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本木夜晚時分的街道上生氣蓬勃。店家招牌亮起一盞盞炫目的霓虹燈,迷幻似的勾引着已經加班超過預訂放工時間的人們前來忘卻世上的勞苦愁煩,再推入無盡的漩渦中。
健太空洞地踩著緩慢的步伐,啪嘰啪嘰地隨著傍晚下過雨的水窪印下痕跡。
來來往往的人群當中,是否獨自一人走著相反的方向?
走在‘夏海屋’前的檸檬色招牌前,健太停了下來。‘叮鈴’門鈴響起清脆的響聲。
「哦!健太!」稍微發福的老闆挺著啤酒肚,在櫃檯後邊招呼著。「又來了啊!」
「嗯……」健太無精打采地鬆了鬆軛在頸項上的黑色領帶,在吧台前的一張黑色皮質轉椅上坐下。「給我平時的就好了。」
「好喲!」
吧台後的調酒師捲起袖子,露出一身只有黑人才有的黝黑皮膚,但牙齒卻笑得白亮。他拿起銀白色的調酒罐,利索地在兩手之間竄來竄去。酒香味四溢,充滿了整個房間。
一旁角落的老舊黑膠唱片機播放著法國經典女歌手皮雅芙的‘玫瑰人生’,香頌浪漫的爵士樂,柔情似水的語調纏纏綿綿,讓店內晃動的昏暗燈影拉長了時光。
‘Des yeux qui font baiser les miens……(他的雙唇吻上我的眼)……
Quand il me prend dan ses bras……(當他輕輕將我擁入懷中)……
Je vois la vie en rose……(我看見,玫瑰色的人生)……’
玫瑰色的人生,嗎。——健太這麼心想著。
「您的‘柯夢波丹’,先生。」
細長的波密歐利馬丁尼杯裡,裝著粉色的液體推到自己眼前。夾雜著伏特加香氣的水果調酒竄進鼻腔裡,刺激著體內的神經。
健太啜了一小口,嘴裡充滿了檸檬與蔓越莓的香氣。稍微苦澀的伏特加配上香甜的水果酸,在舌尖擴散。
「……今天,工作還順利吧?」
調酒師用一塊白色的抹布擦著光亮的高腳酒杯,燈光折射在酒杯上,顯得晶熒剔透。
五十二位應徵者,健太隨意地翻著一本本履歷。毫無感情的聲音迴盪在石灰牆上。
‘您的專長是什麼?’‘請說出您的優點。’‘您覺得對本公司可以做出什麼貢獻?’
健太注視著眼前的一位位應徵者,瞳孔裡沒有反射任何光芒。矗立在自己眼前的人,猶如即將在法官面前被審判的犯人。
玩弄領帶、撥弄頭髮、目光不正、呆洩死板,出局。
掰關節、蹺二郎腿、玩弄鉛筆、躲閃的目光,出局。
毫無感情的眼裡洞察著一切細微的舉動,偽裝的表面逃不過黑洞般深邃的眼。一個個血紅色的叉,決定了人眼前的命運。宛如死神的生死簿,劃過的名字留下一潭潭血跡。
深邃的眼眸盯著眼前的人,把對方的情感操控與手掌之間。盯上冰冷的眼眸,沒有任何偽裝能在自己面前站立,全都剝落,之留下赤裸裸的恐懼。流走與脈絡之間的血液像鉛一般凝固,被制裁的鐵鎚敲得粉碎。
健太輕輕呼出一口氣。五十二個血紅色的叉,烙在蒼白的紙上。
「……還好。」
「是嗎。眼睛騙不了人。」調酒師利庫利落地把擦乾淨的酒杯放回架子上。「你看起來心事重重。」
「騙不了人的眼睛嗎……」健太苦笑著。能看穿任何偽裝的自己,居然被一間小酒店的調酒師看穿。深邃的眼裡,像是一片汪洋大海般深沉。
唱機纏綿的聲音朗朗而環繞著小小的酒館。他掏出錢包,拿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錢包內側有一張泛黃的相片,健太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拿出來。
相片中的男子手搭在一位年輕長發女子的肩上,眼中充滿了笑意,喜悅。
「你知道嗎,健太。」利庫隨著輕柔的歌聲將手中的雪克杯(shaker)旋轉著,不時還輕輕拋向空中。溫柔的舞蹈,踩踏著輕快卻緩慢的舞步,跳躍,飛舞。
「喝調酒的人,是一種社會的休閒方式。喜歡酒,是因為我們可以遐想。不過,在調酒的背後都透露著一些巧妙的訊息,蘊藏著只有一些聰明的酒客才能明白的暗理。」
利庫笑出一嘴白晶的牙齒,沉厚的聲音散發著獨有的魅力。
「……當你打開一瓶好酒,有沒有想過,釀這瓶酒的人,也許已經不在世上了吧。」
健太戳了一口粉色的調酒,抽出錢包內夾裡的相片。不知是否因為酒精的緣故,四周的燈光似乎在閃爍著,晃動著。
一頭長直到腰間的黑發像似一場江南煙雨的柔情,纏纏綿綿語不斷。就被這頭溫柔的黑髮綁去了流逝的時光,纏綿了半生,在粉色的酒裡沉醉。濃烈的酒精釀著激情、誘惑、醇香,揮發在空氣中。
直到惠譽的離去,嘴裡的香逐漸褪色,化為舌尖的苦。
「不過啊,」利庫在調酒杯裡倒入適量的龍舌蘭。「一瓶瓶酒不單只是酒,它也是人生。每一瓶,在不同的時候打開,都會有著不同的滋味。不知道何時打開的那瓶酒,令人遐想、令人期待不已。」
他緩緩地將調酒瓶中的淡青色液體倒在高腳酒杯裡,推到了健太面前。絲毫沒有猶豫的語氣,堅定地,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依然微笑著的語氣。
「……那才是我們真正愛酒的理由啊。」
健太笑了笑,滿溢的感情在空洞的眼神當中化為烏有。到底已經多久沒有期待著了。
「‘瑪格麗特’,嗎。」
龍舌蘭獨有的香氣混入橙酒,嗆入腦中。
冠有雞尾酒之後的美稱。瑪格麗特,一個男人逝去的初戀情人,深情的愛情故事,浪漫卻悲慘的一劇。
……被看穿了啊。
利庫對著自己眨了眨眼,用吧台後的白色抹布擦了擦手。
健太啜飲著酒,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領悟了愛的真諦之後又失去的,眼裡滿滿的空洞。自己明白了失去愛的痛苦之後,侵入腦內的異變。
不會再有任何光亮的眼眸,能夠看穿一切虛偽情感的眼瞳。
唱機還在緩緩播放著。
‘Des nuits d’amour a ne plus en finier ……(愛情的夜晚永不終結)
Ungrand Bonheur qui prend sa place……(幸福的光驅走了長夜)
懂得酒的人,不必開口。聰明的酒客,才來來往往的酒杯之間碰撞出只有他們才能明白的深諧道理。放在眼前的一杯杯酒,不需要任何多餘的話語。
不管是‘柯夢波丹’所散發的女性成熟與知性美地在愛情中魅力四射,抑或是‘瑪格麗特’對於愛情的期待和憧憬,傳遞給品酒之人的生命當中少不了像調酒師那樣的人。
看著利庫轉身擺弄酒瓶的背影,健太再次戳了一口滿滿的感嘆。看穿無數人心的牆,黑洞般瞳孔之中的自己卻似乎困在了無極的輪迴之中。
或許,惠譽和這位眼前的調酒師利庫有著非常相似的地方。
「還想再來一杯嗎?」
利庫一刻不閒地整理著吧台後方的工作台,溫柔一笑。
所謂調酒師(Bartender),拆開來就只是一塊放酒的木板(Bar)。不過,如果這裡有調酒師存在,就給這塊木板(Bar)加上了溫柔(Tender),於是溫情就在這裡誕生。所謂調酒師,就是這個意思吧。
誕生溫情的地方,就在她的眼眸中透出。世上最高明的廚師也無法調製的,初戀的滋味。這種滋味,一股股流進心房裡,使心裡暢快。
健太看著有些泛黃的相片,隨著瑪格麗特的暖流緩緩湧上心房。空洞的眼眸當中,似乎被什麼逐漸填補了。鹹鹹的,帶點苦澀。
‘Des enuis, des chagrins, desphases…………(憂傷與淚水全無踪影)
heureux, heureux a en mourir……(這幸福的感覺伴我至死)’
皮雅芙的歌聲悠揚在小小的酒館當中,隨著空氣裡的酒精飄蕩。健太彷彿看見了當年自己與惠譽在小酒館裡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兩人手中分別拿著‘柯夢波丹’與自己手中的‘瑪格麗特’。兩人歡笑著,嘴裡的細語像酒一般濃烈又甜蜜。
如今在這裡,他似乎也看見了,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位溫柔至極,卻散發著如此醉人女性魅力的愛人。粉色的唇,散發出誘人的水果香氣。
「利庫,再給我一杯‘柯夢波丹’。」
夜長夢深,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店家招牌亮起一盞盞炫目的霓虹燈,像美人魚的歌聲般把身心疲乏的人勾去。
利庫看著健太,笑著點了點頭,開始搖動手中的雪克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