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他的「老闆」有些古怪,但在他被允許尾隨以前,他什麼也不是,只是個被人扔置在儲倉間,很快便叫人遺忘的東西,連名字也沒有。
所以縱使有些古怪,他想自己也沒有太多選擇。
鄰近自己的只有一片黑暗。
他不曉得自己待在這裡多久,但至少也已待至完全習慣黑暗為止。
感官被磨練得極其敏銳,好讓他可以聽見自門縫傳來的所有細碎聲響。
有人踱步上樓的聲音、快速奔逃向下的聲音;因門前的鏡面停下,觀看自己所發出的唏嗦聲音。
盥洗臺水龍頭被人旋開,卻未被旋緊的落水聲;及男人走進走出的群起叫囂、啐罵聲。
當門板因鬥毆而被人從外撞彈開來,瞬即的光亮幾近令男孩暈眩過去。
然而他最先摀緊的卻是他的雙耳。
光束不再只是從門縫滲透進來,伴隨忽明忽暗的黑色束影,有那麼一瞬間,他習慣了過多的光亮,也看見了沉浮在眼前的塵埃;然而很快的,伴隨一記碰撞聲,又有人將門重重壓緊,毫無止盡的黑暗再度襲來。
但鎖頭已沾染上黑色的液體,這一次沒有人會再特定前來扳動它。
男孩就這麼蜷縮在通往廣場階梯轉角的一間儲物倉裡,靜待所有人聲散去,才打開門。
門板重得超乎尋常,男孩這才意識到門前有具男性屍體,就挨坐在門前,而便是他的頭狠狠撞上了鎖頭,散溢開來的血漬圈繞著門鎖。
沒有人會主動搬運這具屍體,是以也沒有人會去在乎隔間的門究竟有無鎖上。
男孩單是踏出一步便重心不穩的跌坐在地,但他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左顧右盼之後再抬起滿是汙垢的面容,跌跌撞撞的走出這裡。
在這之後他才遇見了「他」。
在此之前他的記憶已不再那麼確切。
初見男人時,男人待在約莫四呎寬的巷弄裡。
整條巷道彷彿皆是男人的地盤,牆面兩兩堆疊有成人那般高的各式糖果轉蛋機、不同顏色規格的塑料擔架,其上滿佈眾多雜物,琳瑯滿目。
事實上這是男孩在步出門外以後,頭一次看見這麼多色彩並列擺放在一起。
也有並排的食物櫥櫃,在玻璃罩下方透亮著它的可口程度;然櫥櫃下方的石磚地面,卻橫臥數隻氣數已盡的老鼠屍體,看來也是同等的新鮮。
幾近要被掩埋在重重長櫃之中的男人,身側架設一座低矮得多的手推車,擺有各式老舊的物品,那些東西看來盡是破銅爛鐵,與男人所身穿的高級西裝顯得迥然不同。
男人翹腿坐在矮凳上,怪異的是宛若中途飛來的塑膠套則罩在男人頭上(而實際上也是如此),但男人似乎沒有要將之取下的意思。
就這麼任由塑膠罩飄揚,發出吵雜的啪吱啪吱聲響;以及不曉得從哪裡冒出的野貓,陡然降落到男人頭上。顯然也是受到激烈顫動的聲音所影響,肆意的高舉貓掌玩弄。
自此男人才終於有了動作,彷彿象徵性的信手揮動幾下,雖然確實趕走了那隻貓,但依然沒有扯下那張塑膠套。
「我說你,有打算買東西嗎?」
而後頭罩在塑膠套下方的男人開口說話了。
「不,沒有……」男孩面露驚懼的向後退開一步。
「那麼你來替我賣東西吧。」
「誠如你所見,我的貨物囤積得根本銷售不完,正好需要個負責跑腿的傢伙。」
「……」那些究竟算是貨物嗎?還是垃圾?
男孩也搞不明白,只能靜默下來。
「那就這麼說定了。」而男人則根本不等男孩應答的便倏地起身,將那宛如能將一個人塞入的塑膠套罩在身形單薄的男孩肩上,且將手上原有,並已退溫的瓷杯遞予男孩。
「來,這是今天的薪資。你也才剛來到這裡不久,就將就一點吧。」
男孩怯弱的抬起頭來,接過那比自己掌心還要小得許多的溫度,隨後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迎面而來的是一雙充斥著血絲和驚愕的圓睜大眼。
而那看起來並不像是名人類。
雖說一開始男人便闡明是要他販售「那些物品」,然而實際上除了那一晚以外,男孩便不再見到堆積如山的貨物架與那臺木製手推車了。
而且與其說是要兜售貨物,倒不如說他們什麼也沒做,僅僅只是到處閒晃罷了。
男人似乎與這座城市中的每個人都認識般,大部份人都會主動前來向男人招呼一聲。
身穿高裙的婦人、屠夫、菜販甚或不明位階的路人、守衛,特別是流動攤商,也許是有著更多共通話題,他們擱置的時間最久,期間他也多次得逞,在旁大快朵頤一番而無人顧及。
每一個人都很自然的認為他是男人的跟班,沒有人多加探查他的身分。
而到了夜晚,男人的談話對象也從廣場的人們改為更加隱密且狹小的地方。會待在這種地方的莫過於妓女又或地下活躍份子,偶爾會有地下黨員穿得像是名紳士,但以他們所懷抱的夢想而言,本來他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都可以。
人們會給予男人一點東西,而男人亦會回贈。基本上他們一天下來都是這麼度過的。
而他一天的結束,則多數與以往相同。
被區隔開來在一個較小的房間裡等候。
不同的是光線足夠,而男人與女人交合的聲音也更加直接的貫穿進來。
不過男孩並不以為意。有沒有隔著布簾又或門板,甚或什麼都沒有,之於他而言差異都不大,儘管陷入深沉的睡眠當中。
但當他隔日醒來,來接他的男人卻完全變了一個樣。
起先他以為是自己被丟下了。很容易預想得見的狀況。
他沒有兜售成功任何物品,即使自己根本不明白男人與他朋友之間的談話內容,卻也順手牽羊多次男人朋友的物資。
然而前來接他離開的男人身上那套名牌服飾,及隱約傳來熟悉的菸草味、泰然自若遞予他咖啡的手勢,與要求他夜晚睡覺不要鼾聲作響的態度,都令男孩越發感到困惑。
不同人之間有可能連站姿、說話態度和行為習慣都一致嗎?
所以眼前的男人是「他」。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是男孩很篤定這樣的想法。他順從的跟隨男人離開,男人自是也沒有解釋什麼。
即使面貌變得不同了,但結果卻是一樣的。
他仍然跟在不聞其名的男人身邊,而身旁男人對待他的方式與昨晚,甚或前幾個晚上,都沒什麼不同。
在此之後當他們一起行動,男人的臉也從未停止改變過。而每一次他幾乎都能夠辨識出來,單靠男人身穿的派頭與依稀傳來的菸草香味。
對於男人而言,容或他唯二講究的便是穿戴在身上的,以及進出他肺葉的東西而已了。
男人手邊那些多少看來像是垃圾的「貨物」,甚或每逢夜晚陪伴在他身旁的女性……未必男人擁有其特殊的性癖。
那麼一切便都有合理的假設了。
只有一次男孩完全搞砸了,在市集中他與人相撞,而後在相似的背影中他跟隨了錯誤的那一個。
他陷入了驚慌,當對方返過頭來,連男人說些什麼他都聽不清楚。只是睜大眼睛注視著男人張闔的嘴角快速掀動,猶如一個將要吞噬自己的黑洞。
當對方朝他伸出手──男孩幾乎就要叫出聲了,幾乎。
一股熟悉的菸草味從身後攫獲住了他,按耐下他的肩膀;同時另一隻手張臂橫擋下對向的。
「嘿!」男人搖晃他的肩膀,而男孩直到抬起頭來,才意識到自己感覺有多麼的害怕。
那可能是第一次男孩表現得如此脆弱。
男人將男孩帶往附近的露天咖啡座冷靜下來,一如既往點了兩杯濃縮咖啡。不過這次男孩絲毫不領情了。
「這東西會要我的命。」男孩逕直說道。更從外套與褲袋掏出許多砂糖條與奶精盒,為順應男人幾乎每逢談話便會替他們倆都點一杯,男孩只得向店員要得這麼多。意外的是也沒人拒絕他。
男人啜飲一口:「至少你的褲袋裡不再裝滿贓物了。」慢條斯理說道。
男孩聽聞便緘默下來,不再多說什麼。
隨後男人決定了,他將以固定一張面容的姿態生活下去。
哪怕在這之前他從未這麼嘗試過。
一旦下定決心,男人猛地起身昂然佇立,宛若為因應氣勢一般毫無必要的扣緊手腕上的袖釦。
「既然這麼決定了,那麼,你喜歡哪一張臉?」
男人的面容突然向他逼近。
「您說什麼?」
「這是可以這麼簡單便能夠決定的事嗎?」男孩感到難以置信,無法確實把握男人突然之間落下的承諾。
「當然。如果不是你喜歡的模樣,接下來可就難受了。」
「畢竟要長時間看著。」男人圓睜偌大的瞳眸,直勾勾地盯視著他瞧。
對於男人間接透露出兩人尚能共有的未來,那一瞬間男孩表現出來的放鬆表情,直接映照在男人的眼裡。
「那麼就這張臉吧。」
「你確定嗎?不再多換幾次?」
「……先生您到底擁有多少張臉?」男孩為之失笑,也為自己竟能夠接受眼前的狀況感到不可思議:「我確定,我就是要這張臉。」
「是嗎。」男人重新打直身子,撫挲下顎審視自咖啡廳櫥窗鏡中映射出來的自己。
「嗯,還行吧。」
「那麼現在,」男人伏身將兩手撐在桌沿:「我們來為彼此取個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