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臟不好。
除了體虛外，我的心底也籠罩著一層陰霾。當醫師告知我的心雜音不僅僅只是雜音時，我並不太意外。經過一年的檢查、一年的定期回診治療，醫師終究還是宣告無解。
我虛弱的心臟根本撐不到聖誕節。被宣告自己即將死亡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一時之間完全無法接受。我酗酒，揮霍，還幹了一些愚蠢又魯莽的事情——只因為我實在是太過震驚。
然後我接到消息：有位名喚蘿拉的年輕女子剛被宣判腦死，而我（幸運的天選之人）將會在一週後獲得一顆全新的心臟。一週後，我小心翼翼地驅車駛向醫院，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手術。
那晚，我躺在床上，腦海內盤踞著蘿拉的事情，就好像每次閉上眼時都會閃過她的名字。
總覺得這是錯的，我應該去見見這個女人。我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病房（我曾無意中聽見兩名護理師在談論這個）。我悠悠晃過走廊，直到徘徊至她的房前，接著又花了點時間再三確認名稱無誤。我想我現在有充裕的時間。
她躺在倒數第二間房裡。有個女人坐在床沿，握著她的手，而我虛弱的心臟漏了幾拍。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是珍娜。我是那個……我明天有個手術，然後……」我猜是她母親的女子站起身來，而我可以從她眼中看出她知道我是誰。
「謝謝妳的來訪。我知道這麼說很怪，但有一部份的她將會活在妳的體內。所以我也想見見妳。」我就佇立在那，無助地望著她，說不出隻字片語。蘿拉的母親示意我過去。
「請。」她說：「不用覺得彆扭。她也會希望這麼辦。」我坐到蘿拉旁的椅子。
「她怎麼會——」我打住，這實在是太難以啟齒了。蘿拉的母親苦笑。
「她從事照護工作，專門照顧家暴受創的妻子們。她上個月認識了一個男人，然後……嗯。當你墬入愛河時，我想多年的訓練仍然派不上用場。她忽略那些警訊，然後他殺了她。明明她把一生都奉獻給了那些需要她的人們啊。」蘿拉的母親垂下眼。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我伸出手，緊緊握住蘿拉的手。
「我非常遺憾。我也曾經有過一任男友…….他也會對我施暴。有個像蘿拉一樣的人說服我離開他。」蘿拉的母親對我擠出一個微笑，我能讀出她眼中帶淚。
然後蘿拉突然緊緊握住我的手，大力到她的指甲扎入我的肌膚。我躲了開來，一臉驚恐。
蘿拉的母親平靜地看向我。
「她有時候也會抓緊我的手，醫師說是肌肉痙攣。總之，蘿拉已經不在了。」我望著手心上開始出血的半月形指甲痕。
手術進行地很順利。術後，我被推入恢復室，紗布罩著胸腔上的傷口。看不見傷口也好，我心想。我再也不需要任何心臟治療了。在麻醉劑的效果下，我第一天只吃了些許東西，大概也只坐起身兩次。這是個長時間的療程，他們這樣安撫我。
蘿拉的母親在我出院前一天來探望我。她神態自若，但我能看出她正在飽受煎熬。她看起來老了十歲，然後她擁抱我時，雙手顫抖。
「妳什麼時候出院呢？」
「明天。」我告訴她：「隨時歡迎妳的來訪。」我匆匆寫下我的地址，就在這時，我眼角瞥到一頭金髮閃過門口——如同蘿拉髮色的燦爛金髮。
「啊！」我突然叫了出來。就好像有人突然緊握住我的手，緊到幾乎能捏碎骨頭。蘿拉的母親快步走到我身側，眼裡盡是憂慮。
「怎麼了嗎？是妳的心臟嗎？」她講完「心臟」後頓了頓，領悟到自己說了什麼。我安慰她說我會告訴醫師，然後她才一臉擔憂地離開。
我低頭看向掌心，舊的指甲痕底下多了十道新的半月形傷痕——一如十抹血淋淋的微笑。
計程車開得很快，在我回過神前就已經抵達公寓了。再次踏入這裡感覺很怪，我的人生已經跟離開時截然不同。我看向亂糟糟的公寓與一箱箱紙箱，想起我含淚打包的那晚（這樣爸媽就不用在我死後處理這些麻煩事）。
蘿拉的心臟大力跳著，就好像它想要蹦出我的胸膛。它一直大力跳著，然後我才想起來，一顆健康的心臟就該是這種感覺。但為什麼我無法甩開焦慮呢？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
蘿拉獨自躺在病床上。我可以聽到我的心臟（或著應該說是蘿拉的心臟）大力又痛苦地衝擊著我的耳膜。我想摀耳朵，但雙手牢牢釘在身側。有股無法解釋的力量將我推到蘿拉床前，她的嘴唇發藍，從窗外灌入的涼風颳起她的金髮。
在我幾乎來到她頭頂上時，她的眼睛突然睜開。
那是一雙死者的眼睛，如牛奶般泛白。
「出去。」她的聲音粗啞又刺耳。我能聽見心臟跳動得越來越快，快到我幾乎無法承擔。
然後我醒了。心跳聲是真的。它大聲到幾乎能震碎我的耳膜，我痛苦地尖叫，試著摀住耳朵。沒用。這道聲音來自我體內深處，我能感受到它在我胸腔裡大力迴盪。
我滾下床，大力喘氣著，並試著找出我的手機。我必須要打給某人，誰都好，救護車也好、媽媽也好。任何可以幫我的人都好。
「出去。」一陣微弱的低語聲從蘿拉的心臟傳出，那股低沉的聲音就好像某種動物的悲鳴。我爬向門，爬過走廊，想求助的尖叫聲鯁噎在喉。我的鄰居打開門，然後在看見我倒在地上緊握胸腔時，眼睛瞪得跟茶碟一樣大。
他開車送我去醫院，而我在乘客座上痛哭喊叫。
經過五十次檢查後，醫師告訴我一切正常。他們說我的心臟正常、血壓正常，一切都會沒事的。我佇立在等候區，沉浮於羞愧與沮喪中。
這顆心不屬於我。
這時，我的手機震動了，是一通未知號碼。太好了。這正是我現在需要的：一些出乎意料又駭人聽聞的事情，例如電話另一頭是陌生人。
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微弱：「您好？」
「早上好，這裡是泰晤士河谷警察局，我們接獲今天凌晨1:30時，妳的公寓有起事件。」我一陣尷尬。
「我非常抱歉，我最近剛動完手術，還有點不舒服。我必須請鄰居載我去醫院，我猜我經過走廊時有點太大聲了。」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下。
「恐怕這是妳必須知道的。」我感覺到蘿拉的心臟跳動著，冷靜又強而有力。「是關於賽謬爾．馬修斯先生闖空門的事件；根據同仁的紀錄，他是妳的前男友，而妳在2017 年9月對他提出保護令。」我的血液逐漸轉冷。
「是的。」
「他現在正被警方拘留。我們在他身上發現一把全自動手槍，我們相信他有意圖傷害妳。我們會派一名員警駐守妳的公寓，直到妳出院。」
我向他道謝，並掛斷電話。
我靠在牆上，恐懼慢慢滲透全身。如果我當時再晚個十分鐘才離開公寓，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蘿拉的心臟再次迴盪在耳畔，但現在聽來很和藹沉靜。她母親說過，她終其一生都在幫助他人。
我將雙手放在胸前，內心溢滿感激，然後靜靜傾聽蘿拉的心跳。
來源：
創作內容
【轉】歐美系列《陰錯陽差的心臟移植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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