眼眶已經含著淚了。
他們現在大多是大學生，有的也已成家立業，總之他們現在都在追求自己的夢想與幸福。
他們是老師的──
學生。
「張澈同學……你……」
老師驚訝地看著我。
「我可是找了很久喔。」
那天，在看到了老師談到自己以前的學生的那副表情，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捨得放下他們。於是我就開始我的計畫。知道了老師以前任職的學校，只要再稍微調查一下，很快的，我就和當時老師班上的學生聯絡上。
尤其是現在那位已經要哭出來的女生──葉小姐。聽說都是她在負責統籌同學會，所以有大家的聯絡方式，真是幫了我許多忙。幾乎有半數以上的學生都是她找的。至於無法前來的學生也都親自錄了一段影片給老師。
本來地點在醫院也臨時改成在我的學校，計畫也更改成我拿手機撥通葉小姐的電話，然後試著讓躲在隔壁教室的他們瞭解老師的處境。雖然這樣做很對不起老師，但怕她在自己的學生面前，又不展露自己的真心。
「小文……」
葉小姐緩緩地走向老師。然後，衝上前抱住她。
「妳這笨蛋！笨蛋！別突然消失啊！大家都很擔心妳啊！為什麼不跟我們說啊──妳以為妳消失了，我們就不在乎妳了嗎──！？我們就不擔心了嗎──！？妳這笨蛋！！」
「小葉……」
老師慢慢地回抱葉小姐，有些慌忙的表情漸漸地只看得到淚水。
或許是受到氣氛的影響，其他學生們也都大喊著「小文」然後一擁而上。然後，他們開始傾訴著那段被老師翻開──如今是屬於他們的故事。
「小文，我現在正在讀法律系喔。很意外吧！當初我只是會打架的小鬼而已。」
「嘿──小文老師。我已經結婚了。多虧妳的建議，我和老婆現在過得很好喔！」
「明年，我就要到國外留學了。謝謝妳，老師。要是沒有妳，我不會堅持電影這條路。」
每個人、每個人都抱著感謝的心說著。
當我將老師目前的情況告訴他們，還沒告訴他們我想做什麼，他們就說想見老師一面，只因為想當面謝謝她。要是沒有老師的不放棄，他們這些問題學生可能就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
已經把淚擦乾的葉小姐也說：「小文。因為妳，我也正朝著『老師』這目標前進喔。都因為有妳不放棄我們這些人，我們才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小葉……」
「所以、所以……妳、妳……也要加、加油……」
說到這，葉小姐又哭了。
突然，有人大喊──
「別忘了大明星啦！」
「喂──別這麼叫我啊……」
一位從剛剛就站在大家身後的學生也走向前，他說：「……好久不見。老師。」
「陳杰。你努力成為明星了啊……」
表情欣慰的老師看著自己的學生。
「嗯。──如果成為知名的藝人，不知道在哪裡的老師就能在電視上看到我了。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我成為現在的我。」
「我看到了喔。確確實實的。」
「還有……我既邊緣又冷冰冰還很麻煩。真對不起。」
陳杰冷淡地看著老師。
老師吐著舌頭，發出「嘿嘿」的笑聲。
大家也都笑了，像回到了從前。這裡是他們待續的回憶。
我輕輕打開教室後門，走了出去。
過沒多久，陳杰就走了出來。
「這麼快就要離開了？」
我將注意力從手機遊戲上離開。
「等等還有通告。我也是拜託經紀人替我擠出時間的。他正在停車場等我呢。」
「那就不送囉。」
「真羨慕你。」
「……蛤？」
「聽不懂就算了。」
他搖頭。
什麼鬼。現在藝人講話都這麼難懂嗎？
「那我先走了。對了，之前和妳母親合作很愉快。有機會再請她替我做造型。」
徑自說完的他，戴上口罩和帽子就這樣離開了。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嘆氣。這大明星可是讓我煩惱一陣子。要不是媽媽跟我說她認識，不然我還在想這老師教出來的大明星到底該怎麼辦。
看了一下時間，還很久呢。也好。
我走進隔壁教室，隨便找個座位坐下。
閉上眼睛，再聽一次德布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