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踩著U-Bike來到了和平東路附近青田街的小巷子中。這附近坐落的多是古樸的日式建築，是從日治時期便遺留下來的台北高校以及台北帝國大學的教師宿舍聚落，如今許多已經收編台大所有，唯有極其稀少的比例依然為私人住宅，這代表這些房子從日治時期開始就從未易主。
高教授所給的名片上，那家她所指名的書店從晚上七點才開始營業，這簡直比學校後門那間下午兩點才開門的水準書店更為奇特。我忍不住猜想教授和這家書店有什麼不告人的關係。
但是既然是我最後的退路，我也無心去探究太多。如今回想起來實是大錯特錯。
我頭看著眼前的建築，在路燈下，可以看見日式宅邸風格的大門眉宇和往兩旁延伸，高達兩公尺的水泥圍籬。大門邊掛著一個散發綠色螢光的奇異燈籠，上面寫著：妖。而懸掛於前院大門上方的木製招牌則用陰體字寫著：妖怪二手書店。
這一切都散發詭譎的氣氛，附近的街道與樹木下的陰影霎時間顯得特別漆黑而乖張。接著我聽見了，從招牌下方那扇紅色對開式的生鏽鐵門後面，傳來一陣喧嘩與笑聲，雖然聽起來人數眾多，但是卻意外的並不吵雜，甚至好像有點因遙遠而迷濛。
我看了一眼手機螢幕：七點十五，已經到了書店的營業時間。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吱吱作響的紅色鏽門。
門後是一座庭院，雜草叢生，樹木毫無章法歪曲生長，地上有一條依稀可以辨認的小徑，通向明明距離不遠，卻宛如坐落樹林深處的一座建築物。在黑夜裡面只能夠看見它有著傳統的日本格狀拉門，以及架高的前廊，一顆沒有燈罩的白熾燈泡從陽台的屋頂上垂下來，散發著不時閃爍的光。
不會進去還要脫鞋吧？我忍不住想，並沒有發現剛剛的笑語聲此時都已經煙消雲散。我拖著腳踏車快步穿過庭院，然後將它鎖在拉門前的小空地。
真的要脫鞋。地面上一塊乾淨的石板上擺著幾雙鞋子，看來書店裡面此時還真有不少客人，這點倒是令我意外。我踢下自己的夾腳拖，然後跪在拉門前架高的木製陽台，拉開了那扇木門。
「鈴……鈴…..」從敞開的拉門吹進屋裡的夏日夜晚的風，帶動了掛在我上方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真的是一家書店，而且搞不好是我見過藏書最多的書店。觸目所及都是從地板疊到天花板的大量書籍，一疊一疊一疊，直直延伸進不見底的房屋內部，中間留有夠一個成年男性小心通過的走道。書籍的損壞成不不一，一眼望去也沒有依照任何分類排序，要說整齊也不整齊，大概僅僅是讓書在這樣的高部不至於癱倒的程度。好像有看見類似書架的東西，但是早就已經被前面其他堆疊的書給掩蓋。
我花了一段時間適應迎面而來舊書籍特有的霉味，然後爬進房子，拉上身後的門，那門滑動時沒發出一點聲音，就和此刻的書店一樣寂靜。在書海的盡頭似乎透漏著一點光，可以讓我看清僅剩的走廊。我朝光源走去，順便打量身邊的書，想要盡快選到五本書，買完，走人。
我對書的類型豐富程度感到很訝異，這裡有破舊的日文小說、倪匡這類經典的科幻作品、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長篇鉅作、中國古典的水滸傳與三國演義，同時也可以看見像是前幾年流行的某吸血鬼小說全集[1]、某英國小黑髮巫師上學記[2]、國內外的各家輕小說等等的書籍。
高教授只說要我選五本，既沒有規定題材也沒有限制範圍。我思考著，隨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最靠近自己的一本小說。小心翼翼並不是因為那本書看起來有多珍貴，純粹是因為不想要因為震動到那高聳的書牆，讓自己成為國文系創系以來第一個被書壓死的學生而已。
那是一本吸血鬼小說，背景好像是以紐約為背景的現代魔幻類型，搞不清楚是否有趣，作者我也沒有聽過。就在思考是否應該要選擇這本書時，我感覺到走廊盡頭的燈光被人擋住了。我抬起頭，一個纖細高瘦的人影站在走廊盡頭，人影穿著拖地的長斗篷，衣領高高豎起像一個詭異的燈罩，眼睛在背對光源的狀態下，竟發著異樣的紅光。那是一個男「人」，「他」朝我露出大大的微笑，即便在這個距離，我依然可以看見「他」嘴裡的獠牙……
一個吸血鬼！
我失聲尖叫，手裡的小說被我摔在地上，然後我沒命地朝出口奔去，但是才剛起步就絆到腳邊的一疊書，接著大概有兩公尺高的書一疊疊倒下，像骨牌一樣，全部向我襲來。我看見一整套精裝的《追憶似水年華》[3]朝我的臉砸來。我立刻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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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躺在堅硬的榻榻米上，頭枕著堅硬的書籍做枕頭，而跪坐在我身邊的，是高教授。
「吸、吸血鬼！剛剛有一隻吸……」我立刻尖叫，雖然我立刻想到，或許把我引誘到這裡來的高教授也是吸血鬼的一員，所以我立刻閉上嘴，思考著要不要逃跑。
「不要擔心，德古拉在隔壁房間換衣服，他對於嚇到你真的很抱歉，柳同學。」高教授對我笑盈盈地說，態度跟今天下午在研究室完全不一樣。她居然大方承認了吸血鬼的事，而且，她剛剛是不是叫那隻吸血鬼德古拉？那個吸血鬼傳說始祖，出現在無數小說動漫作品裡面被改編得不成「人形」的德古拉男爵？
「我說，教授，你找的這個人真的沒有問題嗎？他看見德古拉第一個反應是尖叫耶！」
我的身邊突然又有人說話，我轉過頭，看見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紀的青年跪坐在榻榻米上，身上穿著青灰色的日本傳統服飾。他雖然長相俊秀卻面無表情，剛剛說話的聲音也過於平板，散發著一種缺乏人味的感覺。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不信任，對高教授說話的語氣也不是很和善。
「沒問題的，葉藏。他好歹也是國文系的學生，又有非幫忙不可的理由。而且我覺得，尖叫昏倒比起沒有意識到對方是吸血鬼，還是好上一點。柳同學，這位是大庭葉藏，是現在這間二手書店的店長。」高教授笑著說，這時我心裡面卻百感交集：妳今天下午在研究室對我應該沒有這種信心吧！
名喚葉藏的青年沒有應聲，但是應該有聽到高教授所說的話。他將視線從我們身上移開，開始看他手裡的書。大庭葉藏這個名字與他所給人的感覺，讓我覺得有點熟悉，但是我現在比較想要趕快搞清楚眼前的狀況。
「老、老師，請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坐起身，小心地問。我們三人身處在一間明亮而簡潔的和室，葉藏所坐的地方擺著一個矮茶几與一台收營機，或許剛剛我在走廊盡頭所看見的亮光，就是從此處透出的。這裡一樣擺放著各種書籍，但是比起剛剛的走廊，顯得相當有次序，而且有經過分類。
高教授在我詢問之後，拿起了擺在她旁邊的書本，也就是我剛剛隨手拿起來，與吸血鬼有關係的小說，書名是很老土的《紐約血壇》。
「柳同學，你對這本書瞭解多少？」
我搖搖頭，我對這本書的書名、封面完全沒有印象，作者也不認識，出版社則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社。
高教授開始細細解釋：「這是克萊菈‧辛在二十世紀末創作的一系列吸血鬼作品中的其中一本。她的吸血鬼故事從中古寫到現代，並由傳說中的德古拉伯爵貫穿劇情。在寫作時代進入二十世紀的紐約時，辛小姐已經超過七十歲，最後她並未完成下一本作品就去世，《紐約血壇》也成為遺作。她的吸血鬼系列在某些群眾中被奉為經典，但是可惜台灣當時引進沒有全系列翻譯，導致劇情斷裂，翻譯也做得相當馬虎，導致銷量不佳，這本最終篇在台灣也只賣出不到兩千本。」
很好，不虧是國文系的教授，相當詳細地向我解釋了這本書的歷史，但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我剛碰到這本書，就有吸血鬼出現在我面前啊！
高教授以平靜的聲音解釋道：「這個世界上，自古便存在著很多很多的妖怪。可是，他們並不是被這個世界養育出來，實際存在的妖怪，而是，從人類所寫的書中，不小心掉出來的。」說著高教授又拿起了身邊的另外一本書，那是芥川龍之介所寫的《河童》。
「有時候，人讀一本書，只是匆匆翻閱。有時候，人讀一本書，會在心裡創造一個完整的世界，書裡的每一個角色，都成為鮮明的實體，活在書頁間…….當一本書被人類如此讀過之後，它就會變成不一樣的東西。我們把其稱作：『妖怪書』。但是，麻煩的事情也從此開始。」高教授垂直拿起書本，並指著《河童》中翻開的一頁，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間，我看見其中一行出現了漏字，消失的字是河童。
「如果，一本妖怪書失去了主人，又或者，原本的讀者忘記了曾經愛過的書中世界，裡面曾被愛著的角色，就會被迫離開書頁，掉到這個世界裡來。而你在這間書店中所看見的書，全部都是失去了主人，因而有部分角色來到這個世界的妖怪書，也就是所謂的『妖怪二手書』。」高教授搖了搖頭，「德古拉，以及葉藏，都是掉進這個世界的角色。最近幾年，妖怪二手書數量越來越多，存在於人類身邊的『妖怪』也一直在增加；而如果妖怪們想要回到書中，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妖怪二手書重新被人閱讀，再次被人類愛上。以減少妖怪二手書為目的，這間『妖怪二手書店』，就是這樣的存在。」
高教授終於暫時停下解說，安靜下來顯然是要讓我有時間消化這些訊息。我看了一眼那本河童，又看了一眼坐在收營機附近面無表情的葉藏。
「所以我的期末作業就是……」
「簡單來說，希望你可以讓五隻妖怪回到原來的世界裡面。」高教授的笑容讓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麼回話，這裡怎麼說都不是日本或美國，這裡是不應該發生超自然現象的台灣啊！而我也不是念常盤高中或者來良學院，而是平凡到不能再無聊的師範大學！什麼吸血鬼、妖怪、穿越？相信是一回事，我一個平凡無奇的人怎麼有可能去做到這種事啊？
這真的太荒唐了。心裡的感受我也說不出是怒氣或者害怕，但是我沉默站起身，並順手拿起擺在地上的《紐約血壇》，而高教授看著我的表情，露出有點無奈的笑容：「看來，我們還是維持你寫五篇心得報告的約定吧？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從這家書店選五本書，這樣至少是一種嘗試。」
我點點頭，聽起來只是單純的閱讀並且寫心得報告，並不足夠讓所謂的「妖怪」回到書裡，但是我已經決定不管這麼多了。
「等我看完這本之後，我會再回來選其他書的。這本多少？」我轉頭向坐在收銀機旁邊的葉藏問。
「不要錢，如果你不是想要幫忙的話，就趕快出去。」葉藏頭也不抬冷冷的說，而高教授也沒有再說話。我走出和室，這裡果然就是剛才那片書海的盡頭，妖怪二手書店被書所淹沒的走廊完全看不出剛剛書曾經被我弄倒。這裡少說也有上萬冊的書，我努力不去想現在可能有成千上萬的「妖怪」生活在周遭，快步通過走道，同時也刻意忽略黑暗裡面的低語、許多掩藏在書後面的其他深幽走廊。
我的U-Bike還停在那裡，白熾燈泡依然一閃一滅。我穿上夾腳拖鞋，解開腳踏車的車鎖，正想要走出妖怪二手書店的前庭，身後的拉門突然被「碰」的拉開，然後是風鈴的鈴聲。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著西裝，英俊挺拔的黑髮外國人站在那裡，用猙獰的表情瞪著我；他的眼睛散發著紅光。
「站住！你絕對要讓我回到書裡面！」德古拉伯爵露出獠牙對我低吼，他竟然說著一口完美的台灣腔中文。
我嚇得倒退一步：「我、我已經答應要看完這本書了……」
「那樣是不夠的，小鬼！教授和店長人都太好了，我可不能夠接受這種姑且嘗試的態度。」德古拉伯爵一邊說一邊朝我逼近，眼看他就要撲向我，我跳上腳踏車，紅色大門不知為何竟是敞開的。
我深吸一口氣，衝進夜色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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