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脫線的高腳椅上，傑特有些無聊地踢著腳。
雖然已經十五歲了，但被誤認為十二歲－－甚至更小－－對傑特來說是家常便飯，畢竟，就算他在這個夏天抽高了不少，坐在高腳椅上還是碰不到地。
然而身高顯然不是他最在意的事。一邊翻弄檯子上散落的零件，這名瘦小的少年一邊伸長脖子，努力對櫃檯後的工作間發話：「皮姆大叔，我真的不覺得有必要這麼慎重，你知道我可以操作……」
「我什麼都聽不到，小子。」低沉的嗓音穿過不間斷的嘰嘰聲傳來，帶著飽滿的笑意。
傑特不滿地咕噥，將注意力轉往發出輕柔滴答聲的水漏鐘上。
這是間昏暗的小店面。三人寬的鋪木走道、低矮的樑柱，只有櫃檯後散發白光的門洞，暗示工作間的存在。和櫃檯僅間隔五步的店門上，休息中的牌子朝外掛著，透過蒙塵的玻璃，勉強可辨認寫在上頭的是「皮姆鐘錶鏡片 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
這麼個一眼望穿的小地方，屋頂到櫃壁卻掛滿五花八門的時鐘，從最普通的壁鐘到旋轉著精緻人偶的音樂鐘，不留一絲空隙，櫃檯後方甚至有座由巨大金色齒輪組成的兩人高立鐘－－皮姆的鎮店之寶。
立鐘旁是整架的鏡片和鏡架，傑特最喜歡的機械變焦單邊眼鏡就放在頂端。他愛死了可以透過旋鈕調整焦距的設計，可價格真不是人買的……他只在皇家研究員臉上看過一次，當時那傢伙趾高氣昂地要他叫師父出來，單邊眼鏡掛在仰得朝天的鼻子上，看得他好難過。
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傑特撇撇嘴，正打算滑下椅子溜進櫃檯，機具運轉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陣窸窣聲後，皮姆踏出工作間。
留著拉捷克城最風行的焦黃色落腮鬍，皮姆看上去近四十歲，但光滑緊繃的眼角透露他的年齡不超過三十五，加上一身肌肉、破一百九的身高，說是現役衛兵都不會被懷疑。但他就是穿上了和外表完全不搭的工作圍裙，在城西開了家小店，成為機械工會最受信賴的微機械專家。
一骨碌爬回椅子，傑特急切得半個身子都攀過櫃檯：「好了嗎？」
「坐好，十五歲了還跟小鬼一樣。」輕斥著把傑特壓回椅上，皮姆遞出手中的單邊眼鏡，「試試。」
撥開有點長的棕色瀏海，傑特小心翼翼地接過鏡片往鼻根上夾，「哇……咦？」一接觸到皮膚，墊片支架忽地旋轉伸長，原本有些下滑的鏡片瞬間推高到視線正前方。
傑特目瞪口呆地抬頭，「我以為只是……眼鏡？」
「它是啊。」皮姆的雙眼透著得意「只是你長太快，我可不希望每半年就要調一次焦距。」
「可是、這個！」傑特慌張地拔下眼鏡（墊片瞬間縮回原位），看著皮姆的眼神半是渴望、半是退縮，「……這太好了，我不能收。」
「沒什麼好的，」接觸到傑特不信任的目光，皮姆聳聳肩，「跟師父好好學，你也做得出來，不過是提早當作生日禮物罷了……收著。」
遞過去的手被斥回，傑特蠕動嘴唇，好不容易才訥訥開口，「我會多來幫忙的。」
「跑不了你，好幾座掛鐘等著拆開清理呢。」看著傑特瞬間發亮的紅褐色眼睛，皮姆好笑地拍拍他的肩，「去圖書館吧，我該開店了。」
小心翼翼將眼鏡夾回鼻樑上，傑特抓著斜背包跳下高腳椅。推門出去前，他終於忍不住回頭咧開嘴，「謝了，皮姆大叔。」
抬手作為回答，等門鈴聲歇落，皮姆伸了個懶腰，轉身回到工作室。
＊
早上八點半，正是拉捷克城開始熱鬧的時候。
煎餅攤飄散著食物香，搭載煎臺的機械推車微微顫動，時不時噴出白色蒸氣；轉角，修理義肢的老太太坐在木箱上，新開的鐵罐傳出潤滑油的氣味；透過櫥窗，半自動的裁縫機正喀噠喀噠吐出一疋疋布料……主要幹道上，滿佈各式和機械相關的行業。
在拉捷克，這是再普通不過的景色了－－作為大陸最先進的機械科技輸出國，主城拉捷克又被稱作機械城，容納上百名優秀的發明家、工匠，上萬名以機械為生的居民，以及難以計數的新型機械產物。
仗著從小生長於此的熟悉，傑特拐進小巷，避開外頭準備上工的人潮、淨挑住宅區往東走。在鑽出某戶曬書的棚架後，他來到圖書館前的廣場。
和所有拉捷克居民一樣，傑特對機械產品有高度的熱愛和興趣，因此，雖然比起使用、更熱衷於瞭解原理和研發，他也從來不敢想像自己能在成年前就進工會任職，甚至，成為那個人的徒弟。
下意識觸碰左眼，卻摸到新戴上的單邊眼鏡。傑特有點不好意思地改抓鼻頭，決定放下每次工作前都會產生的自我懷疑，趕緊走向那棟高達三層樓、集結數百年知識精華的工會圖書館。
被收為徒弟後，師父便替他申請成為工會圖書館的基層人員，和幾名會員輪班維護，內容不脫打掃、書本歸位、新書編入資料夾、借還書登記……等常態性工作。但今天不大相同。
打開還鎖著的門，傑特踏入未點亮的圖書館大廳。另一位值班的會員凱文已經在書架間忙碌了。把門重新落鎖，傑特連忙套上代表館員的土黃色背心，再多抓一把梯子和軟刷，招呼過後就往地下室鑽。
每三個月一次，國王直轄的研發團隊會到工會的研發所進行交流指導，順道視察圖書陳架安排。他不太明白核心書籍擺在顯眼處對研究有什麼幫助，但這確實增加不少工作量，反正前輩們總會陳列妥當，他也樂得承接清理地下室的任務。
在他看來，除了灰塵多了些，地下室是館內最棒的地方了。
某次追查機械動力核心的資料，讓他離開早逛遍的一二三樓、頭一次走下角落的石梯。當光線從吊燈中竄出，那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壯觀的景象：從地板一路疊到屋頂的書本牆，在寬闊的空間形成錯綜複雜的迷宮，每一本都頗有年代，他認出有些封面的燙金甚至是上個世代流行在貴族間的風格，而書名……不敢說全部，但多數和他搜尋的資料有關、甚至更深入。屏息良久，他張嘴哇了一聲，然後馬上被瀰漫的粉塵嗆得連連咳嗽。
此後他便愛上了地下室，幾次巧遇師父，更加深他的好印象。如今不用編碼，他也能指出七八成書本所在位置，被其他會員戲稱「灰撲撲的小指針」。無論是否帶有嘲弄意味，傑特隱然成為最熟悉地下室的人，加上視察官總是看兩眼就上樓，即便今天是視察日，傑特也沒特別調整，依照平時的流程就到角落翻畚箕掃帚去了。
清過外圍，往深處走去，隱約聽到樓上正門被推開的聲音－－估計是幾個起早的工會成員到了－－傑特心不在焉地想，一邊盤算著要從字典區掃出來，順便把剛剛撈的幾本書放到桌上。
他在地下室盡頭的字典區擺了張破木桌（研發所淘汰掉的），上頭是一些廢紙、墨水和一枝歪頭的鋼筆，以及好幾本正在看的書。會選在字典區，除了位置隱密，還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地下室三分之一的書籍都是麥基文，要不是翻到一本麥基-拉捷克對照字典，他還不曉得這裡到底埋了多少好東西。
繞過一堵由《礦源與機械：影響功能的材料及其產地》、《麥基山礦脈分布圖》等大部頭疊成的牆，傑特看見自己的小天地。昨天翻的《動能》還攤開著，字典也是，但書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吸引他的注意力。傑特放慢腳步。
起先他以為只是墨水瓶的投影，直到它動了動。傑特哽了一下才把到口的驚叫吞回去。活的？
就在不知所措的當口，遙遠的後方傳來微弱的呼喚，「傑特，你在這裡嗎？視察團提早到了。」
「呃、」傑特慌忙轉身，盡可能用最大的聲音回喊：「馬上上去！」
帶著滿腦袋的混亂，傑特回過頭。
短短三秒，那團黑球膨脹成兩倍大，開出一個圓形彷彿口器的洞，在他雙眼聚焦的瞬間，那東西頓了頓，然後，毫不遲疑地、把整本字典一口吞了進去。
傑特再也忍不住地尖叫出聲。
創作內容
【長篇】機械城與失落國度：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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