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為我的高中生活,會在一成不變但風平浪靜的日常中度過。
……雖然開頭看起來就像那些爛大街的奇幻輕小說,但我的確是活在沒有魔法沒有怪物、新聞不是酒駕害命就是政客口水戰、百姓苦於物價上漲薪水沒漲,偶爾擔心環境汙染的極其普通的世界。
雖然不比各大創作者架構出的空想世界,但現實各國的確正面對各式各樣的議題,然而那不是我一介高中生該面對甚至是挺身處理的事。
我該煩惱的,頂多只有腳踏車的鏈子會不會在送羊奶時脫落,還有放學後來不來得及搶超市特價品而已。
就算是這樣平凡無奇的生活,我還是能用我的方式享受其中。比方說中午便當多些變化,換個方式綁鞋帶之類。
從國中認識到現在的好友曾對此做出「根本大賢者加社畜」的評論。雖然我不知道大賢者是指什麼,至少還知道社畜的意思;再說就我所知,社畜的生活可是緊湊到沒時間做便當的。
總而言之,持續至今的平靜無波在半個月前,因為我奉陪好友的一時興起,掀起小小的浪花。
「隆盛,借我筷子。」
「妳又沒帶啊?」
而那結果就是現在我和左我彌隔著課桌相對。那雙幼兒般的大眼睛看著我的同時,被難得耀眼的正午秋陽染成白瓷色的手向我伸來;柔嫩的皎白指腹和透出淡淡紅色的漂亮指尖,宛如某種纖細的藝術品。
「隆盛。」
「別催啦。」
我從便當袋拿出收著環保筷的嶄新盒子,白底紫紋的設計看上去頗有質感。
自從開始幫左我彌帶便當,我每天都會帶三副筷子;多的一副是倪昆翰的,不過他剛才被叫去老師辦公室,大概還要一段時間才會回來。
雖然棄好友於不顧有點過意不去,但吃飯皇帝大。看到左我彌,雖然把組合好的環保筷擺在摺好的面紙上,但那令人聯想到蹲在腳邊的寵物狗的眼神,百分百就是在催飯的意思。
「我們先吃吧。」
「嗯。」
一瞬間,我彷彿從左我彌身上看到公司那隻聽到開罐聲就猛搖尾巴的雪納瑞的影子。
在便當上桌前,我們已經先鋪好傳單或報紙。雖然隨我們用,但這裡畢竟是社團教室,必須保持整潔。我從圓筒狀的便當袋拿出一只以白色為底色的便當盒;實際拿起來比用看的更有重量,是因為它是保溫便當盒的關係。
「諾,妳的。」
「謝謝。」
左我彌打開送到眼前的便當盒,眼睛似乎亮了起來。
今天吃的是醬燒豬肉蓋飯。將有一定厚度的豬肉片煎成漂亮的色澤,改文火加醬汁染色,起鍋後擺到飯上,淋酌量醬汁,最後放上適量青豆點綴。
為了營養均衡,我在圍成圓圈擺放的肉片中央,放一匙紅蘿蔔絲炒蛋;而考慮到保溫便當盒的缺點,我除了基本處理就沒做多餘的調味,避免和醬燒豬混出奇怪的味道。
「甜甜的。」
「吃出來了?其實我有加點糖喔。」
不過左我彌沒再理我,而是專心解決她的午餐。和我相比,她拿筷子的動作漂亮而且夠穩,送飯入口或夾菜也很流暢,就像經過美姿美儀課程淬鍊的大小姐。
老實說,我從沒想過我會和左我彌坐在一起吃飯。單就這點,也許我該感謝倪昆翰。
只不過讓我有點在意的是班上同學的反應。那天我第一次找左我彌吃飯,大家非但沒有瞎起鬨,反倒是一副鬆口氣的態度;頓時讓我覺得,七上八下了整個早上的我真夠白癡。
想想也是,同學之間一起吃飯本來就很正常,去學生餐廳也常看到男女成對或一票人同桌吃飯。我和那些人的差別,也不過是吃的是自己做的菜而已。
「嗯?左我彌,妳不吃青豆嗎?」
左我彌頓了一下,青豆掙脫筷子的束縛,跳進倒置的便當蓋。怎麼了?仔細一看,她的視線隱隱往左邊飄;當然那邊只有堆疊著的課桌椅。
「嗯,不吃。」
好一個斬釘截鐵的口氣。說起來,青豆的確是普遍有名的被討厭食物之一。
「別這麼說,就吃掉吧。」
「不吃。」
「青豆很營養啊,吃吧吃吧。」
「不吃。」
「肉都吃了怎麼能不吃綠色蔬菜?吃吧吃吧。」
「不吃。」
「紅蘿蔔都吃了卻不吃青豆是差別待遇喔,吃吧吃吧。」
「不吃。」
這小姐脾氣還挺固執的。
「左我彌,挑食可不是好習慣。」
「我不吃青豆。」
「為什麼?我之前問過妳有沒有不吃的,那時沒說不吃青豆啊?」
「青豆才不是食物。」
討厭到這種地步也真讓我嘆為觀止了。我也遇過把紅蘿蔔說成是味覺障礙者才吃得下去的極端份子,但左我彌甚至不把青豆當食物看。
可是身為端出這道料理的人,總是希望費心做出的料理能被吃得一乾二淨。在我苦思的時候,左我彌已經把便當盒裡的青豆全挑了出來。
「隆盛,幫我吃。」
然後一股腦地倒進我的便當。
「當作交換,我可以幫你吃豬肉。」
這什麼不平等條約?我不住苦笑。
「好啊,之後做一樣的我會多給妳幾塊。」
左我彌滿意地點頭,但我可還沒說完。
「但青豆也會增加。」
啊,變不高興了。雖然乍看沒什麼變化,不過應該是這段時間一起吃飯的關係,能靠直覺猜出她的心情轉變。
「我不吃青豆,那又不能吃。」
「可以吃啦。好吧,乾脆趁今天練習吃幾顆,以後就會慢慢喜歡上喔。」
我堆著笑說完才發現,這還真像在哄小孩。
「才不會。」
不知道是不是配合我,左我彌的回答也很小孩。
「不然……妳現在吃掉的話,下禮拜一便當我接受妳點菜。」
「不要。」
「我請妳喝飲料?」
「不要。」
「我考試幫妳作弊?」
「隆盛成績比我還差。」
我就這麼捅了自己一刀。順帶一提,左我彌在上禮拜模擬考拿下全校第六。
「那妳要怎樣才肯吃?」
「為什麼隆盛要我吃?」
不只是我,左我彌也有點脾氣了。難道煮飯的人和吃飯的人,終究無法達成共識嗎?就像狗派和貓派永遠無法互相理解,也像學生不可能感受到老師的苦心。
說到底,我也不喜歡強迫他人。大不了倒掉,頂多下次別再放青豆就好,但心底卻有道聲音,不准我就此妥協。
不是心血被拒絕的抗議,也不是抓到人家軟肋就囂張的優劣心理作祟,而是更單純、更簡單的想法,或該說是願望:
「我希望妳可以吃完。」
沒錯,就只是這麼簡單。
屏除什麼飲食均衡、尊重煮飯的人的說詞,就是這樣單純的結論。
「……姆。」
左我彌稍微鼓起了臉頰。好可愛、呃不對,是生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麼明顯的感情變化。
「好,我吃。」
「吃是、欸?妳肯吃青豆了?」
「嗯。」
雖然一臉老大不願意的模樣,但左我彌確實點頭了。成就感油然而生,就像是看到狗派和貓派握手言和,學生在夕陽餘暉中感謝老師的教誨,諸如此類的感人場景。
然而這時,左我彌再次露出簡單易懂的表情。
要我形容的話,那就是握著對方右手的狗派貓派,空著的另一手拿出球棒;或是被感謝的學生團團包圍的老師,渾然不知背後有另一群拿著麻布袋的學生逼近。
「隆盛餵我的話,我就吃。」
從今天開始,就別在左我彌的便當放青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