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可預見的不幸>

1.

烤盤中央的牛肉被為了拚翻桌率而開到旺盛的火焰烤的滋滋作響，連原本應該泉湧而出的金黃油滴也瞬間蒸發。微暗的桌面上倒處堆滿了泡菜、烘蛋和食材大氣地散落在碗的四周，以粗曠的橘紅呈現朝鮮民族剛強而個性的大醬湯。Y本來就胃口小，能吃完這要價不斐大餐的一半，對他而言已非常划算，若非今天是他生日，恐怕他也不會如此放縱自己一滿口腹之慾。Y喝著無糖麥茶清清嘴裡的油膩，隔壁桌貌似是高中同學聚會的音量實在難以忍受:有幾個以前顯然是班對的同學喝茫了，在眾人的起鬨下說起學生時期常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的肉麻互撩語錄，更是激起想看笑話者惡意的興奮，起鬨聲越加放肆。Y早就要求店家很多次，叫那一群毫無公共道德的傢伙注意音量，但店家眼看雙方懸殊的顧客比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唯利是圖嘛!我一個人就沒有顧客應該享有的用餐環境嗎?真是爛店!」Y有些惱怒地離開最角落的雙人座位，拿起放在對面的包包走出店外，卻發現那隻不知好歹的黑狗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淋得渾身濕透，跑進泥坑裡打滾，飛舞的泥水還噴到路邊一個正在穿雨衣的小孩，機車上的媽媽凶狠地瞪著黑狗，還用一種「你這樣養寵物?」的責怪眼神看向Y。

Y氣得連傘都忘記撐，衝入雨中把黑狗拖回騎樓，原本特別講究的打扮在黑狗劇烈晃動下被噴得亂七八糟。好不容易讓黑狗坐好後，他忍不住大罵一句「媽的!你這隻臭狗!」「回家之後還要幫你洗澡，真的很衰洨….」他邊嘀咕邊拖著黑狗走向停車場，氣象局沒有預測到的大雨，完全沒有變小的跡象。

2.

從開到極速的雨刷把玻璃磨成一片模糊的的空隙間看去，車外被Kiss raido和狗吠掩蓋住大半音量的雨活像一齣塗鴉動畫，只是中山路每到下班時間就塞車的糟糕路況，讓Y不禁覺得這些雜亂又惱人的線條似乎是針對他才剛打過蠟的白色Yaris直衝而來。「下雨天就是一堆不會開車都出來開車啊!煩耶!」Y想前方的路口肯定又發生了某場打滑、擦撞或者雨天壘田的事故，只好開始滑手機。他滑到表特版，看了幾篇簡介寫得天花亂墜、推文卻寥寥可數的文章，他倒佩服起這些女人的勇氣。也許是這份讚許的加持，他開始覺得照片的美膚濾鏡和美白特效沒有那麼假掰、那麼令人輕視，等到前方的車子終於能以正常速度開過紅綠燈時，他甚至還覺得某些推文的審美觀和道德感簡直有毛病，看不出來她們異於常人的美就算了，至少也不應該把願意向我們這些噁心又沒腦的男人展露自我的女生說的一無是處吧!Y這樣想著，當白色Yaris剛上好的蠟被雨水溶解，流入幾乎被落葉堵塞住的水溝裡時。

「住在高雄的熊熊想要對在台中出差的狗狗說『Honey，要記得休息喔!』。真貼心呢!她還點播了一首來自四葉草的〈好想你〉要送給他……」原本在後座安靜休息的黑狗聽到關鍵字，急忙「汪!汪!」了好幾聲，還想要跳到前座來撲上Y。「白癡啊你!又不是在叫你，是瘋了嗎?」Y差點就撞上一個沒在看路的腳踏車阿伯，粗魯的大吼了幾聲、把黑狗嚇得不敢動彈。「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是真的真的好想你/不是假的假的好想你…」Y聽著喇叭裡流出的可愛歌曲，更加踩緊了油門「果然長大了就不應該把生日看得太重，省得在這裡生悶氣」可憐的白色Yaris在馬路上勉強加速，直到經過警察局的前方，才賺得一點喘息的機會。

3.

「過來，過來，過來!」Y站在浴缸旁，全身脫到只剩下一條內褲。他手上拿著從爺爺家拿回來的肥皂，腳下踩著穿了好幾年的拖鞋。他實在受不了黑狗的固執，只好硬把他拖進澡盆。「你今天就不能不當一次混蛋嗎?」Y咒罵著，用超過平常控制適宜的力道把肥皂在漆黑的狗毛中摩擦，他連水溫都忘記調，對於挑剔的黑狗來說宛如一場恐怖的折磨。他撥開牠的耳朵、隨便抹個三兩下，然後是眼睛、臉、鼻子、嘴巴、脖子……直到最難搞的肚子。不知道為甚麼，每當Y的任何一寸皮膚接觸這片光滑區域，黑狗就會像吞了笑氣一樣異常激動、左翻右滾，還會有點亢奮的鬼吼鬼叫。等到刺激結束之後，又會表現的異常安靜，彷彿某個開關會在肌膚交會被啟動一樣。Y實在沒有耐心跟牠玩這一套，他以刷廚房水槽的架勢快速地來來回回，黑狗根本來不及作出匪夷所思的生理反應，便癱倒在主人淒厲的攻勢之下乖乖就範。經歷一番大戰之後，Y像個加油站混日子的員工般，用毛巾大致擦拭了黑狗，留下一堆水珠和紛亂的毛髮。他也沒好好梳理、也沒從頭到尾仔細用吹風機吹乾，就只是把牠放到電風扇前自生自滅。Y回到浴室，看著自己渾身汗水，內褲也完全濕透，隱約透露出來的男性驕傲跟他此刻的心情一樣萎縮。他想到方才洗澡時黑狗如家裡擺鐘的般來回晃動的Balls、激動的反應，覺得可能是一連串不幸的事件讓他太疲累了，便很快洗好了澡，躺到沙發上。

電視正好在重播《鐵達尼號》，Y想就這樣邊滑手機邊看這部曾經讓整個十年的台灣女性瘋狂沉迷於李奧納多·狄卡皮歐的嫩臉、讓席林狄翁成為90年代西洋三巨頭之一、史上票房最高的無聊大爛片，當作結束這慘淡生日的助眠劑。

當Jack環抱Rose的細腰、在夕陽餘暉下相視而笑，〈My heart will go on〉的旋律以優美的交響樂流瀉時，Y正好被一通Line簡訊的「叮咚!」驚醒。他的手機滑到地上，打中原本已經熟睡的黑狗，惹得牠再度鬼吼鬼叫。Y逼不得已只好開始猛搔牠的肚子，搔得又快又準，黑狗在幾分鐘內就累得不省人事。他終於能好好閱讀簡訊:

「你在嗎?」   

「剛剛在處理我家那隻笨狗」       

「哈哈 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好命 就算是生日也一樣」

「別虧我了，我今天根本過得跟屎差不多。」

「喔?我有點想知道這坨屎長甚麼樣子」

「算了吧，沒什麼好說的， 就是衰洨。 找我幹嘛?」

「我明天下午要去台北出差 想說早上跟你喝杯咖啡

順便把小愛託給你照顧」

「又要出差?你公司不是八月底就要搬走了?」

「誰知道，我們老闆就是個怪人，剛好我男朋友最近也不在高雄 只有你在   就幫我個忙啦!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

「不會找別人喔!算了算了，反正我這幾天也剛好排休。我明天也把小黑牽出去好了。」

「感謝你啦 不然小愛又很討厭動物旅社 幸好你跟小黑還滿討牠喜歡的哈哈」

「好啦，明天在大統旁邊那間星巴克見?」

「恩恩 大概九點」

「九點妳絕對不可能起得來」

「不會啦XD 一定可以」

「好啦好啦，晚安。」

「Bon nuit」

「連晚安都可以打錯，真的很受不了這個女人…」Y抱怨著，他把黑狗輕柔地抱到墊子上，拍了拍牠的頭說「你這隻小笨狗，還是有點用啊……」那個晚上他作了一個好夢，隔天醒來時甚至覺得昨天是一個還算不賴的生日。

4.

Y其實沒有很喜歡喝咖啡。他總覺得咖啡的苦味跟味蕾相沖，即使高中以來身旁的同學、同事甚至是親戚都對咖啡趨之若鶩，他還是比較喜歡販賣機的台灣綠茶，或者是五十嵐的多多綠。但當他總算安置好調皮的黑狗，成功從周末星巴克買一送一的排隊人潮中找到店裡最深處的二人座時，他的鼻子也適應了四處瀰漫的香味―那是種混合精心製作的木質地板、從櫃檯飄散過來的飲料、以及喇叭中流瀉出的輕爵士樂、使他原本有些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的香味。Y靠著座位上方亮度不足的文青造型閱讀燈，開始滑起IG。

「等一下給她看這個好了…..現在最流行的可愛狗狗……啊!還有這個貓咪，不對，她只喜歡虎斑貓…」Y太專心在尋找開啟話題的媒材上，居然沒有注意到X已經坐好，略為皺眉地用一種興味盎然的表情盯著他。

「想嚇死誰啊妳?」Y慌張地說，連忙把螢幕關掉，把手機握在掌心。

「嚇你啊!都不跟老同學打招呼的笨蛋。」X笑著說，把乖乖坐在地上的白色小狗抱起來搔癢。

「我這叫善用零碎時間，老師上課有教」

「是嗎?你怎麼還記得…哈哈」

「好啦好啦，我就是笨這樣行了吧? 妳也是膽子夠大才敢把妳家小愛託給一個笨蛋，這樣說起來妳也半斤八兩!」Y理直氣壯地說，隔壁桌正在講電話的商務客不禁側目。

「

你還是老樣子，最愛耍嘴皮子了」X依然笑著，連她大腿上那隻白狗也被主人的笑聲感染，笑得渾身毛髮都輕輕晃動。

「我以為這裡不能帶寵物進來耶?」

「很久以前就可以了啊!喔嚘，只要夠聽話誰會跟你計較啊?」

「是是是…..我就是個失敗的主人，只會把我的狗養成一隻笨狗。」Y有些不耐煩地說，擔心起獨自在外的黑狗會不會又幹出甚麼蠢事。

「所以你把小黑留在外面?好可憐喔，牠有你這個主人真的運氣不好…」X摸著白狗柔順的毛，略帶指責地說。

「你都不知道養那隻笨狗有多累，比交女朋友跟工作還累耶! 我就不信你養得會比我好!」Y急著幫自己辯護，完全忘了要給X看可愛狗狗照片這件事。

「好啦!你真的很幼稚耶，我們今天又不是來吵架的」

「還不是你…」

「好了好了，我們都還沒去點飲料哩!還不都是你害的?」

「我……我…」Y不知道如何回嘴，他已經很久沒有跟異性進行這麼私人的對話了。

X沒有聽完他被口吃亂得支離破碎的辯解，便把白狗放到地上，走向櫃台。

「你也不等一下別人…」Y急忙跟了上去，還不小心把手機摔到地上。

「再等下去我就要去搭高鐵啦!」X轉頭對他說，已經排入隊伍。

「這女人真的很難搞……」Y想，尋找隊伍的盡頭。

「你怎麼還是那麼愛喝甜的?不怕得糖尿病嗎?」X喝了一口手上極為濃烈的熱美式黑咖啡，對身處熱可可香氣擴散中心的Y說。

「糖分可以增加幸福感啊，而且我又沒有常常在喝」

「你那個肚子早就出賣你了，一走進來就被我看到哈哈」

「真的是，你就不能對老同學好一點嗎?」Y被打敗了。

「我只是在關心你而已。最近工作壓力很大嗎?」

「還好，只是常常熬夜」

「那哪叫還好?你不知道25歲之後身體代謝就開始退化嗎?」

「知道啦，可是工作沒辦法」

「唉…其實我很不喜歡出差。又累又麻煩，還要跟主管實戰演練，到了台北又不能逛街，只能跟一群沒頭髮的老人談公事。最慘的是還不能看到Honey跟小愛…」X無奈地抱怨。

「你已經不錯了好不好?至少你薪水還算過得去，也不用像我一天晚只能蹲在辦公室，每天被老闆嘴，還忙到都沒時間去運動，也沒時間……」

「算了算了，大家都很辛苦，互吐苦水也不會比較輕鬆。倒是你，有沒有找到心上人啊?怎麼都沒看你像班上其他人在IG上亂閃?」X想到出差前還要聽Y十年如一的碎念，想趕快結束工作的話題。

「看我這個樣子，你覺得有可能嗎?」Y苦笑，無奈於話題轉換的幅度之大。

「你趁有空的時候出去運動，把身材練漂亮一點，再去參加個甚麼社團的，機會就來啦!」

「你想的太天真了，你不知道現在是個男性弱勢的年代嗎?」

「不會啦，你只是對自己沒信心而已」

「等工作少一點的時候再說吧……」Y敷衍地回答。

他們如此漫無邊際地聊天，大多在回憶高中時的蠢事、大學教授的機車以及朋友的近況，每當Y想要將話題轉向X的私事，她就會發揮女性本能的巧妙把話鋒一轉，有時把問題拋回Y、有時又在他的問題上建立另一個問題。他們兩個就像一位劍術高手在決鬥台上耍著一個拿木棍的混混，高手沒有惡意只想避免尷尬、混混則不知道台階怎麼下、堅持過招，而兩人都無法確知停止的時機。

一直到Y抱怨挺直過久的背隱隱作痛，沒有辦法再久坐時，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那要不要去文化中心走一下?」

「很遠耶，離接運站」

「帶小愛跟小黑去散步一下也不行?」

「你難得說出一句像是好主人的話哈哈」

那天中午雲層很厚，兩人沒有特別注意樹蔭濃密的程度，就隨便在圓形廣場的階梯上坐下。黑狗和白狗在灰色磚塊上互相追逐，玩得不亦樂乎。

「我看他們還滿速配的」

「笑死人，他們只是太久沒見面而已。搞不好只是那隻笨狗在起秋

亂噴荷爾蒙…」

「很噁心耶你!一定要把這麼可愛的畫面講成這樣嗎?我們家小愛本來就跟小黑很好了，狗狗之間也可以兩小無猜啊!」

「兩小無猜?你男朋友一定覺得你起肖了」

「哪會，他也很喜歡看兩隻狗狗玩在一起，超療癒的」

兩人在階梯上看著小狗嬉戲，直到正午的太陽突破雲層，把光芒和熱氣灑滿大地。Y感覺汗水溼透了襯衫，而眼前的X仍面不改色。

「我差不多要走了，小愛就麻煩你囉，記得要每天傳牠的照片給我喔」

「好啦，囉哩八嗦的。到台北記得傳個LINE」

「還用你說!哈哈」

X抱起白狗，依依不捨地看著牠的雙眼好幾分鐘後才拖著行李箱離去。Y望著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白色制服，發現已經來不及稱讚她為了出差而打扮的樣子特別漂亮，只能牽起仍依著彼此身體不放的兩隻狗，走回他的白色YARIS。

5.

Y一到家，感覺前所未有的疲憊，連白狗的休息處都不想整理。他看黑狗精神抖擻、彷彿吃錯了藥，就把他關進狗屋，自己抱起白狗，學X輕撫著牠的毛髮。

「你媽媽怎麼這麼難搞…」Y領養黑狗也四五年了，從來沒有作過類似的事情，他認為這樣做只會把牠寵壞，徒勞增加自己的困擾。不料白狗一點也不領情，反常地汪汪大叫，像剛上幼稚園被迫跟父母分離的小孩面對必須表現出和藹可親態度的老師一樣。「不會連你也這樣吧?你媽媽不是說你很喜歡我嗎?」白狗開始掙扎，甩開Y粗糙又多毛的手指，甚至還咬了他一口。Y沒辦法承受這股挫敗，只好把憤怒的白狗放進黑狗以前的寵物籃，自己便看著明明看過上十次的《慾望城市》、看著美國高中生一路在繁華而糜爛的紐約城勾心鬥角、跟無數個好友陷入愛河又劈腿、就這樣紛紛擾擾直到上了大學、直到大學畢業。Y嘗試想起自己畢業之後到底作了甚麼，卻覺得一但潛入意識深處便會看到醜陋的傷疤，還是決定把目光放回螢幕，任這些演員的燦爛笑容把自己包裹。

Y很快就睡著了，因此他並沒有注意到那隻白狗不知怎麼跳出滿是黑狗氣味的寵物籃，找到狗屋的門；沒有注意到黑狗跟白狗嗅著對方的毛髮上強烈迸發的荷爾蒙，越來越無法放開彼此；沒有注意到黑狗粗暴地撲倒白狗，在地上肆無忌憚舔著她的鼻子、嘴巴直到脖子、肚子，還在牠的屁股附近或咬或舔，口水流得比Y餵他最愛的牛肉時更旺盛；沒有注意到白狗俏皮地掙扎，躲開黑狗的層層攻勢，在促手可及的距離若前若後地踱步，挑動黑狗亢奮的神經；沒有注意到白狗在黑狗的腳爪碰到尾巴之前，便舉足跑過廚房的地板，讓背後追趕的黑狗更加瘋狂；沒有注意到黑狗爬上白狗的身軀，像一把手槍在上膛、開火、後座力反彈間來回循環，而白狗則如一面沉穩而堅定的鐵壁承受了所有攻擊，面不改色；沒有注意到黑狗粗壯、白狗細柔的雙尾交纏為一，臉上坦露著若無其事的表情，緊貼著彼此長達半個小時；Y沉沒在自己疲憊而不舒適的睡眠裡，甚麼也沒有注意。

他醒來之後看到黑狗睡在狗屋，白狗睡在籃子下，地板則有些黏稠。他只當是最近陰雨連綿的天氣害地板受潮了，並沒有聯想到甚麼。看天色已晚，就隨便吃了晚餐，決定等X傳訊息來。他等到快十二點，等到了無新意的影集都看不下去、平常可以聊天的同事也全部下線、等到眼皮沉重、代謝開始衰退的身體也頻頻抗議才放棄。

「算了吧那個女人，還是個老樣子，忘東忘西的」躺在都被他躺熟了的沙發上，Y看著時針走到了十二點，卻因為零件太久沒更換而發不出聲響，如此感嘆了起來。

6.

「小愛還好嗎?你怎麼沒PO牠的照片?」

「我在忙啦，等一下拍給妳」

「我看牠有點病懨懨的，妳回來之後還是帶牠去看個獸醫吧!妳的寵物我不了解，她跟小黑最近也沒互動」

「好喔 我可憐的小愛QQ 跟牠說媽媽就快回去了」

「我明天中午到你家接小愛可以吧?」

「好啊」

「牠有沒有好一點」

「這幾天胃口有稍微好一點」

「這樣啊 還是得帶牠去看獸醫」

「不用擔心啦!看個獸醫就會好起來的」

「你還真會安慰人」

「記得跟我說獸醫怎麼說啊，趕快回家休息吧!」

「我會啦，這幾天辛苦你了」

「不會啦，你去台北才辛苦」

「公司搬走之前要不要再約一次?」

「看我的Honey准不准囉，哈哈」

「好啦，開車小心一點」

「不用你擔心啦，掰掰」

「掰掰」

X接走白狗之後，Y決定好好犒賞自己一番。他特別去好市多買了一塊牛排，打算晚上跟黑狗一起享用。到了六點，Y把半熟的牛排放進純白無瑕的西式餐盤，飽滿的油水還溢到桌墊上，散發的香味讓黑狗興奮地在一旁上蹦下跳。就在Y拿出一組沒用過幾次的餐具，準備下刀之時，電話響起。

「喂?」

「你…這個…混蛋!」電話另一頭傳來X憤怒的啜泣聲。

「小愛……懷孕了」

「蛤?」

Y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但等到X痛徹心扉地數落他的不是，音量大到連黑狗都不安地汪汪大叫、等到X啞著嗓子，語調冰冷的跟他說「我們還是別再見面了」並用力掛上電話時，Y的心裡燃起一股強烈的憤怒。

「你想吃這塊該死的牛肉是不是?」Y拿起牛肉，往地上砸。

「他媽的自己去吃啊!」那隻黑狗踩著到處亂流、略帶血色的油脂，尾巴低垂，牠叼著龐大而軟嫩的肉塊走回低著頭的主人前。Y回望著黑狗無辜、不知悔恨為何物的純黑瞳孔，竟然想起了剛出社會那幾年，他在一個陰暗的雨天得知X終於交了男友後，踏著喪氣的腳步進到寵物店第一次見到黑狗時，牠眼裡反射出他自己的、那無比深邃的寂寞。他是如此專注而空洞地凝視著，完全沒注意到窗戶外頭，蓄集了整個悶熱的下午的烏雲已經發狂似地倒下雨滴，等到他回過神來，整座城市已被水氣凝聚成的白霧給湮沒。Y感覺胸口微微發冷，卻已經無力再關上紗窗、無力再走回房間，只是抱起了那隻全身髒兮兮的黑狗放上自己的大腿，把茫然的臉埋入牠深不見底的黑毛，失聲啜泣；那隻黑狗卻依然舔著主人滿是淚水的臉龐，開心而無知地吠叫。哭聲和叫聲迴盪在狹小的公寓樓裡，宛如窗外的雨一般越積越深，越聽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