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時分,初冬的天空幾乎一片漆黑,被層層的烏雲遮蓋著。抬頭望去,好比一張被墨水完全沾染的畫布,將整個城市籠罩著。斷斷續續的下了幾場大雨,依舊無法將這種憂鬱感消去,反而讓空氣變得更為厚重。
或許是受到這怪異的天氣影響,大街上準備營業的商販以及散步的途人明顯比平日少得多。蕭蕭風聲,只見三兩隻麻雀一如以往地拍打著雙翅,在枝椏間來回飛翔。
男人坐在牆角哆嗦著。跟窗外相比,雖未至於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但也只能勉強分辨出物件的輪廓。他站起來,離開牆角,沿著窗邊摸黑走了兩步。地面上的水與雜物數次害他幾乎跌倒。揮一揮手,空氣就像泥漿一樣黏住皮膚,想要把他壓垮在地上,他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些許,以支撐自己那快要倒下的身軀。
偶爾窗外的街燈在他臉上留下光影,或許是周圍昏暗的環境讓他深邃的五官顯得格外白皙,如同黑白照片中的主角般,散發出成熟的氣韻,仿佛經過多次修改才得以刻畫出那近乎完美的神情。偶爾有水滴從濡濕的頭髮滑落,順著微微泛紅的面頰起伏流下,非但沒有影響那強悍的氣質,反而為他增添了凌亂的美感。但若然你仔細觀看,不難發現那埋伏在雙眸深處的執念,像是苦苦渴求著什麼似的。當你離開一步,再次觀察他的容貌,才會頓時驚覺那張臉的另一面。
那毫不透光的瞳孔,與其將其形容為成年人獨有的韻味又或是神秘感,倒不如說像丟失了靈魂的軀殼;消瘦的臉讓骨骼顯得格外突出,甚至會讓人誤以為面前的只是一副骸骨。若不是因為冷風從敞開的窗戶溜進房內,讓男人瑟瑟發抖,大概沒有人會認為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他拖著步履不穩的身驅,向著從門縫透進的微弱燈光的方位前進,雙手凌空揮動,直至手背一下子撞上牆壁,發出一聲悶響,他才沿著牆壁摸索。在手心觸碰到冰冷的金屬把手時,他猝然抖擻,雙手用力握緊把手,費盡全身的力氣打開了房門。
門外的燈光讓他一瞬間失去視覺。他用一隻手靠著牆壁,待視線終於變得清晰時,他環視四周。
客廳因除了最基本的傢俱以外沒有別的擺設為由而顯得相當寬敞,卻又未至於會讓人產生說話時會出現回音的錯覺。雖然只有一道門相隔,但房間內與外就像兩個天差地別的世界,一切都整潔得可怕,仿佛這些傢俱只是單純的擺設般,可觀卻不可碰,絲毫沒有用過的痕跡,亦沒有被塵埃沾染。
「曉瑜,在嗎?」
那響亮且深厚的聲音確確實實的傳至廳中的每一個角落,沒得到回應的他著急了。
「曉瑜,你在哪啊?」
又過了約莫十多秒,她終於從廚房探頭。
「再等一等,早餐快做好了。」語畢,她便消失在廚房內。
男人看到那熟悉的臉,頓時咧開雙脣。他繞過飯桌,躡手躡腳地跟著她走進廚房,從後一手把她摟緊。相對之下,男人的身體意料之外的溫暖。她沒有反抗,直至雙方的體溫變得接近,男人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
「難得見妳下廚呢。」
她苦笑著。叮的一聲,烤箱的燈熄滅了。她運用前臂,將剛烤好的吐司從烤箱取出,放在餐碟上。
「你也難得這麽早就起床了。」
男人像是被嚇到般,雙臂的力度加重了,但瞬間又鬆開了。他閉上雙眼,聽著自己那響亮且不平靜的心跳聲,感覺著肌膚之間的接觸。
「謝謝妳。」男人猶豫了一下,又補上一句「我愛妳,我的老婆。」
隨即,男人便轉身準備離開。她立即跟上,雙臂放在男人的肩膀上,他下意識停下腳步。
「我也是哦,我的老公。」男人的耳邊響起這句話。
2
雨停了好一會兒後,再次淅瀝淅瀝灑落。
人煙稀少,只見偶爾有三兩途人撐著傘,在街上快步走著。唯獨有一人完全無動於衷,以比平常人要慢的步速冒雨行走,使他顯得格外突出。或許是因為大雨緣故,又或是因為不想跟那個人扯上任何關係,途人很快就對他失去興趣,別過臉去,以更高的步速瞬間遠離。
他在一家超商前停下腳步,猶豫了幾秒鐘後,便走進了店內。無視著店員詫異的目光,他不加思索的地從冰櫥取出幾瓶啤酒,在收銀台放下幾張鈔票。
店員中沒有一人能夠理解男人的行動。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終於想起要找回零錢,才發現男人早已離開,即使追出門外亦再也找不到他的蹤影。
天色依舊一片漆黑,從他離開自宅到這一瞬間,時間仿佛一直停滯不前。雨越下越大,街上只剩下他一人獨自走路。一切的聲音都沒能傳入他的耳中。在自己的世界當中漂泊,感受心中那洶湧而上的感慨。不經不覺他的身影消失在舊式住宅那殘舊、日久失修的梯間裡。
3
他能清楚聽見曉瑜的呼吸聲,亦感受到她肌膚的冰冷。她的胸口貼上男人的後背,然而他無法察覺到對方的心跳,只有被溫熱的液體濡濕的感覺。
「曉喻。」
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聲線雖小,但兩人之間的距離足以讓曉喻清楚聽見他的低吟。
纏繞脖子的手臂非但沒有因此放鬆,反而加重力氣,緊緊抱住,令他幾乎喘不過氣。當他想要掙扎時,曉喻鬆開了手,轉而環抱他的身軀,就像幾秒前他擁抱自己那樣的姿勢,但如今雙臂卻完全失去了氣力,只是輕輕的依附在他身上。
「曉喻,我愛妳。」
他沒有再抵抗,用堅定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她依然完全不為所動,只是雙臂顯得更加乏力。
「所以,這次你要醒來了嗎?」
他瞪大雙眼。身體仿佛突然受到一陣惡寒侵襲,退縮了。他並非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但此刻他就像大腦出現短路般無法對作出任何反應。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即使想要從她的話語中加以想像,仍無法推敲她的想法。
「人類的想像力可以讓人看到本來不可能實現的事物。真實的,又或是虛幻的,我現在會出現在這裡也是這個原因……」
「但妳就存在在這裡。」
名為曉喻的女生沒等他的回答,以缺乏陰陽頓挫的聲線讀出臺詞。對於他打斷了自己的話也是一笑帶過。她往雜物房走去,在門前停下來,轉身看著他。男人沒有跟上,只是用空洞的雙眸看著門後的漆黑。
「結婚以後,你從沒像今天那麼細心。」她又說道,一邊觀察著他的反應。「後來我們之間甚至一句話都沒有了。」
「我曾經非常喜歡妳。」
「我知道的,我明白你這樣做的原因。」
她閉起雙眼,低下頭。
「我不是你理想中的妻子,亦當不上。」她再次張開口,仿佛還有想說的話,但很快她的思緒化為無聲的嘆息吐出。
就此結束吧,她說。
然後她便默默走進房內。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客廳再次恢復沉默。窗外的天空仍一片灰暗,沒有雨,但在空氣中彌漫的鬱悶感遲遲未散。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男人跟上去,走進不見光的雜物房。習慣了光亮的環境,在踏入房內的瞬間他相當抗拒,想要伸手打開燈光的電源,但很快他便放棄了。
他走到窗邊,霎時出現一道雷光,照亮了房間,並留下了他的倒影。
瞬間,一切都清晰可見。
散落的書籍、被撕毀的照片、碎裂的玻璃器具……還有她。
像雪一樣的白,沒有任何瑕疵,可愛得讓人憐惜,仿佛被棉花輕輕一碰也會受傷。
純白的連衣裙上,點綴著一朵艷紅鮮花,卻沒有為她添上一點生氣。
她看著他。
滴,滴答。
啊,又開始下雨了。
男人沒有把窗戶關上。他沿著窗邊走,數度被地面上的雜物絆倒,回到牆角,背著牆壁跌座在地上。
他閉起雙眼,再次陷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