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妻子來到二樓的書房。
房間充斥著舊書的氣味。
書房裡堆著許多書櫃,不過櫃子的材質幾乎都是便宜的夾層板。每個書櫃的大小都不一致,高度不高的櫃子全被堆疊了起來,彷彿是一塊塊顏色相異的積木。置放在當中的書本則是更微小的積木,只是為了填滿空虛而存在的。
牆壁被加裝滾輪的書櫃擋住了。
而書櫃後方的牆上,有著內藏式的把手。其實仔細一點看的話,還能夠發現牆壁有著小孔。
「喵——」
貓咪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腳踝被毛茸茸的生物磨蹭著,但當我低下頭來時,那隻毛色大致上是黑色的貓咪已經來到妻子身旁。「哇……白襪子怎麼跑來這裡了呢?也想要一起玩是嗎~好聰明喔~」妻子開心地撫摸起貓咪的下巴。
那是一隻流浪貓。
是在剛搬來這裡時,某天偶然從窗戶跳進來的。雖然身上都是跳蚤,但因為還滿黏人的,妻子倒是挺喜歡的。之所以取名為白襪子,是因為牠四肢末端的毛髮是白色的,乍看之下宛如穿上襪子。
儘管我們準備了貓罐頭與貓沙,不過白襪子似乎更加喜歡流浪在外的生活。
「白襪子也很喜歡小孩子吧?」妻子瞇起眼睛。
她接著將手放在牆上的把手,並且施力。
偽裝成牆壁的門緩緩地移動著,露出一條足以讓人穿越的縫隙。
牆壁的後方,陰暗得只能看清楚自己的手。
隱約看得見有兩個小孩躺在地上休息。外頭書房的照明透過門縫在地上形成一道宛如利刃的亮光。
銳利的亮光在視覺上稍微有了起伏,因為落在其中一個小孩身上。
是一個小女孩。
女孩背靠著牆壁。
我的目光沿著照明移動著,首先是骨感的腳踝、膝蓋。接著是微微隆起的胸口、灰白色的嘴唇。最後則是小女孩那猶如寶石般的眼球。女孩的睫毛滿濃密的,不過眼角有著形狀不規則的明顯傷疤。
他們身後的牆壁上開了一扇用來通風的窗戶,汽車的喇叭聲混著夜風從窗戶灌入。但他們不曾利用過窗戶來對外呼救,以後應該也不會。
妻子移動腳步,朝他們靠近。
但是白襪子移動得更加快速,眨眼間就來到小女孩的身旁。
喀。
電燈開關被妻子打開了,所有事物的輪廓頓時變得清晰起來。
鐵鍊反射著刺眼的光線。
那條鐵鍊被固定在牆上,兩端分別銬住了兩個小孩子——是一男一女的姊弟。他們維持著或坐或躺的慵懶姿勢。
白襪子在小女孩的懷中打滾著,似乎已經混熟了。
妻子彎下身子,打開裝著披薩的盒子。
「好了,來吃晚餐囉。你們兩個都趕快打起精神吧。」妻子一面朝著小孩子們微笑,一面席地而坐。
至於那對年紀看起來尚在就讀國小的姊弟,他們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沒有靠近他們。
妻子將披薩的紙盒推到他們的面前。
「猜猜看,裡面是什麼?」妻子興奮得就像是剛領養小狗回家的小孩,不斷將臉湊往他們的身體,想要確認他們到底有沒有乖乖利用旁邊的浴室洗澡。但比起小孩,妻子的肢體動作反而更像是小動物。
「……」
「猜對了就有東西吃喔。」妻子增加了誘因。
「……」
「唉呦,說一下話嘛。」
「……」
「可惡,氣死人了!」妻子抓住了小女孩的肩膀,「妳再不乖乖聽話的話,我就叫警察叔叔把妳抓走喔。」
會先被警察抓走的是我們吧?我忍不住這麼想。
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妻子做起了鬼臉。她臉上的皮膚比我想的還來得有彈性,表情一下子會讓人聯想到風獅爺,一下子又宛如黑白無常。但由於對方毫無反應,妻子於是用手捏出沮喪的表情,然後鬆手。表情就此定型。
……唉。
妻子垂下雙肩,似乎是放棄了。
她打開紙盒,要求男孩跟女孩把披薩吃完。
孩子們沒有反抗。
已經持續這樣的狀態兩個多月了。
男孩坐在由遊戲片收納盒堆疊而成的平台上,女孩身邊則是堆滿了厚重的書籍。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不願意與我們聊天。
等到用餐結束,妻子用衛生紙替他們擦拭嘴邊的食物殘渣。由於缺少了許多牙齒,男孩跟女孩的進食量都不怎麼多,這也是我購買奶粉的理由。
「好想要變成貓咪喔……」妻子背靠著牆,坐在離孩子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發著牢騷:「你知道嗎,我之前在半夜的時候偷偷來觀察他們,結果發現他們會跟白襪子聊天喔。」
「跟貓咪是能聊些什麼啊?」
「有很多可以聊喔。像是當天的天氣啊,或者是聽到外面傳來奇怪的車子喇叭聲……不過最常見的還是播放貓咪的影片給白襪子看。他們似乎很想要知道白襪子在看到別的貓咪之後會有什麼反應,但白襪子只是一直喵喵叫。」
「所以,他們會用手機上網?」
「當然囉,小孩子的學習能力是很強的。」妻子笑著說:「雖然我們買給他們很多書跟很多遊戲片,可是說不定那不是他們最想要的——要不要乾脆讓他們自己在網路上訂東西呢?」
「如果他們訂了油壓剪呢?」我邊說邊望向固定在牆壁上的鐵鍊。
「那樣不是很好嗎——」
坐在地上的妻子,將視線轉移至待在小女孩懷中撒嬌的白襪子。
——那樣就代表,他們開始認為自己是個「人」了。
「老公你知道嗎,雖然動物不會講話,但他們只要看見我們的表情,就能知道我們在想些什麼喔。」妻子一面說,一面做出鬼臉,「所以與其跟我們一起玩,白襪子往往更喜歡黏著小孩子,因為連貓咪都看得出來誰的心情比較低落……或者說,誰比較需要幫助。」
「……妳把我們說得跟壞人一樣。」
「就法律層面來說,我們的確是壞人嘛——這兩天新聞不是鬧得很大嗎,聽說又有小孩子被綁架了,而且受害者剛好是這兩個小孩子的父親。老公你還有印象嗎?」
「我記得……他們的爸爸那時候跪在地上,好像很難過。」
「嗯——我也很難過啊。」妻子笑著搖搖頭,稍微壓低了音量,「明明小孩子是在兩個月前就來到我們這裡,他們的父母卻是直到最近才報案,警察難道不會懷疑些什麼嗎?」
「哇,開始檢討受害者了?」
「我哪有,而且你明明就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妻子嘆了一口氣。
她說,自己不能就這樣把這兩個小孩子送回家,不然她實在不放心。
至少要讓這兩個小孩子明白,能擁有棲身之所並不是一件異想天開的事。
「不過……」我試著說些什麼:「既然他們身邊還有親人,我想在回歸社會的過程應該會比較順利吧。」
「回歸社會本來就很容易啊,因為社會上的大多數人都是冷血動物。現在的難題就是我不想讓他們也跟著變得沒血沒淚。至少稍微再……再相信人一點點吧。雖然這也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啦。」
「就像父母對小孩的期望那樣?」
「你很煩耶。」妻子捏了下我的手臂,「我只是覺得,不那樣做的話會有點……嗯,有點……寂寞吧。」
「寂寞?」我搞不懂她的意思。
「就像陳小姐會為了你的姊姊來拜訪一樣。儘管我覺得那樣是很荒唐的一件事,卻也很放心,因為那代表陳小姐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社會人士……不管是不是做直銷的。」
「所以今天來的那位叫做陳小姐?」
「啊,我差點就忘了——」妻子從褲子的口袋中抽出皮夾,「那個做直銷的有給我名片。她給了我兩張,其中一張是要給你的。」
她在抽出皮夾時,一張傳單跟著掉了出來。
我在外頭看過那張傳單,發行單位是「改變世界基金會」。
妻子將名片塞給了我。
名片上面沒有本名,只有「陳小姐」三個字,以及連絡電話。名片上的資訊貧乏到讓人感到不安,我於是隨手讓那名片被皮夾裡的證件淹沒。
「陳小姐過來拜訪的時候,說自己也很喜歡白襪子喔。」妻子這麼說。
「白襪子好像很受女生歡迎?」
「怎麼啦,你很羨慕嗎?」她盯著手中的傳單,「我想那應該只是巧合,因為陳小姐感覺就是一個很寂寞的人,跟那些小孩子一樣,所以不會說人話的白襪子才會受歡迎……你偶爾也可以打電話跟陳小姐聊天喔。」
「妳難道不會吃醋嗎?」
「我無所謂啊,因為我本來就會監聽你的電話了。」妻子吹起口哨。
「……」我跟著吹起口哨,「我有的時候也會檢查妳的避孕藥剩下幾顆。」
「我會確認掉在你襯衫裡面的頭髮有多長。」
「我會從妳的發票來檢查妳買了什麼。」
「我還跑去睡了老公你喜歡的那個女生。」
「……等一下,妳是不是說了一個等級完全不一樣的事情?」我皺起眉頭。
「反正都是開玩笑的不是嗎?」妻子眨了眨眼睛,「我剛才想像的是兩個玩世不恭的人在對話,那是上禮拜我看過的某部電影的橋段。還是說——老公你真的做過那些事情?」
「嗯……和氣生財嘛。」
「和氣是哪個女生?你給我說清楚。」
「妳是故意找架吵的吧?」我忍不住嘆氣。
——對啊,我是故意的。妻子笑著用雙手勾住我的脖子。
「我只是希望你的情緒起伏可以多一點,不要一天到晚都是那種像被扔到荒郊野外的表情。」她瞄了一眼正在撫摸白襪子的女孩,「你看那些小孩子,他們如果覺得寂寞,至少還會摸一摸貓咪。那麼陳小姐呢?則是專程來拜訪我們。雖然你跟她沒見到面,但我覺得陳小姐是個需要聊一聊的人。」
「我感覺我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
「但人總是要越變越好的,不是嗎?我們畢竟都結了婚,就讓我稍微發揮一點自己的價值吧……老公你覺得我的價值在哪裡呢?」
「妳現在應該不是在演戲吧?」
「不是啦,我很認真地在問你。」
「……」我於是開始思考答案。
她的價值在哪裡呢?
我當初是被妻子的外表所吸引,後來則是發現她與普通的女孩子不太一樣。
由於我本來就不打算對另一半掩飾自己的個性與職業,所以我一開始以為自己在這輩子是沒辦法結婚的。不過眼前的女性顛覆了我的想像。她不但選擇留在我身邊,甚至對於「飼養來路不明的小孩」這種事沒有絲毫的疙瘩。還把這當成是夫妻兩人的生活情趣。
不過,這就是她的價值嗎?
因為沒有衡量的標準,所以我望著妻子那讓人聯想不到罪犯的秀麗五官發起了呆。
「……希望你會猶豫是因為我的優點太多了。」她親了一下我的臉頰說:「身為老婆的價值是什麼呢——你覺得是接吻嗎?絕對不是,因為只要有錢,很多人都願意親你。那麼是擁抱嗎?也不是喔。」
「……猜不到。」可能她的價值是讓我體認到自己是個不聰明的人吧。
「你還要猜看看嗎?」
我搖搖頭。
妻子於是公布答案:「我雖然有權力追問你的一切事情,但我放棄對你窮追猛打,那就是我的價值所在——因為我相信你都是為了我著想才選擇說或不說。」
「妳還……真有信心啊。」真佩服她完全不會害臊。
「我當然有信心啊——」她抱住我,「你不就是因為喜歡我的個性,才會向我求婚的嗎?」
我因此盯著妻子手上的婚戒。
「……」
好像真的是她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