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投那天鬧鐘九點就響了,她當然沒有爬起來。在假日從凌晨睡到中午是從大學養成的習慣,無法說好不好,畢竟高中太苦了,而接下來的人生也太苦了,如果不睡覺,要做什麼呢?
說到大學、說到公投,她又想起了大學的瑞士籍教授。那個有著綠色眼睛、黑色頭髮,總是溫文儒雅的教授,他在嚴格定義上並不算是十分帥,但他的風采可以讓全系的女學生都著迷。
所以說,人並不總是只看外表的。她在床上推理著這個想法,看著房間中的影子慢慢移動。
高中時,身為文組的她總是無法把「瑞士」及「瑞典」搞清楚,但有了那位教授之後好像什麼都清晰了,尤其是上過瑞士史之後。瑞士有四種官方語言、有許多的銀行、有最強傭兵國度的稱號、特殊的民主制度。以及,她一直覺得十分戲謔,在歐洲的中心卻沒有加入歐盟。
教授在他的18歲時投下了第一張公投票,就是決定要不要讓瑞士加入歐盟。她記得十分清楚,當台下仰慕他的女學生問教授是反對還是贊成時,教授露出了一如既往的靦腆笑容。
「J'étais pour.」
直到許多年後,她才意識到那句話的意味深長。
Imparfait,未過去完成式,代表在過去某段時間的持續狀態。雖然那是教授年輕時的事,用過去式是再正常不過。但她總是忍不住去想,在歐盟即將分崩離析的今日,為什麼教授不用現在式「Je suis pour.」?
於是她知道,今日所認為的,並不會是未來會發展的事態,而誰也沒有辦法去預測明日。
歷史永遠只是後設,而自己期盼的明日可能永遠不會發生。
她在起床洗臉時有些悲觀地想著,在腦袋裡搜索有什麼事件可以反駁自己。找不到之後,又告訴自己是因為學識淺薄所以才找不到反例。
淺薄的也許還有人類的壽命,因為壽命淺薄,所以目光短淺。例如,很少人能夠知道環保實際上是一種長遠的利己主義。除了說到爛的為後代子孫留資源外,盡可能保存多樣的物種,可以協助那些科學家發明科技,或者找到不治之症的解藥。
在一本她早已忘記書名的奇幻小說裡,人類淺薄的壽命是精靈拒絕與人類成為朋友的說詞。雙方的壽命差距過大,對於所有事物意見當然不同。
不過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洗完臉思緒清晰的關係,她突然想到。比人類還要長壽的精靈,可以活得夠久去見證歷史的。當然現實世界裡是沒有精靈的,但在各個網路公司異常積極收集個人資料的今日,所有的痕跡都會留在網路上。
個人的努力不再因為偉人專屬的歷史敘事而消失,而是會儲存在雲端某處,等待某個時刻或某個歷史學家去挖掘出來。那是一種可怕的永生狀態,卻也是最真實的見證。個人所寫下的歷史,之後會越來越鮮明。那也許會成為一團有些難解的數字,但有時會看到自己的評論上方就是自己網路上的某個化名。
所以,為什麼不投票呢?就跟那些稍有規模的廟一樣,你只有捐獻兩百塊,就能在廟的某個角落刻上自己的名字。也許從來沒有人在意過你的名字中間那個字究竟是女字旁的「娟」還是鳥字旁的「鵑」,但確確實實地、無法否認地,你的名字就在那了。
儘管你所做的所有決定,終究會化成未來越來越常見的、所謂的「大數據」(那座你不知道名字,但稍具規模的廟),但就像「忒修斯之船」般,沒有你的名字在上面,就不是同樣的一座廟了。
那是創造歷史的機會呀!當她到達投開票所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半了,人最多的時刻。她看著長長的隊伍,剛剛積極的想法又有些縮了回去。只好滑著手機再次確認網路上各種公投懶人包,讓自己的士氣維持在一個不會掉頭就走的最低點。
期盼的未來也許不會發生,但她的所有行為會記錄下這一刻,形成小小的歷史。足夠幸運的話,此刻數百萬個小小決定,會誕下小小、等待發芽茁壯的種子。
她知道她會持續澆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