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有這麼一副面具。
於滿月之夜零時，向之許願並配戴直至朝陽升起，你將化身你想成為的人。
條件如此輕鬆，讓人不住懷疑這則傳說的真偽。說到底，世上數不盡的傳說又有多少有真實性可言？簡直教人笑掉大牙。
於此，大多數人並不知道，要讓這副面具發生效用，還有一項前提。
冀望成為之人，需為親眼見過、實際存在的人物。
※※※
「兇手就在我們之中。」
淡漠地道出某位偵探動畫主角的招牌台詞，剛滿三十歲的翔太瞇起帶著厚重黑眼圈的雙眼，掃過集合在娛樂室的人們。
「開什麼玩笑！你什麼東西啊」
「我只是昨天晚上喝多才、什麼啦！早知道不來了啦！」
「我、我沒有理由……殺人。」
「嘖嘖，這小年輕是偵探片看多了不成？」
當然，引起一片激烈反彈。怒吼或哀號震得立式長條窗隱隱發顫，要不是窗外海景的粼粼波光燦爛溫和，可能還會誤以為是颱風暴風圈的影響。
不過翔太似乎習以為常，靠著牆壁的他掏出ZIPPO打火機，推開蓋子又甩回，敲出清脆的聲音。這是他一貫的習慣動作，同時也是給在場另一人的訊息。
「請各位先冷靜下來。」
那位另一人，就是現在開口的資深警察古益田。年過半百的他相當健壯，剛毅的國字臉宛如從警匪電影中走出來的硬派警察，發自丹田的低沉嗓音有種不怒而威的魄力。
在過去大多場合，只要古益田壓低聲音說話就能讓絕大多數嫌疑人閉嘴，可惜今天顯然不同以往：
「怎麼冷靜啊！」
大聲主張的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林一旭，是這座林大會館的館主林柏謙的胞弟，同時也是遺族之中最具發言權的人物。
沒錯，這位館主在昨晚身亡，地點就在這間娛樂室正上方的電影院，發現時間則是早上七點。剛值完夜班的古益田就這麼被迫加班，頂著彷彿體現他沉重心情的厚重雲層，驅車來到淡水山區的林大會館。
「喂喂，翔太。你好歹也說明一下，別每次都推給我行不？」
古益田垮著肩膀。認識翔太至今已經七年，雖然請他協助偵辦的案子多半都能得到好的結果，但過程總是讓古益田有苦難言。
「沒錯！你個小鬼頭給我說清楚！憑什麼血口噴人！」
林一旭的反應就是最好的例子。古益田只覺耳底嗡嗡作響。沒想到這林一旭看上去兩腳都要進棺材了，吼起來還這麼有力。
「就是啊就是啊！剛才不也問過我們了，警察也還在找證據吧？為什麼你來沒多久就說我們是兇手！」
「尤小姐，翔太只說兇手在各位之中，沒說各位都是兇手。」
「那還不是一樣！」
高八度的尖叫直接轟炸古益田的耳朵，教他頓時像挨了一記正拳，只差眼冒金星。
尤瑀馨，身為平面模特兒的她有著讓人眼睛一亮的漂亮臉蛋及窈窕身材，會來到這林大會館，是因為很照顧她的長輩昨晚在此舉行生日派對，但酒量欠佳的她喝沒幾杯就醉得不省人事。由於該長輩與林家交情良好，因此通融她留宿一晚。
「我、我只是聽總管的，去電影院找大老爺而已……這樣也算兇手？」
態度畏縮但仍表現出明顯憤慨之情的，是三個月前開始在這林大會館上班的房務員，同時也是這件命案的第一發現者，陳廷佑。身高超過一米九但身上沒什麼肌肉，在詢問案情時知道他在大學時參加籃球隊，於球場大放異彩。
「陳先生，我們警察不會隨便咬定誰就是兇手，雖然這麼說是有點尷尬，但我們還沒找出決定性的證據啊。」
「意思不就是在那之前……誰是兇手隨你們喊嗎？至少那個在玩打火機的，他是警察嗎？是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一定告你們妨害名譽。」
詢問案情過程知道陳廷佑有位律師哥哥。古益田曾和該律師打過幾次照面，是個謙遜但手腕一流的人物。有這樣的兄長，讓作弟弟的多少囂張點了吧？古益田按下性子，轉而看向從剛才開始就手插口袋看著他被圍剿的男性：
「余先生，您有什麼話想說嗎？」
「我？我有什麼能說？會被找來這裡，不就因為沒有不在場證明嗎？」
余光耀，作為知名庭園設計師活躍，並一手包辦林大會館的綠地設計，因此受林柏謙之邀參加友人派對，並免費住宿一晚。正如他所言，昨晚十點回房直至早上八點聽到騷動才出現的他，沒有人能證明他的清白；另外三人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而聚集在此。
「不過我是覺得啦，比起我這大叔，有產權糾紛的林家二老爺，或是整間事務所捲入陪睡疑雲的小模，還有因為各種前科到三十歲還只能打工的小年輕，是不是更有訊問的必要呢？」
這番話成功將針對翔太的不滿全拉了過來：
「余光耀！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我才沒作那種事！就因為什麼選舉抹黑扯到我們身上，根本沒道理！」
「整天只會把前科掛在嘴上，就因為……就因為都是你這種大人，我才到現在都……！」
然而說話的本人卻躲到古益田背後，裝腔作勢地嚷著：
「唷唷唷，可怕真可怕。我說警察大哥，我不知道你找來的小年輕多厲害，但最好快處理完這案子，不然又要多具屍體囉。」
古益田還來不及開口緩頰，三人再次暴怒：
「余光耀！」
「你別亂說話啦！」
「就是有你這種人……！」
眼看狀況就要失控，自詡和平主義者的古益田雖然不想節外生枝，但現在的他被迫重新考慮名為強制力的選項，而且刻不容緩。
值得慶幸的是，翔太像他發出信號──清脆的敲擊聲雖然不大，但順利引起眾人的注意。
「昨晚的派對，是因應萬聖節主題舉辦的假面舞會。」
翔太剛說完，一名警察就拿著幾張照片跑來，而翔太從中挑出那一張並轉向眾人：
「這副面具，是死者生前配戴的。」
照片上的面具相當有年代感，雖說其設計在現代並不突出，但在那副面具的時代絕對是走在時尚尖端。
「死者的興趣廣泛，其中包含收藏奇珍藝品，這副面具就是其中之一。傳說中能將自己化身成他人，取代對方的存在。」
有可能是翔太過度平舖直述的語氣，也可能是案發現場特有的魔性，在場所有人無一否定或嗤笑，彷彿這席話背後的含意即是現實，氣氛一度降到冰點。
嫌疑人的其中之一，其實是死者利用面具的力量化身而成──
「但就算是真的，死者也失敗了。」
──翔太接著從警察手裡接過文字夾板和筆，振筆疾書起來。
「在場四位和死者各有關連，也有充分的動機。」
突然轉換話題方向，但翔太卻理所當然地繼續說道：
「林先生和死者有產權糾紛。死者是尤小姐的事務所最大股東。陳先生四項前科之一最嚴重的毒品走私，據傳背後主導是死者操盤的地下市場。余先生方面，在設計專業方面曾與死者有過幾次爭執，其中一次被激動的死者打斷左手食中指，對日後工作造成影響。」
「唉唷喂，這樣我不也有嫌疑了嗎？」
搔抓後腦苦笑的余光耀，他的左手的確有手術後的痕跡。
「哈！看你還想怎麼撇清。」
此時落井下石的當然是林一旭，心情大好得都把那柳葉般垂下的八字鬍吹了起來。
「稍等呀等，林家二老爺。這小年輕說我們都有動機，而你和大老爺的產權糾紛從小年輕還在他爸子孫袋就吵到現在，日積月累下來不就你最有機會動手？」
「哼！就算真是我好了，我何必等到今天？還要讓你們這些來路不明的傢伙氣得我吹鬍子瞪眼？」
如是說著的林一旭的確又把鬍子吹得活像振翅的鳥兒，一雙老眼睜得好比寺廟的武尊神佛。尤瑀馨差點憋不住笑聲。
「我現在說明傳說中的面具不管用的原因。」
翔太將文字夾板轉向前方。
「首先是傳說中的滿月之夜。昨晚符合這個條件。不過『配戴直至朝陽升起』一句，沒有可以判斷的標準；假設是時間，現在季節北部平均日出時間是五點半，但檢驗結果顯示死亡時間在五點；假設是陽光，今天淡水直到六點二十左右都是陰天。」
古益田想起早上開車趕來時的確是大陰天，需要早起工作的陳廷佑也點頭附和翔太的說詞。
「但這些跟案件有什麼關係？」
尤瑀馨提出所有人共同的疑問。翔太頷首，將夾板交還給在旁待命的警察。
「兇手利用面具製造詭異感，以此掩飾他的手法。」
隨著某種摩擦聲響，剛才的警察推了一面白板到翔太背後，遞上藍筆。
「死者其中一項興趣是獨自欣賞電影。陳先生，根據你的證詞，死者生前喝的香檳是你負責送的。」
「是……等、我可沒下毒。」
「實際上也沒有毒物反應。」
陳廷佑鬆了口氣，彷彿聽到了無罪判決。
「而死者之所以離開派對，是因為被尤小姐吐了一身藉故離開。」
「什、哪有！你亂說！我根本沒印象！」
尤瑀馨紅著臉大聲駁斥。這時余光耀笑了一聲。
「不就妳喝到爛醉什麼都記不得？要不是昨晚紳士如我出手阻止，妳都要讓妳長輩出來見客了。」
「哪、哪有哪有！我才沒那麼失控！亂說都亂說啦！」
整個人蹲下的尤瑀馨摀著臉大發歇斯底里。無可奈何之下，古益田找來一位女警帶她到牆邊的沙發休息。
「尤小姐酒品不好是一回事，但死者本身並不喜歡熱鬧的場合，因此林大會館有條不成文規定，死者在場的宴席切勿出酒。」
翔太轉向林一旭，淡漠的眼神毫不畏懼地承接老者凌厲的視線。
「林先生，昨晚是您擔任總招待。」
「你想說是我設計這一切，把柏謙趕進電影院殺了他？」
「只對一半。不想面對的人擅自離席讓您比較輕鬆，也就這樣而已。」
「喂喂喂，等一下啊小年輕。」
余光耀插嘴：
「照你這流程，兇手不就是我了嗎？」
「是的，余先生。」
整個空間響起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這時傳來某種可愛的有趣聲音，是翔太拔開藍筆蓋子發出的。
「包辦林大會館綠地設計的你，也包含觀景植物在房間該怎麼擺放。這部分從林先生及其他資深工作人員的證詞中得到證實。」
翔太在白板畫出一個梯形，由下到上切成六個長條。那是電影院格局的簡易側視圖。他在最底下畫了一個火柴人，寫上「死者」二字。
「死者看電影時習慣坐在下方的最一排，電影院的入口則在上方。陳先生，昨晚送香檳時，死者有說過什麼嗎？」
「呃？這個……好像有說過盆栽的植物還是不好看，跟冷氣怎麼沒關。」
「所以這代表什麼？」
余光耀說道，他的聲音已經少了一開始的餘裕。
「你用的是乾冰。」
藍筆畫出軌跡，在白板上增添新的幾何圖形。
「在派對的準備工作階段，負責布置會場觀景植物的你帶來大量盆栽，其中有幾個不是用在派對上的。聽林先生說，死者曾反應電影院的綠意不夠，希望你改善。」
「是這樣沒錯。」
「而你將那些盆栽帶進電影院，設置好死亡機關。」
接著翔太在白板畫出簡易的植物圖案，在莖幹的位置註記「乾冰」二字。
「你說服死者，在溫度偏低的電影院最好使用人造植物，將乾冰藏在裡頭帶進林大會館的電影院。」
「這樣不對吧？小年輕。我那些盆栽七早八早就帶來，真有乾冰也早都昇華了什麼都沒啦。」
「沒錯，但在派對開始前設置就沒問題了。」
余光耀表情一變，翔太接續：
「昨晚派對開始，一是人人都戴著面具，二是熱鬧擁擠，這種狀況偷偷灌特定人士烈酒，或偷溜出場，都不容易被發現。」
這句話引起坐在沙發區漸趨冷靜的尤瑀馨的注意，也豎起了耳朵。
「你找來總管，以改變設計為由，把準備好的人造植物帶進電影院。之後回到會場，誘使已有醉意的尤小姐與死者攀談，好讓死者藉故離場。」
但被嘔吐物洗一身就純屬意外了。當然，眾人體貼地將這句話收在心底。
「休息時間尚早，想打發時間的死者來到電影院。根據證詞，死者在昨晚收到導演友人的新作，與派對撞期沒能立刻欣賞，似乎滿失望的。」
所以在有正當理由離場的狀況下，就能開心看電影了。孰不知這卻是等著他踏入的圈套。
「我向那位導演確認過，該作品其實可以早兩天送到，卻因為後製沒趕上進度而延遲。那位後製是你在留學時期社團的學弟。」
「喂喂喂，我說你們也太喜歡身家調查這套了吧？跟蹤狂嗎？」
「順利讓死者進入電影院後，乾冰應該已經昇華部分，讓死者誤以為室內的低溫是空調造成。聽鑑識組說，面板有被動過手腳的跡象。」
此時門外有兩位警察擺出展示肌肉的動作，被眾人華麗地忽視。
「乾冰昇華形成二氧化碳，比重較重因此會停留在低地勢的區域。我剛才說過，死者習慣坐在第一排。」
也就是二氧化碳集中區。這一刻，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娛樂室異常安靜。不知是誰吞了一口口水，吞嚥聲原原本本地傳到每個人耳裡。
「死者欣賞電影習慣搭配低酒精度數的飲料，因此將二氧化碳吸入體內造成的暈眩，當成酒精揮發的效果不以為意，而死於缺氧。到了早上，奉主管指示尋找死者的陳先生來到電影院，因為太冷打開空調，反而幫你處理掉凶器。」
翔太直看著余光耀的眼睛，淡漠的眼神彷彿能看透一切：
「現在上去調查盆栽的植物，應該可以發現一些線索。余先生，能請你陪鑑識組上去一趟？」
針對這個提議，余光耀拒絕了。不再掙扎，選擇自首。
殺害死者的動機是作為設計師的專業被質疑、尊嚴被輕視甚至踐踏，而導火線則是慣用手那無法挽回的傷害。
之後，古益田和翔太來到家庭牛排館。這是古益田慶祝破案的方式。
「哈哈哈哈，這次又多虧你啦。來來來，想吃什麼別客氣，儘管點啊。」
嘴上說別客氣，但古益田拿菜單的手卻極其不自然地蓋住三百元以上的排餐。
於是翔太點了經濟海陸雙拼。兩百九十元。
「說起來這些人作法也是千奇百怪。這次那個什麼面具，該說是藝術細胞嗎？真虧那傢伙想得到這麼浪漫的做法啊。」
古益田變得話多並不是錯覺。一方面是當天就破案的喜悅，另一方面則是服務生送上菜單同時送來的一手啤酒。翔太不動聲色地看去腳邊，赫見已經空了兩瓶。
「不過你也真了不起，那什麼面具的傳說也調查得這麼清楚。還是怎麼著？你就喜歡這些軼聞野史？」
「有兩點要請你訂正，古大哥。」
翔太抬手豎起食指：
「傳說和軼聞雖然可以並論，不過和野史就沒什麼關聯了。」
接著中指也抬了起來。從古益田的角度，正巧看到翔太的右眼被夾在指間的V字間隙。
也許是酒精揮發導致眼花，瞬間那隻右眼竟染上妖異紫色又成鮮血艷紅，然在古益田眨眼之後，翔太那只右眼仍是原本的黑色。
「那不是傳說。」
恰巧這時，牛排上桌了。古益田看著眼前滋滋作響的豪邁排餐，再看到對面默默張開餐巾紙的翔太。
說到底，當年自己是怎麼認識翔太的？古益田不知多少次這麼自問過，也曾為了調查這來歷不明的單身小伙子付諸行動，然而結果總是不了了之。
更重要的是，剛才那瞬間的瞳色變化，難道真是自己眼花？古益田看了看手裡的杯子又看去腳邊，也不過三瓶半的啤酒，應該不至於醉倒才對。
「古大哥。」
突然被翔太一喚，教古益田瞬間挺直背脊。這讓翔太露出不解的視線，但還是開口：
「古大哥，制服中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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