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克羅夫很快地在這房子裡找到了拖把跟水桶,另外還有幾個大紙箱。
於是克羅夫先用拖把將那些殘留下來的人體組織和體液擦乾淨,再把那些垃圾和酒瓶都塞進紙箱放到牆壁邊。
等到克羅夫忙完,才發現外頭已經是黃昏了,於是他坐在沙發上休息。
其實從剛才克羅夫打掃開始,他的注意力就一直在那通往二樓的階梯上。現在突然閒下來了,泰德說過或許要他出馬問情報的話又竄上他的腦海。
老實說,克羅夫真的不想和那些已經被他背叛的人見面,即使見到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而且泰德也不是故意要整他或是讓他和原本組織裡的人敘舊,是要讓克羅夫套出情報。
其實克羅夫也不是真的完全沒辦法從他們口中問出話來,不過光是想像要和過去的同伴見面他就已經夠難受了,還得做出更深的背叛行為讓他感覺很鬱悶。
事到如今只能希望泰德成功問出話來了,克羅夫如此祈禱。
清洗自己過去同伴屍體殘留物的工作,比想像中的還要耗費克羅夫的精神。再加上今天他都還沒有休息過,克羅夫就這麼在恍惚中睡著了。
克羅夫在夢中想起很多事;拿到頭上那頂褐色紳士帽時的事、第一次去Peace那家店時的事、好不容易快完成夢想卻變成現在這種狀況的事、秦威的事、西昂的事、被自己背叛的同伴們的事,還有泰德的事。
即使是在睡夢中,克羅夫的腦袋依舊沒放他做個美夢。這些思念和記憶全都混在一起,像是漩渦一樣不斷席捲克羅夫的神經。
突然腦袋一陣衝擊,那些畫面全都被這樣打散,嚇得睜開眼睛的克羅夫看到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泰德。
泰德的身影有點模糊陰暗,整個房子也都一片淡黑,唯有窗外那從別戶人家灑進來的燈火、和天上的月光稍微照亮這個客廳。這時,克羅夫才意會到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醒了?」
因為剛睡醒和方才那道衝擊的緣故,頭昏腦脹的克羅夫只能點點頭回應。
剛才是泰德打了克羅夫的頭把他叫醒的嗎?想起剛才自己清理的屍體都是頭部破裂而死,克羅夫頓時清醒。
「留下來的那傢伙倔得很,該輪到你上場了。」
「嗯。」
克羅夫揉揉自己的太陽穴醒神,接著從沙發上爬了起來。
「有想到對策了嗎?」
「有,不過不確定能不能成功。」
「我勸你確定了再上、免得失敗了只會讓他心防加深,我可以再等你一會兒。」
「沒什麼。我幫裡的人都是那副德性,不會太難騙。」
「是嗎?」
克羅夫和泰德爬著樓梯走往二樓,途中克羅夫轉頭看向泰德。
「我想先跟你確認一件事;不管我跟他答應了什麼,那都是我騙他的局,你別太在意我說什麼。可能也需要你來哄他,到時就拜託你了。」
「……好吧。」
泰德的反應難得有點遲疑,克羅夫暗自感到奇怪,不過還是繼續往上爬。
上了二樓之後,克羅夫便看到一條筆直的走廊。走廊旁有兩道房門,底部也有一道,看來這層樓是有三間房間。
「他在底部那間房裡。」
手心似乎又開始冒汗了,不過沒當初進來這間屋子時那麼嚴重。克羅夫這次只是緊握拳頭,慢慢地走到走廊深處。
接著他打開房門,走進房間裡面。
房間裡就跟客廳一樣很暗,不過這裡只接收得到月光的照耀,所以比一樓還要更黑。
裡頭看起來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家具或擺設,只有一只木椅放在房間正中央,一名低頭看著地板的男人就被綁在上面。
只不過低頭的男人目視的其實不是地板,而是自己嘔出的血和嘔吐物。大量的穢物覆滿男人腳下的空間、根本看不見底下的木頭地板;像他那樣低著頭只會讓臭味撲鼻完全不好受。
也許是因為他已經沒有餘力抬頭的緣故——克羅夫雖然這麼推測,不過也沒繼續想下去。
「喂。」
男人聽到了克羅夫的叫聲,這才緩緩地抬起頭來,接著瞪大雙眼。
「你……你不是……」
看來他果然認得出克羅夫,雖然對克羅夫來說這不好受,不過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克羅夫接下來的計畫順利。
「是啊,是我。」
克羅夫其實不認得這個人,所以只是這樣回答。
也許這個男的對克羅夫的認知也僅是「組織裡的其中一人」而已,所以他也沒叫出克羅夫的名字,只是又低下頭冷笑。
「原來……原來是你出賣了我們啊……」
克羅夫沒對這句話做回應,只是低下身子讓自己跟那男人處於視線同高的位置。
「呸」的一聲,那男人突然抬頭朝克羅夫吐了一口痰。
不過克羅夫早就料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了,他早就舉起手臂擋在自己面前。
接著他面無表情地把沾到痰的袖子直接往男人的臉上抹,男人在剛才那次吐痰就已經耗盡了力氣,只能發出憤恨的呻吟。
「把胃袋裡的東西吐乾淨的話嘴應該也很累吧?虧你還有力氣啊?那麼再多說點話應該也行吧?」
擦拭完的克羅夫就這麼順勢地抓住男人的下巴。
「我看你也很累了,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其他人在哪?」
男人這次狠瞪起克羅夫來。
「誰會跟你……這種叛徒說!」
雖然說到一半都還有氣無力的,不過最後男人還是吼了出來。
克羅夫依舊無動於衷,只是露出冷笑。
「我可沒打算陪你們這些笨蛋送死,只不過多找幾個人就想打下黑街的私菸地盤?你們也想得太美了吧?」
男人這次則是筆直地瞪向克羅夫。
「你這種……下層的人當然不知道,我們可是籌了很多錢準備買槍枝來發動攻擊,到時就不必怕那些傢伙了。」
這件事克羅夫倒是真的第一次聽到,他的眉頭瞬間皺了一下。
平復心情之後他就這麼讓眉頭皺得更深,把剛才的失態當作演技的一部份。
「所以呢?槍買到了嗎?」
男人沒有回答,克羅夫冷哼一聲。
「結果不就是這樣嗎?籌了一大筆錢準備買武器進攻別人地盤,下場就是連武器都還沒買到本部就被人全滅了,你們可真是精打細算。」
男人的表情初次產生了明顯的變化,五官全皺在一起、一臉不敢置信。
「……你是說黑街那的人都死了嗎?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泰德沒跟他說嗎?這讓克羅夫有點訝異。
不過他還是忍住不讓自己的情緒反映在表情上,而且從男人的反應看來,這未必不是著好棋。
恐怕這個男人會死守住其他人的位置消息,就是想讓黑街本部那邊的人還能夠反擊或是逃走。
如今他知道自己的堅持都沒意義了,這正是一舉突破他心防的最佳時機。
「……是啊,我後面那傢伙所處的幫派趁今天幫裡開會的時候把大家殺光了。接著他們又來我那邊把我抓走,要我幫他們做事。」
克羅夫考慮了一下,決定將事情照實托出,這樣比較能夠動搖他的心。
男人聞言只是低下了頭,什麼話都沒說。
「你看看我,我現在不只還好好活著,身上連一點傷都沒有呢!就是因為我願意聽從他們的指令,幫助他們的工作才能夠這樣,以後說不定還能夠在他們底下混口飯吃呢。」
男人還是沒有反應,令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麼。
「所以,你就把我後面那傢伙想知道的事情好好說給他聽吧。這樣的話,你也有機會活下來。」
克羅夫撒了謊。
然而他前面說的自身處境都是真的。
克羅夫期望能以這種真假參半的話術增強這番謊言的真實性、再給男人一點活命的希望,讓他願意鬆口說出泰德想要的情報。
「……這區的海鷗街二十七號、孚羅街四十八號,還有內洋區新和街十號。」
男人依舊低著頭說出這些住址。
克羅夫退到一旁的牆壁上向泰德點頭,好讓泰德完成他的工作。
泰德馬上一個箭步上前,往那男人朝向天花板的後腦勺一拳灌下去。
那種沉悶的打擊聲再度響起,男人就和之前在一樓死去的人一樣,頭顱爆了開來;血液、腦漿、碎骨和肉屑像是煙火一樣往外噴開散落;因為克羅夫離得很遠的關係,那些遺留物都沒有噴灑到他的身上。
這是克羅夫第一次親眼看到泰德殺人的場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見過數具經歷這種死法的屍體,克羅夫感覺自己異常冷淡也沒有太害怕。
啊啊,原來泰德是直接用拳頭殺掉那些人的啊——他腦裡只想得到這件事。
「……感覺還真狠啊。」
儘管如此他還是有點不太舒服,只好試著說些話緩和這份不快。
「狠才好,這樣他們才不會感覺到痛,一下子就走了。」
「……啊?」
泰德說話還是一樣簡短扼要,不過總覺得跟之前不太一樣。
克羅夫莫名感覺氣氛變得有點緊繃,所以也沒再說些什麼。
泰德也沒像之前一樣把屍體傳送到別處,只是蹲下目視那已經死去的男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泰德到底在幹嘛?為什麼不趕快把那屍體處理掉?
心想這被自己害死的男人屍體不知還得留在這多久,克羅夫忽地浮躁起來,但他也不敢出聲催促泰德。
兩個男人和一具屍體就這麼在這房子的二樓房間沉默不語、甚至連一動也不動,就好像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幅血腥怪異的畫作一般。
「你知道為什麼這個男人,最後願意說出其他人的位置了嗎?」
泰德突然這麼問克羅夫,克羅夫沒有回答。
「他不是相信了你的話,而是因為他明白所有人終究還是逃不過一劫;所以就乾脆把所有事情都說出口,這樣他也能早點陪他的夥伴作伴。」
克羅夫的臉龐瞬間皺了起來,他不明白泰德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話。
泰德拍了拍那個男人的肩,像是在慰勞他的死去。
「他很重視同伴呢。」
這刺耳的話語讓克羅夫的情緒潰堤,他猛然衝上前去抓住泰德的衣領怒吼:
「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
泰德還是冷靜得令人火大,克羅夫繼續朝著他咆哮。
「不就是你們這些人要我背叛他們的嗎?不就是你要我從他的身上問出話來的嗎?你現在是在諷刺我嗎?說啊!」
「我沒有那個意思。」
泰德此時才終於說出這句話,只不過這簡短的辯解沒能讓克羅夫聽進去。
「你以為我很想這麼做嗎?你以為我真的和我剛剛表現得一樣那麼洋洋得意嗎?才不是!就算我真的騙了他,我的猶豫和罪惡感也絕不虛偽!你知道我有多掙扎、心中有多難受嗎?我為了區區一條人命!為了我自己背叛了這屋子的人,讓他們代替我去死!往後我還是得背叛這城市裡其他以前的同伴!就算我連他們的名字都記不得、也不認同他們的魯莽,他們也還是我的同伴!可我也沒辦法啊!遇到秦威、遇到西昂,然後遇到你之後我就明白了;我就跟這男人最後的時候一樣,明白不管怎麼做都是徒勞無功的!就算想反擊也沒辦法、想逃也逃不掉!就算我沒有出手幫忙,你們還是會把大家都揪出來全部殺光!那麼我不就只能這麼做了嗎?我不就只能賭賭看能不能讓自己活下去了嘛!我還有想做的事情、也有一個小小的夢想,而且還想要活下去!既然如此!那不就只能這樣了嗎?我不就……我不就只能這麼做了不是嗎?」
激昂的怒吼到最後卻軟弱了起來,克羅夫說到最後不僅反反覆覆,甚至還向泰德徵求認同。
將心中的混亂思緒一吐為快之後,克羅夫感覺全身一陣虛脫。他像是在懺悔一般整個人跪了下來,原本捉住泰德衣領的雙手也在跪倒之前放開。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得這樣持續多久才能平衡心中的罪惡感,只知道光是現在這樣跪下懺悔還遠遠不夠。而他也得繼續背叛其他人,否則他就難逃一死,至今的作為也都將毫無意義。
克羅夫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但他心裡還是為此懊悔萬分。
忽地,克羅夫覺得房間裡變亮了點,抬頭一看才發現是泰德蹲了下來,因此才有更多月光從窗外照到房間裡。
泰德就跟克羅夫剛才對那個男人做的一樣,蹲著面對克羅夫,保持在同樣的視線高度。
泰德的眼眸比初次見面時還溫暖了多,卻依然讓人摸不透他的心底。
「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想起往事有感而發罷了,你不需要想這麼多。」
泰德淡淡地這麼說,克羅夫只是呆滯地看著他沒有回應。
倏忽,克羅夫整個人被拉起來站直。他過了一會兒才意會這是泰德的傑作;就像在泰德屋子裡那時一樣。
「早點睡吧,明天還有得我們忙。靠樓梯那間房間就給你睡了,兩間房間裡都有床不必擔心,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覺。」
說完這些話後,泰德往那男人的屍體手一揮,和中午時候一樣的現象再度發生,男人的屍體就這麼消失無蹤。
「剩下的東西放著不管也沒關係,反正之後我也沒打算用到這房間。那麼就這樣,晚安。」
泰德就這麼往房門走去。
「……泰德。」
克羅夫喊了他一聲;儘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泰德沒有反應,只是逕自打開房門。
「泰德!」
克羅夫吼了一聲,泰德依然沒有回頭,只是關上房門離去。
被獨自留下的克羅夫就這麼站在原地發愣好一陣子,接著他看了看那男人的屍體殘渣。於是他走到一樓將水桶和拖把拿了上來,把那些東西清掃乾淨。
清乾淨之後克羅夫直接把拖把水桶丟在這,接著他離開這房間走向泰德指示的那間房間。
經過泰德的房間時他停下來看了一眼,不過克羅夫也沒打算敲門叫他。只是稍占會兒後便繼續往前走,進到分配給自己的房間裡。
那是一間有床、有窗,還有一套桌椅;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的簡單房間。
克羅夫把紳士帽和西裝外套掛在椅子上,就這麼直接躺在床上。儘管他才剛睡了一段時間、也還沒吃過晚飯,可他就是覺得很累,於是他決定倒頭就睡。
今天實在發生太多事了,現在他只想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