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年前,有這麼一個簡短的寓言故事來到我的眼前,照著現在的生活情勢順一下脈絡,大概是這樣的:
「每一座繁華鑠麗的城市裡,總有人日夜伏案,懷抱對未來的期許而努力。
就例如,有個孤身打拼的年輕人,他為公司付出著遠大於薪酬的工作熱誠,捉襟見肘的在舊睡袋裡生存下去。
數著銅板度日的他,直到難忍飢餓的時候才來到街邊的麵攤點食。
即使飢餓感已經奪去他的思考能力,他還是明瞭自己的窘迫,半點油花都不曾想,只點上一碗淡色無味的清水白麵。
他盡量忍住他早已習慣的、每當挨餓都會有的手部縮瑟,在麵攤老闆把湯麵送到自己面前時,低頭悶悶地向老闆說了聲感謝。
他吃著麵,在手機鈴響的時候不敢接聽。
看著手機螢幕上那顯示來自母親的電話,他不敢接、也不敢拒接。
他害怕自己虛弱的聲音會出賣自己的狀態、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電話另一頭的滿心關懷,所以他把手機放在桌上,直到螢幕上出現未接來電的通知畫面。
所以,在老闆下一秒說著『這些請你!年輕人就該多吃點。』然後端上兩盤豐盛小菜的時候……
所以,在老闆下一秒說著『這些請你!年輕人就該多喝點。』然後遞來一杯冰涼啤酒的時候……
他把眼淚落進了麵碗之中。
他吃喝了幾口,他感受到了熱湯的溫度。
他再三的感謝面前的麵攤老闆,並把這份恩情記進了心中。
他說他覺得溫暖、他說他一定會一直記得老闆的好。
而老闆只是笑了笑,說:『我只不過是替你煮這麼一餐,你就這樣感謝我。』
『那電話那頭你的父母呢?你有在心中感謝他們嗎?』
『然後,你有……讓他們清楚明瞭的感受到你的那份感激嗎?』」
寓言故事到這裡結束了,不過省思倒是沒個終結。
在這篇故事的末尾,通常是要閱聽者回頭看看那些一直愛著自己、關懷自己的人,希望人們別因為「被愛的太過習慣」這種理由而忘記感恩。
不過樹海我,對此另有一解。
數年的沉澱過後,在順從社交圈趨勢的日子裡混入一些偏激,我說「此生不養自己親生的孩子」。
我說我能理解一個閱歷不豐富的未成年少年認知不夠敏銳,無法仔細感知父母的思考路徑,自然也無法適時回應父母一舉一動之中的感情。
我說我能體諒一個腦細胞發育尚未完全的懵懂幼童對過往記憶有些片段化,記不得家人對她的好,自然也做不到日後知恩圖報。
我說我知道這些,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孩子。
所以我明瞭養育這笨拙小孩的過程讓人難以忍受、所以我嫌棄與己相似的冷血憨兒。
花上許多時間照顧一個記憶不完全的幼童,實在不如收養個顛沛流離的少年,至少他們已經學會感恩。
我對自己說,我不想做錦上添花之事,只願作雪中送炭之人。
※
俗諺這東西,會在解讀了背景和情勢之後消去初見的歧義,也能品出更多衍伸的味道。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在把視角轉向基礎勞動階層時可以輕易看見。
獨自照料著襁褓中的弟弟、帶著妹妹一起撐起整個家庭裡的雜務,同時還幫著家人的生意和農活,吃苦又耐勞的模樣完全是親戚友人口中訓誡孩子的典範。
彷彿全天下只剩下窮苦出身的孩子是有競爭力的一樣,清苦人家的孩子總在父執輩口中讚譽有加。
可那,不過只是被生存二字推著走的模樣罷了。
行走的距離和範圍受著親友的眼界限制,若是再少了點自身意願的灌注,那麼在經濟能力稍有起色的時候就停下腳步,鬆懈著、懶散著認為自己已經能享受過去的付出,直到…..直到生存的底線再次追趕上來、火都燒著屁股了才再次被迫動身,那是常有的事。
缺少著未雨綢繆意識、被貧窮給限制住眼光的他們,是畏縮的、是被動的。
所以我說我會買棟房子,做個任性的、閒散的中途之家。
我會收養一些已經被現實磨出幹練意志的孩子,重建他們的野心,說說這世界上還有好多值得追求的遠大東西。
我會收留那些揮別父母管制的叛逆少年,教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捕魚的方式,說說經濟獨立以後自由的甘美、說說有了生活資金以後豐富而糜爛的日子。
當然,還要講講被金錢奴役的感覺,以及作為社畜的翻身野望。
我不想作錦上添花之事,只願作雪中送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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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在前年四月,有一場跟姊妹們的大學聚餐,那是我跟那團姊妹的畢業前的最後一餐、也是畢業至今的最後一次聚會。
我們一邊烤肉、一邊閒聊著未來,從工作聊到薪水、接著婚姻然後育子。
我說為了理想的職位,去哪片土地都很不錯;她說只想做自己看上的,薪水很少也沒關係;她則說她很喜歡現在的實驗室人生,願意留在教授身邊辛勤勞動。
聚會前些天是團裡的小姐姐和她的男友磨合兩年的紀念日,我便祝她此時身邊的就是那個最適合的,和幾位妹妹一起鬧哄哄的預訂了她婚禮的座次。
對大學女孩來說,結婚雖然聽起來有些夢幻、有些遙遠,倒也還列在人生的計畫之中。
可說到懷孕,大起肚子承受著情緒不穩和生育之苦、半夜被漲痛的胸部和哭泣的嬰兒吵醒之類折磨人的事,就顯得分外遙遠。
不過即使遙遠、卻也能明白它的真實。
她說世事難料、她那場未訂婚禮的日期遠的要死,倒是團裡最為嬌小可愛的妹妹已經和男友走了七年,才是那個生滿一隊足球隊的女人。
我說:「身為二十一世紀的人,我以人類繁衍的方式為恥。」
我把烤好的鴨肉夾進碗裡,吃上一口停頓一下。
「論懷孕對一個女性傷害之深,光是生理層面的資訊就足以使人淹溺。」
「別說隔絕性腺激素對人體的影響,至今連血崩都無法精準預測而導致孕婦死亡的種族……實在是太落後了。」
即使嘴裡吃著鮮美的櫻桃鴨,仍然難掩我心中對人類全體的失望之情。
「連賀爾蒙紊亂都無法精確修正的我們,對妊娠細節的控制力是令人髮指的低下。」
「所以當它對女性造成負向的外貌改變,當它摧殘著一個智慧個體的判斷能力、腐蝕一個追夢人的逐夢意志時,我們灌著『要正面思考、正能量互相影響』的心靈雞湯然後……我們無能為力。」
「噁心、他媽的噁心。」
我用筷子壓著盤子裡的鵝骨,施力碾碎。
雖然相識了四年之久,四位小姐姐這天倒是第一次聽聞我對懷孕的解讀。
她們有些驚訝、有些難以置信。
所以我接著說:「性愛是一種娛樂、是愛人之間表示親暱的行為,也可以是萍水相逢的獨立個體在日後會感到美好的回憶。」
「無論膚色、體型、性別、人數,在每段愛情中看見美麗,這點博愛我還是有的。」
「但那來自性別角色不對等的醜陋,卻讓人難以忍受。」
「只要女性還需要在人類繁衍的行動中付出比男人更多的時間代價、只要女性必須要為了人類繁衍的大義而改變自己的身體型態,這個世界就不可能平等,甚至談不上近似平等。」
「嘁!」
「說到底懷孕生子這種事情,現在還是個無法被完全解析與重構,碰著運氣才能活下去的原始行動。」
「人類文明自蘇美爾起已經存在五千多年,都二十一世紀了!還在用如此原始的方式生育下一代?」
「粗鄙、野蠻、低劣、下等,除了噁心之外,還是噁心。」
說到這裡,姊妹們臉上的苦笑一直沒停。
「在人類成功把科技樹攀到機械代孕的項目以前,我痛恨嬰兒、我痛恨嬰兒。」
之所以將痛恨重複兩遍,因為當厭憎與嫌惡的情緒一起湧上心頭的時候,組織語言的能力降低了許多。
這時,從詫異中回過神來的一位妹妹皺起眉梢,有些好奇的問我如果生小孩正是另一半想要的,我會說些什麼。
看著她說話時的側臉,我能在她眼中看見生子的慾望,可我的答案還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懷孕太痛、懷孕太過傷害一個女人的身體,我寧願把自己的輸精管挑出來打個死結,也不會讓這種醜惡的事情發生。」
我說的很決絕,她的臉上浮現幾層惱意。
她說生育孩子是身為女性的慾望之一,她說看見孩子從自己的身體裡出來是作為女性的一種快樂。
她說她的感情之所以走了七年,是因為她明白所謂「感情」是兩個人持續互相妥協的過程。
接著她再次假設,如果我的另一半再三的向我許下她想要孕育一個孩子的願望,我該當何處?
「不行,我絕對不會讓我的伴侶承受那樣的折磨。」
「而首先,如此之人大概就和我走不到一起、無法與我締結婚姻吧!」
當時我這樣的回答,反應著我那沉澱數年的堅硬主張。
於是在另外一位姊姊讚著樹海體貼、溫柔的話語之下,我們結束了這個話題。
※
在這兩年裡,我的耳畔時不時會響起和姊妹的談話內容。
在夜深人靜之時我會閉上眼睛、讓當時妹妹有些氣憤的臉浮現在我眼前,想著自己當時的回答。
當她丟出詢問的時候,我想她是把自己換進那個再三懇求著丈夫、期待懷孕的角色。
當她感到不滿的時候,我想她是把我替代成那個無視著她的哀求、堅持拒絕授精的另一半。
在腦海裡揣摩著那樣的情境,才慢慢察覺到自己那不自覺的自我封閉。
我對她說生子理念不同的走不到一起。可時光易逝、相聚緣分,這世上怎有全然磨合以後才定下婚事的兩人?
在漫漫時間長河裡,人們持續的思考、沉浮,總只能把握當下的我們又怎能清楚伴侶在年歲增長以後,內心的所欲所求還如同彼此初見之時?
面對嬌小姊妹的問題,我直接給出堅定而不假思索的答案,那是未曾顧慮過對方的改變、忘記思考那軟語相依的可能性。
縱使答案至今從未改變,但未曾動搖過就給出的決絕答案,顯得天真、顯得幼稚、顯得剛愎自用。
於是所謂收養小孩、所謂中途之家、所謂雪中送炭之人,便能發現其實也是獨自一人的一意孤行。
彷彿在這些未來藍圖上容不得別人插嘴,沒有廚工阿姨的建議、也沒有家庭裡兄長對弟妹的帶領,只有自己的聲音、只有自己的身影。
哈!真是個思慮不周的計畫、真是個自大狂傲的人呢!
當然,這樣走著也不壞。
註:機械代孕也好、仿生體代孕也罷,若有一天這些非人體代孕的科研項目能順利開啟,還請諸君拋開人文的阻攔、多抱持一些正面態度,那就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