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沉悶地在緊鎖的包裡響起。
女人眼皮輕顫、掙扎的緩緩張開,她抱緊自己,身上是無法驅散的寒意,撐起肩膀伸展壓麻的四肢,奧爾瑟雅想起身卻從床上跌落,掌心蓋住臉頰試圖抑制突如其來的暈眩,眼前彷彿是深陷冬季的大雪般蒼白而模糊,奧爾瑟雅枕在床邊一會才恢復意識,耳邊仍是手機不止的鈴響。
想起來到這裡的目的,奧爾瑟雅無視了急促的樂聲、拖著沉重的身軀撲到衣櫃前,她伸出潔白的手打開櫃門不停地摸索,直到從衣物中挖出埋藏的黑色盒子,奧爾瑟雅凝視破舊的盒身便愣了神,指尖顫抖地碰觸蓋緣,她用力捏緊卻始終沒有勇氣開啟,豆大的眼淚滴滴落在黑盒上,浸染了剝落的顏料成了斑駁的模樣,女人咽噎一口氣、抱緊盒子倚靠牆邊。
忽然,門外發出了劇烈的碰撞和隱約的叫喊,奧爾瑟雅疲憊的吁了幾口氣,慢慢爬到隨身包旁、拽開拉鍊取出了黑色的折疊刀,她凝視片刻就將它扣在胸前,這是車禍當晚她從警方那裡要回的軍用刀;也是屬於路易斯的東西。
「路易斯……」
她喃喃低語、試圖讓自己清醒;全身卻無法控制地顫抖,眼皮越來越沉重、視線也更加昏暗,而房內仍響著催命般的樂鈴──
「Ally(愛莉)!」(註1)
房門被撞開。
聽見熟悉的聲音,奧爾瑟雅皺起眉頭吃力的辨識湧入房內的幾個模糊身影,接著,她被擁進了一個馥芳而溫軟懷抱,聞到對方身上的香水味,奧爾瑟雅嘴邊溢開安心的笑容,她褪下滿身的緊繃和恐懼、沉沉睡去。
勞倫小心抱著奧爾瑟雅,當她昏厥的剎那便驚慌地搖動她的肩膀,但勞倫卻在這瞬間發現女人臉上刺眼的痕跡,她醞釀憤怒的雙眸微微瞇起。
跪在一旁的亞曼達沒察覺勞倫的表情變化,她伸手探了奧爾瑟雅的額際,下一秒即驚叫出聲:
「好燙!她在發燒!」
說完,亞曼達剛想將奧爾瑟雅放到床上,轉眼才發覺勞倫眼底抑制的怒火;手上卻無比輕柔的撫著女人的臉頰,順著她的動作往下,亞曼達也發現奧爾瑟雅白皙臉龐上的紅印。
「艾森居然敢打她!」
亞曼達瞪大雙眼,又驚又怒地叫著。
不同於亞曼達爆發的情緒;勞倫僅是微蹙眉間並把奧爾瑟雅往懷裡摟緊,臉頰貼上她發燙的額頭、視線投向身旁的衍灝,繼而鎮定開口:
「去醫院。」
接收到女人眼神中的示意,衍灝趕忙頷首上前、伸出雙臂,「我來抱吧。」
李泱推開房門步入病房,目光巡視了一圈後落在窗邊的女人身上。
女人抱著雙臂慵懶地靠著潔白的牆面,半長的黑髮垂落雙肩、露出光潔的額頭,她冷峻艷麗的臉龐稜角分明,身上穿著黑色風衣以及縮口長褲。
聽見動靜,女人的眼神轉向門邊,李泱與她對視後恭敬地叫了對方:
「淮姐。」
淮娜沉默地點頭並向李泱招手,而李泱也聽話地走到她身邊、任由女人在她身上摸索。
待淮娜確認李泱沒有受傷後便輕輕擁抱她,李泱在對方懷中還能聞到熟悉的香味以及濃厚的煙硝味,接著,李泱從淮娜懷裡退開、轉身向蕾娜塔禮貌的頷首當作招呼。
蕾娜塔正在替那天救回來的女人做例行檢查,剛被李泱送來的時候狀況非常嚴重,顴骨碎裂、牙冠斷裂還有一隻眼睛也被打瞎,不僅如此她的身體有許多被虐待的傷口、營養不良與內出血;但最讓蕾娜塔震驚的是她的一顆腎臟已經被人摘除。
經過一連串的緊急處理及搶救後女人的情況暫時穩定下來,只是對方卻沒有清醒的跡象。
蕾娜塔做完最後一項檢查便轉向身邊的兩個女人,「為了保命,壞死的部份截肢了,但裝義肢還是可以正常生活。」
凝視兩張平靜的表情,蕾娜塔猶豫片刻、語氣裡飽含顫慄,「她懷孕了,只有幾週的時間。」
終於,兩個女人的臉上有了波瀾。
李泱嫌惡的冷下臉,在這個時間點發現新生命,不難猜想那些人是如何喪心病狂的折磨這個年輕的身體、並且在她非自願的情況下使她懷孕,一股令人作嘔的回憶以及情緒湧上,李泱狂怒的雙眸染上了殺意。
淮娜握了李泱冰冷的掌心示意對方冷靜,她疲憊的按了額角,「送回去,她在這裡太久會成為累贅。」
詫異的聽著近乎冷血又不講人情的話,蕾娜塔不禁皺眉,不贊同道:
「娜娜,她現在回去只有死路一條。」
「不是茶孫政府。」對上蕾娜塔疑惑的表情,淮娜繼續解釋,「我們的政府一面要求證據、一面用盡手段抹滅真相,只有把這些孩子交給茶孫以外的政府尋求庇護,華勒灣才有得到正義的一天,而她就是最好的證據。」
「為什麼不繼續訴諸國際?我是說……聯合國人權理事會。」
淮娜搖頭否定了蕾娜塔的建議,無奈的開口:
「先前那場控訴換來的是茶孫境內的報復性屠殺,大量的屠溫人遭到殘忍殺害,就算真的持續控告,茶孫也會將輿論導向人口販賣,畢竟這些逃到國外的人全都是非法移民,即使國際真的想查,倖存者也只會被加上〝合理的〞罪名以坐實罪犯身份,分散在各國的倖存者只能選擇沉默,畢竟當年他們被抓或被騙到茶孫境內的那一刻,他們的家人就成了人質;而他們則成為控制局勢的棋子。」
「所以……孩子和路易斯都是用來控制夫人的人質;而夫人的安危則作用於牽制路易斯?」
蕾娜塔睜大眼說著,似乎在理清思緒後有些難以相信茶孫政府的殘忍作為。
李泱微微頷頭,神色沉靜而清冷,眼眸波光流轉、緩緩道出當年的事,「夫人被押入勞改營那晚,我們立刻安排耿修帶著願的孩子出逃,沒想到孩子在半路丟了,最後只有耿修平安抵達。」
「那麼衍灝這段時間的行為是……」
蕾娜塔想起衍灝之前受傷的事和亞曼達緊張的模樣,頓時明瞭,但也加深了當時的憂慮。
「能諒解他是因為丟了孩子感到愧疚而想幫忙,但是他選擇交換情報並找上地下組織,難免會因為利益引來殺身之禍。」淮娜同意了蕾娜塔的猜測,又接著說,「我們聽命於夫人,耿修和願也是從小看到大,我們自然會保護他們,只是茶孫政府不僅能將手伸向國外甚至引導、壓制輿論,恐怕那些知情的國家早已因為利益而罔顧此事,不過值得慶幸的不僅是屠溫政府已經有了動作,斐江和奧匡也願意收留遭到迫害的屠溫人;甚至願意加入戰爭。」
「那妳們接下來怎麼打算?」
「只要成功救出夫人,這一切就會結束,但內戰必定會爆發。」李泱停了一會,眼中閃過憎恨與狠戾,「茶孫王必須死。」
蕾娜塔張了張嘴,終是把原先想問的吞了回去,只是淡淡答應:
「我明白了,在那之前我會照顧好她的。」
蕾娜塔起身,她認真地看著面前的兩個女人,她懂了,她們要的不是和平;而是正義。
深深地將眼前兩張美麗的容顏刻在心理,內心霎時滿是疼痛,她們年紀輕輕便受盡折磨,即使身為貴族卻選擇捨棄榮華安逸、不顧強權壓力舉起槍枝抵抗壓迫,她們要的不僅是顛覆政權;而是整個茶孫政府、整個國家。
若是失敗,只有死路一條。
就在蕾娜塔感慨的同時,門板被敲響。
進來的是身穿紫色套裝的護理師,當他發現房內多出的兩個女人便愣住了,還沒等他說話,蕾娜塔就先出聲:
「燒還沒退?」
得到肯定的答覆,蕾娜塔遲疑一陣、轉頭面對兩個女人,「愛莉發高燒被送進來了,要一起去嗎?」
李泱夾起娥眉,眼波間如水面的漣漪,暈開了陣陣憂心,淮娜也未多言,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隨後領著她與蕾娜塔一同走出病房。
路易斯坐在病床旁專注地凝視熟睡的奧爾瑟雅,望著她蒼白的臉色以及還有些紅腫的側臉,他的內心就一陣絞痛酸楚,眼神中是難以掩飾的心疼和盛怒。
忽然,肩膀被人輕拍,路易斯回頭便看見身後的蕾娜塔,女人的注目有如微風拂煦,逐漸平息他怒濤狂嘯的憤恨,「她們去工作了?」
聽聞詢問,路易斯乖巧回應:
「嗯,衍灝開車送去的。」
蕾娜塔理解含笑,再次拍了路易斯使他讓出位子,手持吊瓶和護理師一起為奧爾瑟雅檢查、治療。
路易斯安靜佇立在側等待結果,此時門邊傳來細微的動靜,感覺到身上灼熱的視線路易斯驀然回首,在對上溫柔似水的雙眸瞬間,胸腔一股灼熱感冉冉爬上,直到氣息間都帶著淡淡的酸楚和思念。
他上前環住淮娜,埋在女人的頸肩悶聲呢喃:
「我好想妳……」
「都多大了,怎麼還像小時候……」淮娜勾起嘴角、指尖在路易斯的背脊輕輕摩娑,她有些嗔怪的說道,但在瞥見李泱臉上的欣慰後眼眶沾上了些霧氣,「我也是,很想你。」
或許在她們心中,無論這些人長得多大、多成熟,永遠都是記憶中的孩子。
和兩人結束擁抱後蕾娜塔也才完成了手上的工作,她彎起溫潤的眉眼、伸手指了高掛的吊瓶,「你會處理這個吧?」
路易斯乖順的頷首,蕾娜塔的視線又掃過他身後兩個受過專業訓練的女人,不禁搖了搖頭,她到底在擔心什麼?那兩個人興許還比她厲害。如是想著,蕾娜塔在路易斯誠懇的道謝後放心的離開病房。
路易斯坐了下來、小心牽住女人冰涼的手,李泱默然向前壓了她的被角,他們沒有言語,卻都覺得此刻備感溫馨。
步履移至床頭櫃前,瞇起眼,淮娜順手捻起擺在黑盒上的軍用折疊刀,頓時陷入了沉思。
然而安寧的氛圍沒持續多久,就被路易斯微顫的聲音打斷。
「那男人打了她……緹雅這麼瘦,他怎麼捨得?」兩個女人的動作皆是震了一下,眼底掠過刺骨的寒意,路易斯毫無發覺,只是疼惜的輕聲說道,「緹雅說,希望我去看時裝秀。」
李泱抱著路易斯的頭部讓他靠在自己的腹部,寒冰的容顏沒有情緒,手上卻是溫柔的拍撫、耐心等待他組織言語。
「我好想去,我從來沒有親眼看過那樣的她,真的好想陪她經歷這些……」
還未待他說完,淮娜冷魅的嗓音便打斷接下來的話,「去吧,把自己藏好就好。」
語畢,淮娜放回手裡的刀,抬頭迎上路易斯震驚的神色,緩聲解釋:
「什麼都能發生,但遺憾不可以。」
路易斯沒有錯過淮娜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傷痛,下一秒,他就意會女人話語中的涵義和糾結。
李泱仍冷著臉,但醇黑的瞳眸微閃、溫婉且慈愛,「別擔心。」
路易斯憂慮的瞄了眼淮娜,猶疑一瞬,旋即搖頭,道:
「她不記得我們了。」
她們的表情沒有絲毫詫異,似乎早已得知此事,但還是掩不住這種殘忍的變化帶來的空虛及失落。
李泱沉吟半晌,指背和緩梳開奧爾瑟雅額前的碎髮。
「沒關係,我們會一直愛她的,不是嗎?」說完,李泱傾身在奧爾瑟雅額際落下輕柔的吻,「即使,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路易斯凝視女人的舉動,眼底感到一陣發燙,耳畔迴盪她優柔的細聲寬慰,好像那股隨著時光淡去的幾絲冀望又重新回到手中。他垂頭埋在奧爾瑟雅的手邊,嚥下了千言萬語,而李泱清冷的眼梢微彎,連冰冷的病房也暈染了溫度,她輕撫路易斯的後腦,一下又一下。
淮娜複雜的看著眼前這幕,她心知,若不盡快結束這場戰役,這片光景大概會成為珍貴的遺憾,無聲無色,但情感與回憶的交織賦予了它份量。
當戰火延燒而起初聲槍響,或許他們都會成為槍下亡魂,直到鮮血噴濺在皚白寒冷的雪地上,死亡才會拉下滲染硝煙的帷幕。
To be continued……
*註1: Ally(愛莉)為 Althea(奧爾瑟雅)的小名,其中還有 Thea(緹雅)等稱呼。(資料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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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章透露了很多重要訊息啊!
之後會慢慢說清楚李泱、淮娜以及夫人之間的關係,解釋完她們的關係,路易斯和她們的關係也會清楚很多。
李泱和淮娜都是茶孫的貴族身份,但她們卻選擇成為軍人,而且是反抗茶孫的軍人,最重要的是她們聽命於夫人,所以也不難理解夫人是掀起戰爭的重要原因,但也因為這些抗爭而牽連許多人。
其實每次寫到她們,我總會想到,或許這世界上任何不公、泯滅人性的事情發生,總有些得利者還能看見自己的良心、保持善良,走出安逸的生活圈和痛苦的人一起奮起對抗。
路易斯是屠溫人、也是賤民,但身為貴族的她們卻選擇擁抱他、陪他成長。
那個受到虐待、強暴以及器官摘除最後截肢的女人,也是賤民,身為貴族的淮娜嘴上說著冷血的話、卻努力為她尋找最好的庇護。
其實這個概念和想法,是我看過印度種姓制度各種泯滅人性的案件之後產生的,或許有些人會因為社會傳統觀念而背棄你,但總有那麼些人即使站在最高處也會勇敢替你發聲。
他們都有同樣的身分地位卻做著截然不同的事,你會選擇原諒?還是憎恨?
Yes, there's a scream inside that we are frightened
是的,我們都害怕說出心底的吶喊
We hold on so tight, but I don't wanna die, no
我們把它深鎖心中,但我不想屈服
I don't wanna die, I don't wanna die
我不想認輸、不想死在這裡
I'm not gon' care if I sing off key
我才不管歌譜上的音符
I find myself in my melodies
在我的旋律中找回自我
I sing for love, I sing for me
以愛之名,為自己高歌
I shout it out like a bird set free
高亢唱著,如雙自由之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