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迷路了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努力抬起沉重眼皮,想確認誰在跟我說話。
但無論如何搖晃疼痛的腦袋,也沒見視野裡有任何身影。
「在你背後啦。」那聲音又說。
於是我轉過身去,才看見坐在輪椅上的他。他在某種意義上而言很「異常」。瘦得不可思議的身材,左眼上層層纏繞的繃帶,以及在那底下比其更加蒼白的肌膚。
第一眼印象,彷彿是「病氣」一詞的具象化。
我脫口而出:「你是誰啊?」
輪椅上的少年沒有回答問題,卻扯開一個燦爛的微笑。
和冰冷、死沉的外表相反,那是個猶如冬陽的溫暖笑容。
「你迷路了嗎?」他又問。
「差不多吧……噁。」我拼命忍住嘔吐衝動,把手按在發脹腦門上,卻沒能減輕丁點的暈眩感。心底開始有種念頭,想把食指插到太陽穴裡面,用力刨挖腦袋內部。
輪椅少年眨了眨眼,操作輪椅來到我身邊:「你怎麼會醉成這樣啊?」
「識相就滾遠一點,我會吐在你身上。」
「你吐不到的。」輪椅少年又笑。
我瞟了他一下,看見他眼底的熱度,便又不禁移開視線。
他接著開口:「前面轉角的房間裡有礦泉水,要不要喝。應該能感覺好些。」
「不必了,」我說,卻發現腦袋漸漸清楚:「我只希望你把臉上的笑容收起來。」
「為什麼?」他睜大雙眼。清澈的虹膜裡仍舊充盈著熱量。
「當然是因為我討厭。」
「……」
走廊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原本應該潔白的水泥牆壁此刻滿是斑駁痕跡,還有大量的灰塵及蜘蛛網在上頭。窗戶沒有一扇是完好的,整排都被打破,只剩下少許玻璃碎片殘留在邊邊角角。
「哼,饒了我吧。」我瞪向他,又忍不住嘆氣。
他只是暫時沉默,那討人厭的模樣卻一點都沒收斂。
「我很傷心喔。從來沒有人說過討厭我開朗的樣子。」
「現在有了。」
「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而且我看得出來,你沒有說謊。」
「我幹嘛說謊?」我將身體倚在窗戶對面一側的牆壁上,完全不想管那上頭髒得要命。反正我不必在乎衣服之後會很難洗。「我最痛恨你這種人了。」
「我好傷心啊。」他嘴上這麼說,表情卻完全是兩回事。
「我沒空理你……嗚噁。」食道又抽搐一陣。「滾遠一點,我還有要做的事。」
「你要做什麼?」
我指向整排破裂的玻璃窗:「從那之中選一扇最破的。」
「然後呢?」
「從那裡跳下去。」
「啊——」輪椅少年露出恍然大悟的笑:「我懂了。原來你不想活了。」
「感謝你的理解。」
真是大錯特錯的一句話,我想。我既不感謝他,他也根本沒有理解我。但既然都已經說出口,那也只好將錯就錯。
醉醺醺的感覺很難受。而且味道本身也很難聞。是所有酒都這麼糟糕嗎?
「你是第一次喝酒啊?」輪椅少年絲毫沒有放過我的意思。
「干你屁事。」我大口喘氣。「別一直煩我。」
「我懂了,你真是個溫柔的人。」
「哈?」
這傢伙懂中文嗎?
輪椅少年說:「想自殺卻害怕麻煩到別人,才特地跑來人煙稀少的這裡。現在更不願牽連到我,所以擺出兇惡態度。」
「你白癡嗎?樂觀解釋也要有個限度。去死吧。」
「辦不到。」他笑瞇瞇地回應。
「我想也是,你那種殘廢身體,連窗戶都爬不出去。」我用力反推牆壁,讓自己往窗戶方向移動。腳步很難維持平衡,地板不停在搖晃。
「我啊,小時候是可以走路的喔。」輪椅少年仍然喋喋不休:「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國小都去不到一年,就由於病發而不得不退學。」
「那還真好啊。學校這種地方,鬼才會想去。」我趴在地上回應。我什麼時候摔倒了嗎?
「可能吧。快退學之前,下肢肌肉因為萎縮的關係,每天都在跌倒。因為這樣被取了好多外號,都不太好聽。」
「哈哈哈。」我試著嘲笑他,可惜有點失敗。
「放在置物櫃裡面的東西老是不見,桌子被美工刀弄得亂七八糟。嗯,總之就是沒辦法好好學習的狀態。」
我吃力地想要爬起身。不曉得為什麼,膝蓋痛得要命,根本使不出力氣。
輪椅少年的一言一行都讓我極度煩躁。不是匍匐不前的時候了。
我問:「你在跟人說這些事的時候,總是這副表情嗎?你很開心?樂在其中?」
「對啊。」他居然真的回答了。
「混帳!」我的怒罵也絲毫無法動搖那笑容。
「媽媽偶爾會來看我。她喜歡我的笑容,我的開朗。所以我會笑,我會表現得開朗給她看。」輪椅少年感嘆著:「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我恨你的笑,你的開朗。因此,你給我停下來。」
即使我們交談了這麼久,走廊還是沒有其他人來。
或許我該不顧一切跳下去。
「可以啊,如果你笑給我看的話。怎麼樣?來做表情交易吧。」
我惡狠狠地瞪他。
但果然,我沒辦法直視那熱情的眼神超過兩秒。
該死的。
「我老早就笑不出來了。」我說,「滿意嗎?」
「試試看嘛。」
「我怎麼可能笑得出來。笑得出來我就不會來這裡了。」
輪椅少年操作輪椅,再次來到我面前。
我才發現到自己不知不覺又靠在牆上休息了。頭暈和噁心都已經消散,酒精的效力也不過如此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接著說:「啊啊。跟你相較之下我是何等幸福。但是,我還是笑不出來。」
「你怎麼了?」
「不必多管閒事。在每個人都遭遇不幸的年代,我這樣的傢伙根本毫無突出之處。只是個隨處可見的想自殺的少年罷了。」
輪椅少年正由下往上觀察著我。明明和我年紀相仿,卻一副能理解我的模樣,真是令人火大。若不是身體仍有脫力感,我早已一拳打過去。
「我認為想自殺的少年並不隨處可見喔。」
「像你這樣雞婆的死殘障也世間少有。」
「啊哈哈。」
話語的回音陣陣擊打在走廊之間。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並沒有對輪椅少年說謊,實際上,我至今為止的人生的確毫無缺點。畢竟我還能好好用雙腳站著,四肢健全地渡過行屍走肉的每一日。
但是,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怎樣都笑不出來。成功是理所當然,失敗也是理所當然。朋友說的笑話是理所當然,朋友轉身離去也是理所當然。
曾猜測或許得了憂鬱症吧,但似乎又不是那種需要大驚小怪的嚴重性。在失去開心情緒的反面,日子也不算特別難過。學校成績普普通通,但還沒到畢業後馬上把自己餓死的程度。
總之,毫無缺點的人生不就是這樣嗎?不精彩,不遺憾,不知所云,不留破綻。
「你迷路了嗎?」輪椅少年說。
原來我們還在廢棄醫院的走廊裡。
一步都沒能前進。
「為了從這裡跳下去的勇氣,我第一次喝酒。」我不曉得為什麼要解釋給他聽。
「或許你現在可以重新考慮。」
「酒已經完全醒了。就憑這個平庸的我,現在大概往下看就會發抖手軟吧。」
「真好呀,我下半身永遠都是軟的。」輪椅少年說,「你懂嗎,這是個雙關。」
「我不想聽你說低能的黃色笑話。」
「雖然黃,但它不是笑話喔。我不靠導尿管沒辦法……」
「那你就別笑了。」我閉上眼。
我聽見輪椅在轉動的細微嗡鳴,以及地板碎石與橡膠皮胎的摩擦聲。
輪椅少年的下一句話夾雜著哽咽:「可是你還沒把哭臉跟我做交易嘛。」
聽見他的語氣,我才猛然睜開眼睛。但輪椅少年依舊開朗,眼角和嘴唇的弧度找不到任何瑕疵,甚至讓我懷疑剛才不過是我的錯覺。
「喂。你該不會……」
「笑吧,想自殺的少年。人類能夠活著,就是件很值得放聲大笑的事情啊。」
他停頓片刻,隨即旋轉座椅,把臉朝向我看不見的角度。
忽然一陣冷風從破碎玻璃窗灌入走廊,在我的皮膚上撕出痛覺。我不得不閉起眼睛,用手背擋住暴虐的飛沙。耳畔噪音狂嘯,能聽見某人在風中說了什麼。
於是當我再度睜開眼時,只見到空蕩走廊上那台無人的輪椅,上頭靜靜躺著一層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