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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當思潮拍上心灘

作者:Jojorin(990)│2018-10-07 01:30:01│巴幣:34│人氣:634

科學免責聲明:光點這樣的東西是完全不符合成本效益的,人們大可以在絕熱、類似太空艙的建築裡活動並從事生產和經濟活動,而不用大費周章把地球表面變暖,再說我也無法想像要多麼大的功率才能使整個地球表面的溫度產生顯著變化。但就像劉電工在《流浪地球》中選擇讓整個地球流浪而不是讓人們搭飛船離開一樣,光點的科幻美感要比較高,所以我選擇了這個設想。



01

  當第一批次的「光點」正式啟用時,深驅已經死去五年了。這些看上去確實很像太空中的光點的玩意兒其實並不小,如果把一台能運載百人的飛行器停靠在「光點」旁邊,就會發現和那輛小飛車相比,後者簡直是一座龐大宏偉的城市。

  「光點」的數量也十分巨大,光是第一批次,就發射了近萬個「光點」,它們的位置經過精心布置,以一定的間距分布在地球軌道上,並配合日照,定時發出紅外線照射地表。紅外線本身是不可見的,但「光點」在運作過程中也會發出不同波長的可見光,「光點」之名也就由此而來。說白了,「光點」其實就是一根根繞著地球轉的烤箱燈管,不過它們要加熱的可不只是一兩塊肉,而是整個地球表面。現在地球正處於新的一次冰期,如果沒有「光點」,地表將陷入完全不適人居的低溫中,全球的生態環境將面臨浩劫,整個社會的經濟活動也將徹底停擺……無論於規模或成效,「光點」都是當之無愧的上帝工程。

  我曾一度對這個工程感到驕傲,並為它將開拓的福祉無比自豪,但現在,看著那夜空中多出來的幾千顆明亮的星星,看著新聞上官方發言人露出的愉快神情,我卻只感到難以忍受的沉痛。

  深驅為「光點」奉獻了自己的一切。這項工程在理論上沒有任何未知,障礙只存在於技術層面,但這不表示目標唾手可得──核融合的理論早在1940年代就已產生,理論上同樣沒有任何未知,但可控的核融合裝置要一直到將近兩個世紀後才成功實現。「光點」的情況和這很相似,光是把許多質量如此龐大的東西運上近地軌道就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進一步還要考慮製造成本和耐用性,整項工程的難度更是呈倍數增長。深驅在這個領域很有才華,且抱持著一種堅定不移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這最終使她成為了這項工程的首席設計師,卻也害死了她。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深驅為了如期完成設計,竟不顧一切地動用了「心灘」。

  深驅的身體狀況原本就不好,投入工程後,誤餐熬夜更是家常便飯。她的臉色越發憔悴,好幾次在工作室倒下,一旦醒來就又滿眼血絲地回去面對那數不清的表格、數據、圖樣,或是和好幾名不同領域的顧問長談。我不只一次勸過她,但她不要說住院了,就連回床上好好躺著都不肯,只有把自己累倒在桌前時,她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我一直為這種狀況感到憂心,但除了在她睡著時把她抱回床上、蓋上毛毯,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不能停,」她一次一次殷切地向我懇求,每當看著那雙含淚的眼睛,我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拜託了,讓我回去工作吧,我必須在時間內完成……」

  但從某天開始,深驅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雖然繁重的計畫表依然壓在她身上,她卻顯得前所未有的精神,工作效率似乎也不再受到疲勞影響了。我當時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反而感到高興。我以為她的身體好轉了,卻沒想到這是她用技術手段,強硬地壓榨自己的最後一絲生命力換取來的。

  結果,她順利地在期限內完成了「光點」的設計,卻也再次倒下,並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拋下了那副滿目瘡痍的軀殼。就連現代醫療手段都力有未逮,我甚至都沒能來得及和她說上最後一句話,只見到解脫和滿足的微笑凝固在她的臉上。

  從那以來,我一直活在後悔中。但從「思潮」那裡得知更多實情後,我的滿腔自責一下全轉變為了對「明心」政府,以及「心灘」的痛恨。

  我是在某天用「識界」打發時間時,得到「思潮」的聯絡的。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一台實體的個人電腦了,人們要瀏覽資料庫或下載上傳檔案,都是透過被稱為「識界」的大腦網路進行的。那人傳送給我的訊息很短:「我們知道深驅小姐死亡的真相。如果你有興趣,就在這個時間到城西車站來吧。」

  我照著訊息指示的時間來到了車站,一位年輕人把我接上了飛車。我問他要去哪兒,他只是簡單地說:「去『思潮』分部。」他沒有要求我蒙眼,但一上車我就發現窗戶顯示出的是投影佈景,而且車內無法使用「識界」。經過一個小時,飛車終於駛入「思潮」的地下停車場時,就連我也無法確定這個據點位於何處。

  「思潮」是一個進行抵抗運動的地下組織。早在終世紀末期,「明心」開始用「心灘」控制全體人類的時候,就已有人抱持相同的理念在與他們對抗了。但在「心灘」面前,不論是和平的反對或暴力的抗爭,無一不以失敗告終,曾經描繪出人權與解放圖景的科學技術,在那時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一部分的有識之士體認到,按照當時的情勢,想阻止「明心」已不可能,要推翻他們的獨裁統制唯有寄指望於將來了。於是,在「明心」六年,「思潮」終於在他們的努力下創建完成。

  「思潮」的這個分部長自稱為「教父」,他看起來約莫六七十歲,一副和藹的模樣,一言一行間卻透出深深的憂心。看到他,我想起了深驅,她也對世界抱著同樣的擔憂,一直在逼迫自己……想到這裡,我的心又痛得像要淌出血來。

  教父彷彿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把我帶到會議室坐下,他就開口道:「這些年裡我一直待在地下,但外面發生了什麼,我還是很清楚的。那真是一項偉大的工程,和它相比,不論是古埃及的金字塔,還是中國的萬里長城,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它們只具有人文精神的象徵意義,再實際些也不過就營造了些許的觀光利益,但深驅小姐的這項創造,卻實實在在地造福了全世界。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可惜,可惜呀……」他一遍遍地叨念著,模樣看起來真的很惋惜。

  我咬著嘴唇,不願說話。教父傾身向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接著說出了一個讓我感到晴天霹靂的情報:「可惜呀……如果不是『明心』慫恿她對自己用了『心灘』,她今天想必還活得好好的吧。」

  「你說什麼?『心灘』?」

  我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聲音和身體都不由自主地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我對心灘的認知僅止於表面,但我也知道這東西是多麼地可怕。

  「很好,你也知道這個東西,這樣談起來就比較快了。」教父點了點頭說:「不過我還是想先從頭開始談起……哦,這很重要,」教父在我開口打岔前抬手制止,他很嚴肅地說:「是的,很重要。如果想了解一切,我們就必須先談談那些你認為不著邊際的東西。」教父平靜地盯著我,直到我不甘地點了個頭,才又開口:「你知道『心灘』是在何時問世的嗎?」

  「2209年。」我深深呼吸,忍著憤怒和不耐回答道。

  「沒錯,也就是距今大約五十年前。」教父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當時被稱為『終世紀』時期,時局十分殘酷。地底的石油早已抽乾,海洋裡的甲烷冰也開採殆盡,可用的能源幾乎完全耗竭;生態環境更糟,國家之間為了那丁點僅剩的能源爭戰不休,高污染的軍事重工業達到前所未有的規模,加劇了溫室效應和氣候異常,土地沙漠化的情形也越來越廣泛嚴重,這些使得糧食作物產量大減,而缺乏糧食又使得國與國之間的征戰更加激烈……眼看整個人類文明,都將覆滅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下,但就在這時,『明心』拿著『心灘』登上舞台,改變了一切。」

  我大致知道這段歷史,但我沒有心情做出任何表示,只是等著看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明心』是一個國家級的科研組織,他們的成員原先大多是專攻生物學、資訊學和腦科學的一流科學家。『心灘』就是他們投入巨量資源和時間開發出來的,那實際上是一種思想控制裝置,可以將設定好的特定程序植入人的腦中,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或說是信念──

  「換句話說就是洗腦裝置。」我恨恨地打岔。

  「是的,『心灘』還遠不能做到像修改軟體程序那樣,隨心所欲地操縱人的人格或記憶,但要用來控制一個人已是綽綽有餘。」教父說。「『心灘』能夠在人的腦中烙上一個設定好的信念,比如說,給一名堅定的無神論者烙上一個『聖經的內容是絕對真實的,我必須照著裡面的所有教誨過活』的『心灘』,那麼他就真的會照著去做。用『心灘』建立的信念,和透過其他方式建立而來的信念沒有任何區別,不同之處在於這是用技術手段固化的產物,其牢固的程度是後者望塵莫及的。一個人在漫長的努力後,也許可以擺脫自己自幼以來接受的教育,但卻絕對不可能推翻『心灘』。拿上面的例子來說,聖經的內容和教誨矛盾百出,且充斥許多西元前的幼稚與無知,但那位被烙上了『心灘』的無神論者,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遵行,即使這會觸犯法律或導致他罹患嚴重的精神疾病也一樣。」

  我被深深地震撼了,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明心』一將『心灘』化為現實,就從內部開始控制起政府來。取得政權之後,他們能操弄的資源和手段就更多了,這就為他們控制整個國家打好了基礎。」

  「再之後呢?」

  「之後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有了『心灘』,『明心』政府的任何作為都不必為人權所苦,民眾也永遠支持他們;其他極權國家就算不會為民眾的反抗所苦惱,也一定會由於殘酷的壓榨而多少削減自身的國力,因為無論如何人們都不會心甘情願,這是任何高壓統治都無可避免的。但『明心』就是強迫民眾『我們沒有糧食了,你們接下來的一年裡只能吃死人的肉過活』或是『上前線去,用盡所有手段戰鬥到最後一刻』,民眾也不會有絲毫怨言……不,他們根本用不著強迫,民眾就會自己照辦了,而且他們會行動得比歷史上任何愛國者都慷慨激昂。你說,在這種情況下,有誰能夠爭得贏他們呢?他們花了幾個月打下幾個鄰國,但之後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以滾雪球的態勢完成了地球大同,建立了統一政府。」

  教父說著,長出了一口氣。

  「再接下去的事情你想必很清楚。『明心』把全世界的資源拿在手上,又排除了所有的障礙,終世紀那一連串的問題自然是迎刃而解。那時被叫做大消災時期,可控核融合和能夠在荒漠大量產出的基因改造作物,把能源和糧食這兩個窮凶極惡的罪犯送上了絞首台。在這之後世界基本就定型了,這三十年來出牌的始終是『明心』,打的始終是他們認可的那些牌……

  記得以前在小說裡看過一段話,大意是科學和技術不停地進步,一個一個的困難都被解決,最後只會剩下一個難題:『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現在,我們看到了這種想法是多麼淺薄。在這個時代,只要『明心』有意,隨時都能讓全體人類變得幸福或不幸,因為他們有『心灘』。」

  我仍保持沉默,心思卻以超高速飛馳運轉。我相信這一席話的真實性,「明心」並不像歷史上那些獨裁國家一樣,把自己幹過的惡行掩蓋起來或指鹿為馬,他們巧妙地只釋出給大眾那些避重就輕的資訊,這要比那些欲蓋彌彰的拙劣手法高明。我以前從未認真研究過這些歷史,但現在和教父的說法一比對,立刻就發現它們之間十分吻合。

  「說了這麼多,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像深驅小姐這樣直接或間接因為『心灘』死去的人,早在『明心』成立之初就存在了,而在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大概也沒有消失的可能。剛才我告訴你的每段歷史裡,才華傑出而被迫獻出自己的一切,或是沒有能力跟上殘酷的世界而被壓榨至死的,都大有人在……」

  教父接著向我簡明地介紹了「思潮」的情況,然後對我伸出手來。

  「你現在知道我們『思潮』是做什麼的了,我不會說漂亮話,很可能在經過漫長堅苦的奮鬥後,我們依然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但至少我們在過程中做了正確的事情;也或許我們真的能夠成功,那時我們就能取回人類自由思想的能力,並遏止同樣的悲劇再次發生。如果那樣,你願意加入我們,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嗎?」

  我看著那張殷切蒼老的面孔,眼前卻浮現了一雙默默含淚的眼睛……我沉默良久,嚥下了喉嚨中苦澀的東西,握住了那隻滿是皺紋的手。

  「我決定加入『思潮』。」

  「明心」是一個政府最受到民眾愛戴,同時也是最有效率最少煩惱的時代。但從這一刻開始,我的畢生志業就是竭盡所能地去摧毀它。

02

  和我原先所想的不同,「思潮」從來不對外做非公開式的演講,這種演講向來都是地下組織用以宣傳自身和招募成員的重要手段。這不是因為害怕「明心」的查緝,而是因為根本沒用。僅憑人數無法推翻「心灘」的控制,這一點早在終世紀時失敗的抵抗就獲得了證實;面對這種技術獨裁,一般大眾所能造成的影響十分有限,要號召到足以顛覆社會的人數幾乎不可能;即便可以,如此龐大的號召行動也不可能不被「明心」察覺。

  「如果這樣,我們要如何推翻他們的統治呢?」聽到教父如此解釋,我問。

  「的確,『思潮』是不招募一般大眾的。」教父說。「像你這樣有一定影響力,且能夠認清情況的菁英階層,才是真正能有力對抗『明心』的人,我們的心血往往投注在他們身上。得承認,『明心』的獨裁統治是有史以來最為牢固的,它是終世紀末期超級危機與超級技術結合之下的產物,並以強大的慣性延續至今。要推翻這個體制,或許只能針對『心灘』本身下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心』和『心灘』是一體的……不摧毀『心灘』,就休想推翻他們。也就是說,我們應該設法網羅各種人才,特別是有可能接觸到『心灘』的?」我略經思索後說。

  教父點了點頭。「尤其是有可能接觸到『心灘』技術原理的。不過這恐怕不容易,『心灘』是『明心』的核心,這項技術遠比核武器還難得到。直到現在,我們對它仍是一無所知,雖然按照推測,他們要先對大腦的思維活動原理有深刻的理解,才做得出『心灘』,這就必然繞不開擁有強大計算能力的超級電腦,但實情如何,真的沒有人知道。」

  因為招募對象的關係,在參與「思潮」的招募活動時,更多時候像是在執行間諜或特務的任務(這兩種職業在終世紀末期的戰爭中一度空前活躍,但在「明心」統一之後便失去了存在的基礎,現在已經消亡了)。為此我在「思潮」的幾處地下據點接受了大量的訓練課程,其內容確實也和諜報活動所需的技能相去不遠。

  招募的過程比我想像中要順利得多。也許是「明心」倚仗著自己有「心灘」,他們的眼睛在這個社會,並不像《1984》的老大哥那樣無孔不入。越來越多和我有過類似遭遇,或是察覺到社會不妥之處的有識之士,都加入了「思潮」,整個組織的規模和力量一天一天發展壯大。我一度相信,要達到我們的目標,只是時間問題……

  但這條路忽然間就看到了盡頭。

  ※

  事情是在一天我從「思潮」的一處據點回到家中時發生的。我一走進客廳,就看見一位像演員一樣面貌帥氣的年輕人坐在沙發那裡,他穿著一身時下流行的行頭。一和我對上眼神,他就陰惻惻地笑了起來。

  一瞬間我整個人僵在原地。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從懷裡掏出雷射手槍來指著對方,另一個念頭是立刻轉身奪門而出,但對方已經先一步用槍口對準了我。

  我幾乎沒有猶豫就閉上了眼睛。我受過的訓練讓我知道碰到這種情況時該怎麼做──事實上也只有一種做法。但對方的動作甚至比我的念頭還快,我還沒來得及透過「識界」,引爆事先佈置好的炸彈,他就已經開槍擊中了我。

  我連喊叫聲都發不出來就倒在了地板上,接著,連思索的餘裕都沒有,就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正躺在客廳的一張扶手椅裡,沒受什麼傷,卻渾身疼痛而僵硬,好像剛上完「識界」的健身課程一樣。

  那位年輕人仍坐在沙發上,正好整以暇地端詳著我。

  抱著萬一的僥倖,我再次試圖引爆炸彈,卻發現連「識界」都連不上去了。他當然早在我昏迷時就處理好了一切,我本來就不該有別的指望。

  「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好好談談了?」年輕人問。

  「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既然落到了你們手裡,我也沒想過要再活下去。你就別做夢了,趁早殺了我,替彼此節省一點時間吧。」我保持鎮定地望著年輕人說。

  「哼,你以為有那麼容易嗎?就算從你嘴裡問不出東西,我還不能直接問你的腦袋?算你走運,現在『識界』的訊息傳輸能力,比五十年前要大了好幾個數量級,我不用把你運回去,就能直接在這裡啟動觀測大腦思維活動的設備。或者,要不要來點更快的?給你烙上一個『我必須只說實話』的『心灘』,瞧瞧你還能不能守口如瓶?」

  「卑劣的走狗!」我破口大罵,想朝他撲過去,但才剛起身就又軟倒回椅子裡,「你這天殺的人渣敗類!為那群混蛋做事,你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去你媽的!我……」

  「好久沒聽到髒話了,何況還是在短時間內聽到這麼多,還真是挺新鮮的。」年輕人在我的咒罵聲中愉快地笑了起來,「不過你罵錯了,真要說起來,我可不是走狗,而是養狗的主人。」

  他講話有種奇妙的語調,我不由得暫時停止了怒罵,喘著氣問:「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哎……這也不怪你,就算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大概也認不出我這張臉,畢竟那時候我已經一百二十幾歲了。現在這個嘛……是一百五十年前,我二十五歲的模樣。或許你對我百來歲時的樣子比較熟悉?」

  說著,年輕人揮了揮手,透過「識界」啟動了全息投影程序。只一剎那,他就變成了一位沉穩而嚴肅的老人,純白的頭髮和鬍鬚修飾得乾淨整齊,站姿挺拔,只剩下眼裡還閃爍著輕佻的光芒。

  我只看一眼就認出了那張臉。正確來說,我是從「思潮」保存的歷史資料中看到的……在「明心」的初始成員名單上……

  「探耀。」年輕人報上名來。他又揮了揮手,結束了投影程序,變回原先那副神采飛揚的模樣。

  「這……這不可能!」

  「我也曾經認為不可能。我與生俱來的那具身軀已經超過一百七十歲了,雖然有現代醫療科技和分子生物學做為支柱,但已是一棟搖搖欲墜的大廈,什麼時候倒塌都不奇怪。」年輕人的眼光透出滄桑,似乎陷入了回憶中。過了一會,他搖了搖頭,回過神來,「我能像這樣再活一次,有一定的幸運成分。畢竟克隆的技術還不夠成熟……人格和記憶等腦資訊的完全提取和注入也是一個難關,這比起『心灘』又更難了不只一個層次。這其中的一環要是出了差錯,我現在就沒辦法坐在這兒了……幸好一切都很順利。我的所有大腦資訊被以電子形式儲存起來,再輸入用我的細胞克隆出來的年輕肉體裡。有了這次成功的實驗數據,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死亡就再也無法困擾人類了。」

  我愣愣地看著這個精神已經活了將近兩個世紀,身體年齡卻只有我一半的怪物。

  「好了,」年輕人拍了拍手,「還是回到正題上吧。我都這麼有誠意地向你開誠布公了──關於我身體的秘密,現在世上知道的人還不超過五十個──你是不是可以好好和我談談了呢?或許你寧願要我用那些剛才提過的技術手段?」他挖苦地問。

  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好吧,媽的,你問啊……」我粗暴地說,像要把椅子拆散似的整個人重重癱倒在椅座上,「問吧,你想知道什麼?」我咬著牙,費盡全力壓抑自己,才沒有崩潰爆發。

  年輕人歪著頭,像是看到一件從來沒看過的東西似的盯著我,忽然爆笑出來。「哈!你還真的以為我是來審問你的?你能告訴我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嗎?你真的以為統一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亂世,解決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的我們,會對你們那些可笑的把戲毫不知情?當初我們沒把所有的異己趕盡殺絕,從那時我們就知道他們有一天會成立『思潮』這樣的組織!透過監控全球的『識界』,還有暗中被烙上了『心灘』的內應,我對『思潮』可比你要清楚多了!」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成功的機會……

  「你或許也曾感到疑惑?在這個超資訊化時代,為何『明心』的眼睛好像並非無處不在?明明有『心灘』,但『明心』卻沒有對所有人實施完全的控制?」

  我只是張著嘴,愣愣地望著他,但年輕人顯然已經從我的表情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點了點頭,滿意地把致命一擊拋了出來:

  「對,我們會保留個人隱私的空間和一定程度上的思想自由,還有放任你們發展,都是出於同樣的原因,那就是──我們並不嚮往真正的獨裁!我們只不過是用技術達到所要的目標,雖然這個過程中或許已經跨過了獨裁的底線──

  「一派胡言!」我忍不住怒吼道,「不論說得多麼好聽,事實就是,你們一直都在為了一己之利,犧牲壓榨政權下的所有人!」

  「我不打算反駁,不過你有什麼具體的例證嗎?」年輕人打斷我。

  「當然有,多得是!你們……」

  我感到某種自深驅死去以來,就壓抑在心底的東西一下子湧了出來。接下來的半小時裡,我把在「思潮」那裡見聞的一切關於「明心」的惡行,全都憤恨地一吐為快。終世紀末的統一戰爭……大消災……再到現在……「明心」打著拯救世界的大旗,毫無顧忌地壓榨所有人;剝奪許多人自由思想的能力,建立了極端獨裁的體制;扶強汰弱,在弱勢者腦中烙上「心灘」,強迫他們做到以他們的條件難以做到的事,完全不管他們的下場如何……整個過程裡,年輕人只是不發一語地望著我,像是在傾聽信徒懺悔的神父一樣嚴肅。

  「……就像前面的許多人一樣,深驅也是死在『心灘』……死在你們手上的!這你能否認嗎?能嗎!」

  我聲嘶力竭地吼道,不知不覺間兩行眼淚已經流下了面頰,不停地喘息哽咽。

  「不能。」年輕人平靜地說。「我沒有打算為我們的所作所為辯護,因為那是事實──先聽我說,」年輕人抬手制止我,因為我忍不住又要開始嘶吼,「是的,們在用『心灘』達到目標的時候,直接或間接殺死了許多人,也有不少人雖然沒死,卻活得比死了還痛苦,這我並不打算否認。但我們也不喜歡這樣,這些都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難道我們在你眼裡就真的只是自私自利,不顧一切渴望掌權的垃圾?你以為我們沒有想過用別的方法解決那個時代以來的一切問題嗎?

  早在終世紀末的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前,就有許多學者提出了關於環境和能源的問題,但他們的話從來不被人當一回事。社會大眾對此只是置之一笑,似乎與己關;至於掌握大多數資源的菁英階層,只關心如何保住自己的利益,誰也不願為了未來放棄現在;最後剩下願意出力改善這個狀況的人,只是少數中的少數,他們不是神,根本無法憑一己之力對抗整個世界的走向!」

  「這……這怎麼可能呢?大眾難道不關心……菁英階層怎麼不知道要……」

  「你生活在這個時代,當然無法想像在那之前的大眾有多麼愚昧、麻木和魯鈍。」年輕人冷笑一聲,「他們成天都在為維持自己那一丁點可憐的生活而奔忙,對於除此之外的一切漠不關心,從來沒有用過自己的大腦思考,像畜牲一樣容易操弄。菁英階層則多的是因為各種先後天條件,才待在那個位置的人,有相當一部份的菁英和大眾的差別只在於出身的階級而已。就算世道再怎麼糟,他們還是可以躲在自己富麗堂皇的別墅裡歌舞昇平,到死也不願意往外頭的世界看上一眼!

  這樣不斷消耗下去的結果,我想你也知道。石油很快用完了,之後大量開採出的海底甲烷冰讓他們繼續揮霍了好一陣子。但再來就沒有退路了,人類唯一的出路是每個人同心協力,付出力量解決問題。結果他們依然執迷不悟,整個地球陷入戰爭的泥淖中無法自拔!這不只是國家之間的爭端,就連同一國家內的不同種族和階級,都時刻處於尖銳的對立中,有相當一部份的衝突已經上升到了內戰的層級。既得利益者不願放棄已經享用了幾十年的利益,長久以來受到壓迫的人也永遠不會心甘情願……我們看到,沒有任何一方願意停止爭鬥、共同挽救一切。哈!是啊,現在才是最重要的,一百年後的世界會變得怎樣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反正到時候他們也已經死了!」

  我張大了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說我們該如何是好呢?對整個世界放任自流,眼睜睜看著人類文明這艘觸礁的船緩緩地沉下去嗎?」

  「你……我……」我一時間什麼都說不出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你們可以……呃──用更正當溫和的手法試著改變世界啊!根本沒有必要──」

  年輕人又揮了揮手,全息投影在空氣中顯示出一張照片。一位相貌堂堂的青年望著灰撲撲的天空,眼中透出對被灰色掩蓋的湛藍的嚮往與悲憫。

  「這位是仁芯,『心灘』的主要開發人員之一。」年輕人用談論陌生人的口吻說,眼中卻燃燒著憤恨,「雖然資歷和經驗很淺,但思想活躍,很有創造力,在開發的過程中功不可沒。但他骨子裡是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心灘』問世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難以容忍統一過程中的犧牲,聲稱我們應該用別的方式帶領人們走向和平。他不久後就脫離了『明心』,試圖實現理想,但很快就死在了我國的激進派手下,是我親手替他收的屍。像他這樣的人還有很多,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再一次,我感到無話可說。

  「當時,整個世界的情況已經糟到沒辦法用任何溫柔和緩的手段來改善了。」年輕人站了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踱步,「我不否認,犧牲在『心灘』下的人非常多,你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但如果沒有「心灘」,只會有更多的弱者遭到迫害,在不同國家和階級間戰爭和動亂中死去的人將數以倍計;退一萬步,即使爭端得到了緩解,也對無法在限制的時間發展出足以延續文明的技術,最後的結果只能是誰都活不了;戰後和新生的世界是很嚴酷的,沒有多餘的資源可以養活沒有貢獻的人,如果不用『心灘』逼迫弱勢者順應環境、增加產出,因此死去的弱勢者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你說的或許有道理,但我如何相信你說的是事實?」我總算恢復了一點力氣,直起身來,直視年輕人的雙眼。「這些全都是你個人的主張,說不定只是你正當化你們惡行的好聽說法呢!」

  「當然,這全是我的一面之辭,信不信由你。就算我提出再多資料佐證,甚至把當時的影像紀錄放出來,你也可以主張它們全是偽造的。」年輕人平靜地說,「但請讓我反問你:如果當時世界不是我所說的那樣──就假定你的想法比較正確好了,人們沒有熱衷於互相仇視,我們根本不需要動用『心灘』──那麼,為何終世紀那樣的事還會發生?如果我們是為了私慾使用『心灘』,那為什麼只捨得用如此消極的形式去使用它?」

  霎時間,我的腦中轉過了千百個反駁的理由,卻沒有一個說得出口,因為它們都如此薄弱而不堪一擊。

  年輕人默默地等了我好一會兒,才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你沒有反駁,這說明你是個會思考的人,這樣的人在『明心』前時期是很少的,你再一次證明了我們的所作所為並沒有錯。」

  「不……」我虛弱地幾乎像在呢喃,但我很堅定,「不,我不這麼認為……就算你說的都是對的,『心灘』也絕不是最好的做法……」

  「是嗎?看看現在,我可以跟你保證,『明心』是有史以來,人民生活品質與精神素養最高的時代。如果你在從前活過,你就會知道那些目光如豆和自私自利的垃圾是多麼令人噁心,因為體制和環境而無法一展抱負、窮困潦倒的人又是多麼可憐。但現在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即使這樣,你依然堅持你的觀點?」

  「是的。」我小聲,但肯定地說。

  我以為年輕人會嘲笑我,但他反而第一次露出了不帶任何負面情緒的微笑。「記得我剛才說,我們早就知道『思潮』的事嗎?我們留下你們,就是為了讓這個社會裡,存有一股監督和不贊同我們的力量。如果有一天,有一個『思潮』裡的人,能夠向我們提出把社會治理得更好的辦法,那麼我們就可以停止使用『心灘』了。

  儘管在當初,我們全部的人,都對自己烙上了一個『心灘』:『除非認定對世界有重大利益,而且沒有其他損害較小的辦法,否則不得將這項技術用在任何人身上』,但這幾十年來,這項只能由神來做的工作還是讓我們不堪重負。我真摯的希望,有一天你能夠成為那個人,讓我們獲得解脫。」

  他走到我身旁,一手鼓勵地按上了我的肩膀,然後頭一次用蒼老、託付的眼神望進了我的眼底。在這短短的一個晚上裡,我不知道有幾次因為震驚而說不出話來了,但這次肯定是我最吃驚的一次。

  年輕人又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才將手收了回去。「好,那麼我走了……記得把炸彈拆了,那東西可不適合放在屋裡當裝飾品。」

  他一步一步朝大門走去,但在門前忽然又停了下來,「對了,當初答允深驅小姐的請求,為她烙上『心灘』的人是我。她要我轉告你,如果她在設計工程的過程裡,或是完成工程後……嗯,她要我告訴你,這是她自己願意的,她很高興能夠為世人盡自己的一份力,要你別為她傷心,她覺得自己已經度過了幸福的一生。」

  年輕人背對著我說完了這番話就離去了,好像他從來也沒有來過似的。但在一夜之間,整個世界對我來說又再次變得不同了。

  我盡情地沉浸在溫暖的悲傷裡。在無法抑止的哽咽中,我感到自己的思想也改變了,變得像是從淚眼裡看出來一樣模糊。我再也不能像之前待在「思潮」時一樣,保有那種堅定不移的痛恨了。暫時,我不知道今後該何去何從,就像我不知道這場痛哭何時會停止一樣。

  但我終究會去找出來的,在這個「心灘」無所不在的世界裡。



  雜談:

  這篇文是去年寫好要參加極光的公會活動的,不過最後沒上,就一直擱置起來了。這裡面充滿了對劉電工的致敬,「心灘」就是《三體:黑暗森林》裡的思想鋼印(這也很像《理性之道》二設的不破誓,但那時我還沒入坑),只是換了個名字;永生技術則參考自這篇文章,文中也使用了基本和劉電工沒有兩樣的敘事語言和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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