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靈魂匯集
在重新開始呼吸之後，眼前的視線因為嚴重的貧血依舊十分模糊。
他看著外頭依舊是徬礡的大雨，而艙門關閉後的室內卻是寧靜地無一絲風聲，低頭往腳底看去，沿著自己的腹部到褲擋一路蔓延下去的血液幾乎已經乾枯，卻在腳下積蓄著一池寧靜的血色小湖。他鬆開安全帶後試著抽動身子，卻發現除了頭昏無力的症狀外，中彈的位子傳來一股劇痛。
他小心翼翼的脫下西裝外套和已經染血的白色襯衫，咬緊牙根，用顫抖的右手，將那顆原本直擊體內器官的子彈從肉眼清晰可見的外部緩慢的取了出來。
疼痛讓他劇烈的呼吸，猛烈的心跳聲讓他重拾了活著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將那顆子彈緊握在手心，好不容易離開座位後，他喘著粗氣，在一個隱密的補給箱內找到止痛藥和一瓶水。
他不計其數的吞了幾顆止痛藥，並將水幾乎全部灌完。情緒逐漸恢復鎮定之後，只見窗口外的雨水也已經將整片森林無法帶走的水位提升到小腿的高處，大風也趁勢瘋狂搖曳著不再堅毅的大樹，偶爾會撇見抵不過來勢洶洶的大雨的鳥類或是其他的小動物，絨毛的屍體飄浮在水位之上，載浮載沉。
如果血肉之軀只是血肉，生命本身沒有差別，是誰開了這麼嚴酷的玩笑，連同無辜的動物陪著自私的人種埋葬。想到此，他輕輕地嘆氣，轉身打開了艙門，一腳踩進喧嘩的水中，上身赤裸的他攤開自己襯衫，讓雨水洗滌鮮血。
直到傷口自己癒合，貧血的嚴重暈眩逐漸地平息。他沒料到此刻還會有人前來，而且不是單獨的身影。
三名穿著黃色雨衣的矮人從遠處跑來，在見到他們的模樣以前，便能聽見他們粗大的鼻息聲，似乎是為了前往到此，已經兜轉了森林一圈。
一見到在大雨中佇立的男子，三人紛紛摘下了連身的雨帽，喜出望外的表情，他立刻認出來那幾個孩子，還見到其中一人手上正拿著自己的手機。
「帕特！」他們大喊，是皮諾爾、泰勒和蜜琳達。
他不敢置信地望著那幾個孩子，似乎上一次再見到他們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來到他面前的幾個孩子，從神情看來就透露著已經對事態的發展疑惑到不知該從哪裡問起。
皮諾爾先提問出他們最關切的問題。「奧羅拉呢？她在哪裡？」
帕特啞口無言，羞恥地感到無法為自己辯解，他好幾次張嘴想要解釋，卻又害怕地收回去險些脫口而出的話。
拿著他的手機的人是泰勒，螢幕上顯示的正是自己偶爾會使出的小手段，定位系統。因為奧羅拉的手機一直藏在自己的西裝外套內，所以自然地將這三個孩子帶到了這裡。
「奧羅拉沒有在這裡嗎？！上面顯是她就在這裡啊？！」泰勒激動地說。
「之前她的確是在這裡……」
「那現在她人呢？！」皮諾爾也大聲地罵道：「我們被這座森林騙的團團轉！好不容易找到這裡，但是她又不見了？！」
「少爺們、小姐，聽我說……」皮諾爾和泰勒焦躁的眼神立刻鎖定在他的臉上，一直站在後頭的蜜琳達就像平時一樣沈靜。「這一切實在是很難解釋……」
他的答覆他們一點也不滿意，泰勒嘆了氣，立刻拆了一顆棒棒糖往嘴裡塞好穩定不安的心緒，然而一旁的皮諾爾已經氣紅著臉，緊緊捏著他隨身攜帶的球棒。「只要說她在哪裡就好！你為什麼要把她帶來這種地方？！」
「這不是我或是大小姐自願的，她……..她是被綁架，而我沒辦法拯救她……」帕特吞吞吐吐地說，難以啟齒自己的失誤。
「她被綁架？怎麼回事？誰幹的？」這次是泰勒急匆匆的發問。
「彼得，那個院長。」
「他？！」、「他？！」他說出無人能預料的名字，使他們都驚訝地跌破眼睛，難以置信。
「總之……我不知道現在大小姐在哪裡……我很抱歉…….我……」
「帕特，你那隻手上握的是什麼？」在後頭的蜜琳達忽然冷冷地問道。
帕特顫抖了一下，泰勒立刻從他的指窩內挖出了那顆子彈。
「子彈？你為什麼要拿著這個？」
他一時之間也想問自己這個問題，或許因為那是差點取走自己性命的玩意，所以下意識的想將它再保留久一些。
蜜琳達走上前來，輕撫向他那還未完全癒合的，在腹部下端的血洞。
「你該不會是從這個部位，自己取出來的吧？」
皮諾爾一把搶過泰勒手上的子彈，仔細地觀察了幾秒鐘，身陷過幾次槍林彈雨的槍場的皮諾爾比任何人都清楚槍枝與子彈的結構。他驚訝的看著帕特的傷口，又瞪向他說道：「這可不是一般的子彈，它的威力應該足以穿破你的器官，而不可能卡在如此淺層的位子，你是怎麼活過來的？」
「這個……我……」
蜜琳達凝視著那個血洞，專注的模樣簡直是對它著了迷。「而且傷口癒合的速度非常驚人，比皮諾爾自癒的能力還要好。」
「這……這很難解釋……」
皮諾爾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逼迫他低下身子，而他發火的臉與他對峙。「別再找藉口！現在就解釋清楚！否則，就算你是照顧我們多年的管家，我也不會對你客氣！」
咬著棒棒糖的泰勒在旁無奈地說道：「好啦！皮諾爾，你別這樣！要敬老尊賢啊！他可算是我們的爸爸！」
帕特忽然將右手撫向自己的心臟，聽著他比剛才重生之時更加劇烈的跳動，皮諾爾如火一般憤怒但明亮的眼神，正挖掘著他埋藏深處多年的秘密。
那是他寧死都不願意說的事，然而現今世態緊急，這攸關著他所重視之人的性命，他也有預感，若是再停滯不前，大雨將帶走的是更多無辜的生命。
他的腦海中描繪著他曾經的愛人，洛瑟琳女士的臉龐。最後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決心將實情全盤托出。
「抱歉，接下來我要告訴你們的事，你們能夠向我發誓，一輩子都不要和奧羅拉說嗎？」
† † †
諾亞為眼前的美景感到窒息，光是站在這塊地上，便忘記了一切的憂慮以及時間的存在，直到閃閃發亮的湖泊上閃現唯一的靈體，化為白狐形象的克曼莎站在湖水邊緣，牠扭頭、血紅色的眼睛看著諾亞，以守護者的姿態投以關懷的目光。「孩子，不要太入迷了，這個湖泊充滿了獨特的魔法，一直盯著它看容易被奪去心智。」化為白狐的克曼莎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迴盪。
小狐狸也突然湊到腳邊，一腳踩在他的鞋上，蓬鬆的尾巴在腿邊搔癢。
由於克曼莎以及小狐狸的提醒，諾亞才恍過神來，他頓時將眼神從湖面移開，往高處望去，四周的樹木比外界高出許多，長在枝頭上的茂密綠葉繁生成綠色的天際，四周寧靜地出奇，像是除了兩人之外再無其他的生命跡象，除了寬闊以及寧靜無盡的蔓延，使在這容易無法察覺時間的流逝，諾亞凝望著那些分文不動的木頭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暖烘烘的，無一絲寒冷的跡象，因為長期淋雨和侵濕的衣裳早已乾了，他花了許久的時間才明白，從踏進銀湖秘境的那一刻起，天空就不再下雨。
「雨停了嗎？」他問。
「不是，」克曼莎說：「是外頭的天氣不會影響這裡。」
「為什麼？我們不是在同一座森林裡嗎？」
「雖然我們還在同一座森林裡，但這裡是森林無法觸及的地方。」
諾亞歪頭看向她。
克曼莎露出一絲微笑。「孩子，過來這裡。」牠對諾亞說著，但小狐狸先提前了一步，興奮地往克曼莎奔去，牠定眼看了幾下湖面，又以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向克曼莎。諾亞也走了過來。
「你試著往水底下看。」克曼莎的指示在腦中迴響。
「可是妳不是說不能一直盯著這個湖嗎？」
「如果是我在你身邊就不要緊，」克曼莎說：「因為站在湖邊往下看時，湖面會反射我的倒影，這樣一來它就不能夠完全的迷惑你。」
諾亞會意的點點頭，往池面下看去。
圍繞著青蔥綠地的池面是個搖曳的床籃，潺湲的水流在似銀似藍的漣漪上不斷地散發著微弱的亮光，水不斷地幻化它的型態，那股容易陷入的魔力向他招手，像是無形的精靈在他的耳邊呢喃，他在湖面上看不見自己的倒影，倒是能看見克曼莎，以及那一雙像是在告誡著他的紅眼睛。
也不知道自己沉醉其中過了多久，在此地似乎感受不到時間的變化，但是克曼莎的那雙紅眼睛似乎緩慢地在淡化，逐漸沉進湖底，諾亞正打算出聲，不料，一張熟悉的臉孔卻扭扭曲曲的浮現在水面上，諾亞始終忘不了她飄逸的捲翹棕髮，即使現在浮現在水面上的她是血水交融的淒慘狀態，她身上滿是污垢、傷痕以及勞累，她走在大雨路上，伴隨著另一個女孩，以及終身最大的敵人，佩蒂就在她們的前方。
「怎麼會這樣？」諾亞瞪大眼睛，立刻感到慌張起來。只見眼前像是幻影的畫面被放大，直到整座湖泊都放映著她們奔波勞累的景象。「那是奧羅拉？他們怎麼會在這裡？！這是真的嗎？她們也在森林裡？！」
克曼莎盯著畫面上的佩蒂，緊皺著眉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佩蒂的真正來歷。
「親愛的孩子，看來你現在心裡最眷顧的就是那個女孩。」她說。
諾亞愣了一下，他也不確定自己的心意為何最深切關心的奧羅拉，但他的確是很擔心自己一昧地離開後，大夥會發生什麼狀況，而沒想到奧羅拉會在與自己這麼接近的地方，落魄地不知去處。
看她渾身是血、唇色蒼白，臉蛋黯沉疲憊的狀態，諾亞便知道她撐不了多久，也能夠體會冒著大雨在森林裡不斷闖蕩是無法負荷的，畢竟自己先前也經歷過那樣的狀態，而當時伴隨而行的也是佩蒂那個可怕的小女孩。
「克曼莎，這個影像是真實的嗎？」
「是，」她說：「只要抵抗的了銀湖魅惑人的魔力，就能夠反過來利用它，把它當作一面鏡子，便能夠看見任何一個你關切的人的現況。」
「我必須要幫她！」諾亞大聲說：「為什麼她們會在這裡，為什麼會和佩蒂在一起？！」
「孩子，你難道忘了嗎？」克曼莎看著他，鼻頭發皺的模樣看起來有些兇狠。「她是追著你來的，現在為了要抓回你，才會俘虜那兩個孩子。」
諾亞氣急敗壞地說著：「這我當然知道，但是我沒辦法對她見死不救！」
「孩子，你冷靜點，我得先讓你看看另一個東西。」
克曼莎的眼神就像早就料想到諾亞的想法，牠忽然低下了頭，以優雅飲井的姿態，在水波上輕輕地一吻，點水所引起的紋路在水面上向外翻騰，很快地，每個波折成為浪頭，水似乎被從底被翻了起來，掩蓋過奧羅拉那一處的影像，接著湖水從底部蔓延出淡藍色的色澤。它們順應著無形的力量向內迴轉，在形成漩渦之前，諾亞便看見無從計數的白色形體隨著漩渦繞竄。
「這是……」諾亞瞠目結舌。
「這是靈魂存在過的痕跡。」克曼莎說道，用鼻尖指向那些順應著漩渦的白體。「孩子，你可以進一點看沒關係，它們不會危害你的。」
諾亞將頭伸向湖內，雙眼好奇的在底下張望。他撇見那幽幽深處下的是什麼後，立刻驚呼出聲，用雙手遮住差點大叫的嘴巴，好在克曼莎從背後咬住他的衣袖，才預防他摔下去。
每個白體都有兩個空洞洞的黑色眼匡，它們毫無意識地跟著水流，交疊、撮合在別的白體身上，而一旦穿透過它們所建構出來的避障，便可看見底下如死亡幽谷一般寬廣無邊的深色海域，是上百億條的白體漫無目的的旋繞其中。
那股視覺衝擊帶給諾亞無法名狀的恐懼感，宛如自己一旦掉進那片湖水，肉體就會自動消逝成為那些白色的空殼。
「那些是什麼？！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諾亞嚇的跌坐在地上，以腳踢地，連連退後。
「孩子，不用怕，他們不是鬼怪也不是幽靈，只是靈魂的記錄。」
「記錄？」諾亞已經退縮到幾尺外，那股景象實在令他毛骨悚然。
「還記得我稍早和你說過，」克曼莎背對著那座湖，面對著諾亞坐了下來。「我的職責是要帶走純淨的靈魂，而我們每一代被傳承下來的義務皆是如此，這些就是世世代代所帶走的紀錄。」
說到此，諾亞終於能夠再鼓起一些上前來查看，看著那些枯扁的玩意。
「孩子，那些純淨的靈體會升上天，而這座湖每十年就會添加九百九十九個紀錄，如果沒有這麼多的話，所有無辜的性命都會受到波及而受罰，這座大雨只是開頭而已，等到黎明到來之時恐怕一切將晚。」
諾亞緊皺著眉頭，也跟著深陷苦惱之中。「看來，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讓我變成最後一條純淨的靈魂才能夠拯救大家……」他看著那些黝黑的眼窩，一想到自己死後，一部分無意識的自我會成為那些空洞的物體，永遠地沈靜在湖底，便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但是，我覺得這並不公平，」他盤腿坐了下來，嚴肅地質問道：「因為沒有那麼多純淨的人類靈魂，便認為這個世界不值得保留，而要下禍水引發災難，這豈不是很多無辜的性命跟著陪葬？我覺得這一點道理也沒有！」
「『那個人』的審查標準是嚴苛而不可動彈的，雖然這的確非常、非常的殘忍，但是……」克曼莎輕嘆了口氣，抬頭看向天空。「我不得不說，在很久以前，這樣的標準根本不用十年就能夠輕易地達到，後來變得越來越難，隨著時代混亂，人們的悔恨與不滿水漲船高。如今，我每天都十分努力的找著符合『見過人間的醜惡與痛苦，依舊在死前保留著善良與愛』資質的靈魂，卻沒能收集到那麼多，我對自己感到懺悔，也對這個世界感到難過。特別是你，孩子，身為母親卻要犧牲你的性命，我是世上最差勁的母親。」
諾亞伸手撫摸牠柔軟的毛皮，他站了起來，緊緊地抱住克曼莎的身子。「我不要聽見你這麼說自己。」
克曼莎輕聲地哀嘆，輕蹭著諾亞的臉頰，泛著熱淚的眼匡熠熠生輝。
另一旁，小狐狸從一踏進銀湖內便開始自尋樂果，在草叢上尋找著微小的生物和昆蟲，不斷在草芽間跳來跳去，直到牠看見那兩人溫情而依依不捨的望著彼此，便上前去坐在兩人之間，好奇地張望著他倆。
諾亞以他的兩手捧著克曼莎。「就算只有今天也好，我可以叫妳媽媽吧？」
「當然可以，我的孩子。」
「媽媽，就算我願意割捨我的性命，但是，我不能就這樣丟下奧羅拉！如果佩蒂沒有見到我的話，就算大洪水停了，她也一定會殺了她的！所以……我…..」
「我明白，我們會讓這件事情有個了解。」克曼莎說：「孩子，你還記得她對你的要求嗎？」
諾亞點點頭。「佩蒂想要見識我的能力，但是那個能力並不是我自己能夠自由控制的。」
「孩子，那恐怕不只是她想做的事，就算你如約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她還是會想盡辦法好讓惡災能夠繼續。」
「啊？為什麼她希望惡哉繼續，我知道佩蒂非常壞，但是……」
「孩子，那個人其實不是佩蒂，也不是什麼小女孩，那些都是他的偽裝，他是魔鬼，真正從地獄來的，要迫害人間的魔鬼。」
諾亞啞口無言，不過在他的腦海裡仔細一想，這也解釋了她為何冷血至極、體能異常高超，想當然地，佩蒂絕非只有如此。
「你的意思是，不論我是否展示給他，他都有可能會殺了所有人？」
「是的。」克曼莎堅定地說，接著她望著諾亞的眼睛，溫柔地笑道：「不過，即便是到最後一刻，你也無法放棄那個女孩，對嗎？」
諾亞笑著說：「我不會放棄我的家人。」
創作內容
第三十二章 靈魂匯集
零界-系列 (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