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就這樣吧。蓋里默默點頭，在心中對自己說道。你只需要走過去，說出口。沒什麼。
沒錯，你的身高是矮了點，雙肩垂了點，背也駝了點。但你的雙臂足夠粗壯，足夠扛起男人的擔子，足以一手摟著艾絲芬，再抱起一整窩的孩子。身體強健，不酗酒，腦子笨，卻夠溫柔。而且，比起其他男人，你還更愛乾淨，一個月洗三次澡！
沒錯，你全部需要做的，就是走過去——
「不要！」
不要？等會兒，我都還沒說出口啊——
「我不要！你不能去！」
什麼？我要去哪裏？我不會離開你呀，艾絲芬？
「我真心希望能如妳所願。但我一定得去，艾絲芬。」
「你不能想想辦法嗎，找個人代替你去……斯提克或艾德馬？他們倆個總是嚷嚷著上陣殺敵的蠢話，而且老赫爾把他們養得很好，足以——」
「艾絲芬，聽我說。赫爾花去他畢生積蓄才讓徵兵官劃掉了斯提克和艾德馬的名字，即便他們忍心讓自己的老父親傷心，願意代替我，我也不能允許。這違反了我的榮譽——」
「榮譽？哈！亞撒爾‧艾德羅索夫，你不過是叛亂者的後裔，淪落為農村獵戶的騎士之子……」表姐的聲音小了下去。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
「沒關係，你說的是事實。但艾絲芬，榮譽並非因生於血統，我並非因為自己的姓氏或幼時所聽聞的祖輩故事，才站在這裡高談榮譽。我親愛的艾絲芬，悲傷的淚水盈滿了妳的雙眼，但還請妳再仔細瞧清面前的男人，看著這個妳深愛的男人。」
「如果他蒙蔽自己的良心，任憑無辜人子頂替自己去承受戰火磨難，妳還能再對他露出笑容嗎？妳能夠站在七陽輝光下，在眾神的見證中，深吻他的唇，說出誓詞，與他共結連理嗎？」
「我能。」艾絲芬的聲音如果堅定，一如他拒絕了她父親安排的婚約，宣布自己的心歸屬於艾德羅斯之子的那日。
「亞撒爾‧艾德羅索夫，我愛你。但你不是故事中的騎士，我也不是童話裡的公主。我能夠看著斯提克、看著艾德馬頂替你走上戰場，看著老赫爾心碎。當他們的遺軀或殘破的靈魂回歸此地，罪惡感必然會在夜夢中使我煎熬。但當七陽升起，能看到你躺在我身旁，這一切就都值得。」
「……艾絲芬……我……」
「如果你上了戰場，你能否保證平安歸來？完完整整、身心健全？你能保證戰火不會使你的靈魂破碎，殺戮的罪行不會讓更加沉重的罪惡感拘束你今後一生？」
「我……」
「亞撒爾，聽我說。」艾絲芬頓了頓。「我有了。」
「我有了！」
砰！
骰盅重落在桌面，將蓋里的意識從朦朧往昔敲回至現實。
「我有了！七個七！庫爾菲親自將祂的榮光披覆在我的雙肩啦，哈！」
「我不信你，艾利特。」
「給我加上軍士，小渾球。」新晉軍士艾利特邊說，邊將桌上的硬幣掃空，匡噹噹全落進了那只嶄新的鹿皮錢袋。
「我不信你，艾利特。」年逾四十、頂著一叢棕鬍子的「小渾球」奧達說道，「我要求檢查你的骰子！」
「笑話！什麼時候輪得到你這新兵蛋子來質疑我了？」
「新兵？我可是在奧塞雷沃，在凱拉塔都戰鬥過！」
「真英勇啊！我可是進了布里斯什麼啦這個地獄之鍋滾了一圈，又毫髮無傷地出來，被斯唐科夫大人親自提拔為軍士。在我面前，你就只是個新兵操蛋子。」
聽著艾利特和奧達吵嘴，蓋里‧葛拉登鬱鬱地將最後一口酒灌入肚，伸手要求女侍加滿。
「軍士，也許你該放下酒杯了。」霍利斯塔說道。這位圓肉臉上掛著寬斷鼻的老傭兵手拿一只大木杯，裏頭的黑麥伏特加空了又滿、滿了又空，臉色絲毫不見紅。
「閉嘴吧，霍利斯塔。軍士大人愛喝多少，就喝多少。」「渾小子」艾森說道。他的視線隨著女侍豐滿的臀部曲線遊走，手裡轉動著一枚銀幣。「畢竟，他可是從布里斯夏特拉倖存的英雄啊！」
好酸……好苦。難道這幾天我們已經喝乾他們的地窖，逼得他們只能滲貓尿？蓋里心想。他又喝了一口，然後將酒杯自身前推開。
「要我整隊嗎，軍士？」霍利斯塔問道。
昨日蓋里任命這醜傢伙擔任他的副軍士，很快便證明是明智的抉擇。
「不必。」蓋里說道。該死。他的副軍士說的對，他是該放下酒杯了。「看好小子們，霍利斯塔……」別讓他們搗亂。他想這麼說，但他連自己都快控制不住。他盡力將視線自女侍的胸部收回，閃過一個東倒西歪的薩維安士兵，緩步離開酒館。
石舖小道旁四散嘔吐物與屎尿，幾名薩維安人交疊倒地，鼾聲大作。如今白晝戰神皆已入眠，四位黑夜戰神一齊走向天際，守望世間。除了酒館人員、妓女和零星巡邏城衛，不見其他狄拉斯波人。
走了一段路，他發現自己不自覺地來到了營區附近，那沖天火光與歡騰糜音使他感到煩躁。他調轉方向，才發現霍利斯塔和整支小隊跟在他身後。蓋里用咳嗽壓下驚叫。在黑夜與酒精作祟下，他的副軍士看來就像隻巨魔幼兒。
「回營區嗎，軍士？」霍利斯塔問。
「渾小子」艾森倆手插腰，臉上掛著一絲冷笑，但蓋里看得出他的身子正輕微地搖晃。雷托普和杜夫瑪攙扶著瓦格蘭人烏貝，這名海島人傭兵顯然喝了太多伏特加，正歪垂著頭以母語嘟噥著含糊不清的歌詞。至於巴尼斯，沉默地站在隊伍最後方，雙眼望著蓋里的方向。
「愛嗔。」蓋里說道。
渾小子瞇起了眼睛。
「把瓦格蘭人帶回營區。其他人，整隊！我們……我們去巡邏。」
「巡邏，軍士？」
蓋里沒有回答，而是逕自走過消失了笑容的渾小子，朝營區的反方向前進。的確，出於莫名的原因，他不想回營區。而下肚的數杯啤酒讓他頭腦昏沉、渾身燥熱，但還不至於讓他想獨自在深夜晃蕩。
雖說，阿拉曼人都被限制在西城區活動。而截至目前為止，蓋里也還沒遇過所謂「憤怒的狄拉斯波人」。在梅茲，在奧塞雷沃，在凱拉塔，在帛爾錫，在梅吉爾，都沒有。看向他的，從來都是厭倦疲憊的雙眼，或是如馬爾哲羅的人們一般，虛偽應付的空洞笑意。
他又想起了他的表姐。我可以給你保證啊，艾絲芬。破碎的靈魂、罪惡感的拘鎖什麼的。
他沒有殺過任何平民，沒有像那些掛在吊架上、胯下空蕩蕩的人一樣，強姦過誰家的女兒、妻子或母親，除了那些自願和他去草棚做一夜美夢的。他也不記得自己殺過的任何人。戰鬥開始後，他的腦袋從來都是一片空白。回過神來，第一件注意的事情，也只是褲襠有沒有被屎尿浸濕，而非自己又犯下多少殺戮罪孽。
我可以給妳保證啊。
他最後還是給了艾絲芬一個保證。那為他換來表姐的淚水與吻，以及艾德羅斯之子的家傳寶劍。袤士村的亞撒爾，含著羞愧，將他的家傳寶劍送予蓋里。這把劍所傳承的榮耀和歷史，與亞撒爾‧艾德羅索夫的懺悔之語一同沉眠在帕拉丹徵召兵營的茅坑裏頭。
那一天的清晨，晨曦戰神亞薩走向天際之時，他隨著其他十名袤士村的同伴出發，成為了帕拉丹徵召兵營裡的操蛋子。如今只剩下他和艾利特了，而他們原先在村里互看不順眼，在徵召兵營裡還曾互毆過幾次。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培克爾，原本也因父親的買通被劃去名字，結果在聽到蓋里的決定後，選擇跟著他，卻在凱拉塔的戰鬥後當了逃兵，在梅茲和強姦犯一起被吊死。蓋里幫他收了屍，按照他的遺願，將他的一束頭髮和真命符石保存著，準備日後帶回袤士村。
「我想回家啊，小蓋。對不起，我只是想回家了啊。」
其他人，李夫特、科恩、羅函、海歷和葛因都死在凱拉塔；伊紮克在梅茲的時候被一名盧曼家的騎士相中，挑去當隨從，如今不知身在何處；「少女」阿利茲則死在了布里斯什麼啦。
想到阿利茲，想到那口地獄之鍋，蓋里不禁打了個寒顫，也顧不得身後的操蛋子們。
我究竟為什麼還在這裡？
為了多拿幾枚銀幣？為了在羽絨枕間操著身上灑香水的高級婊子？
蓋里搖搖頭，一陣嘔欲自腹中竄升。
驀地，他聽見鐘聲響起。彷彿是那日清晨提早敲響了的村鐘，為他們送行。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