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喜歡,權且當作一場笑話吧。我認為自己是以讀者兼創作者的身份來寫這篇隨筆的,因為要談及創作,必然避不開讀者。一篇文章有創作者記錄思想情感的部分,也有屬於讀者發挖的部分,而這正正就是文學有趣的地方。在本文開始之前,諸君可以思考楊牧這一句話:「不變即是死亡。」我覺得無論是人生或是藝術,都應尋求新的可能,尤其在藝術方面更是如此。我認為欠缺創造力與革新的藝術不會長久持續,也不配冠以藝術之名。
當了快兩年的巴哈達人,其實不是很舒服。這把椅子坐得很痠,造型不够吸引,漸漸也不願再坐下去了。以前很喜歡到處爬文,無論是甚麼小說都用心去看,然後試着模仿,然後試圖在冷清的小屋裡留點甚麼。然而時間一久,對於巴哈上的文章早已失去興趣,提不起勁。雖然還是完整地看過一遍,但始終沒甚麼感覺,食之無味,卻又棄之可惜。話不想多說,那麼文字的產量也會變少,理智被俗務洗練,那麼情緒的波幅不會大起大落。現在的我總感覺比以前還要孤僻,對於巴友和訂閲者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歸根究底,我想是因為自己接觸的東西多了,巴哈再也無法帶給我新鮮感,我甚至還覺得巴哈不對口味,很多我想看的東西沒辦法在這裡看得見,所以才會一直處於半消停的狀態。記得我的素描老師曾經問我,為甚麼畫線條畫得這般遲疑。當時我只是這樣回答,我聽說要評斷素描畫得好不好,主要看畫家對明暗和比例的掌控。我之所以躊躇,只是因為我想要把每根線條都排得恰如其分。
那時老師聽完之後只是搖頭,然後細細地說:梵谷的素描爛透了,人物畫得很粗疏,甚至比例有瑕疵,隨便舉一個同期畫家都比他厲害,那麼為何他的作品還是有很多人願意去揣摩呢?那是因為梵谷的畫充滿活力與創新,那些粗糙的線條是人的不完美,這種隨意又帶缺憾的畫面就是人真正的本貌。我們都是不完美的,卻一直像古典主義追求嚴謹明晰,可是又忽略了自己內心。人應該是多面的,那麼畫也應該是多面的。當我看見那些栩栩如生的畫時,只會覺得嘔心,一幅幅整齊無比的畫,用着一模一樣的畫技去畫着一模一樣的人與事,看似不同,其實只是換了色彩和對象而已。乏味而單一,那麼藝術還是藝術嗎?
其實我覺得素描跟寫小說類似。我們都在追求文字簡單易讀,來來去去也就那幾種修辭技巧,來來去去也就那幾種敘事,時刻關心劇情與人物精細完美,卻不知道自己離自己越來越遠。我認為真正的技巧不是讓故事變得完美,而是讓缺憾成為一種美。冗長可以是一種美,語法混亂也可以是一種美,而這種美應是要符合內心所想的。
但很遺憾地,我在巴哈只看見一堆流於制式化的文章,以及一直重覆到泛濫的情感,而這些情感和制式化就是人們以為是最好呈現故事的方式。包括曾經的我也是這樣,真正懂得說故事的人不是沒有,卻彌足珍貴。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了,也不喜歡跟我一樣的人。
我認為人的生活中每顆微塵都可以描寫,不一定只着重於厭世和憂鬱的情緒,那不一定是值得鼓吹的。連五歲的小孩也懂得在喪禮上節制眼淚,卻只有我們為死亡而哽咽,淚水把整片樹林都浸壊了,但是我們渾然不知。不是說現在呈現故事的方法不好,只是每個人都是一模一樣的時候,那麼小說這種文體的壽命也該到頭了。
有時我很佩服左拉,能夠在那時寫出與眾不同的作品。當莫泊桑和褔婁拜在追求文字的精準和簡約時,他卻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反其道而行之,追求絕對的再現。比如將一場宴飲中的對話如實地記錄下來的《娜娜》,完全不作任何刪減,內容冗長多廢話,很多人會覺得無聊。但我很想說,這種緩慢的鋪陳,以及冗贅的對話,就是左拉想要營造的聒噪,當你為此感到煩躁,左拉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又或者我們可以談談劉以鬯,還記得《多雲有雨》裡有一段令我深深震撼,我是第一次看見如此黏膩的文字,內容是描述唐僧被蜘蛛精捉住的一幕,劉以鬯沒有加任何標點在兩者對話之中,這塑造了一種急迫感,像是在告訴讀者唐僧所面對的危機有多麼急切。相同的情況在也斯的《剪紙》中出現,雖說也斯和楊牧一樣,喜歡將文章詩化,讓文學添有更多曖昧性,不明不白的讀者可能會一頭冒水,但有研究過意識流的讀者就會發現,其實也斯是利用詩那種破碎和無邏輯來展現一個抑鬱患者的精神面目。
也許我們會質疑,沒有語法的文字還算不算是小說呢?將小說詩化,它究竟是詩還是小說呢?新穎的事物總讓人感到陌生,陌生即質疑,質疑即抗拒,但換個角度去想,其實我們有能力理解,卻不去理解。一如有人認為谷崎潤一郎的《鑰匙》是假以文學之名發洩淫慾;一如有人覺得古龍的《天涯明月刀》運用詩化技巧褻瀆了武俠小說,但我們從沒有體會其背後的用意,人家怎麼說,就跟着怎麼說。但我真的很想說,文學本來就是變幻無窮的,我們無法捉住它,也正是因為我們無法捉住它,所以它才有這麼多種可能,使吾輩日新又新。
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思考,波特萊爾的《惡之華》可以質疑現實;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以小說整體來作象徵;未來派作家可以消滅形容詞來譜寫最大程度的混亂;夏宇的《腹語術》可以刻劃人類支離破碎的心理本質;北島的《一束》可以使詩䑃朧;韓麗珠的《空臉》可以魔幻現實;蒙克的《吶喊》可以追求觸動心靈之物;奧尼爾的《毛猿》可以鼓吹絕對主觀;沙特的《噁心》可以大喊存在先於本質;尤奈斯庫的《犀牛》可以講異化;霍格里耶的《窺視者》可以打破線性敍事;黃禎和可以用英文語法寫中文;太宰治和蔡源煌可以寫後設敍事,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呢?
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呢,我想這大概跟讀者自身,教學文章,和環境影響脫不了關係。雖說我不是甚麼寫小說很厲害的大咖,也不是具威望的達人。而且寫文章如塗鴉,從不慎作思考,更把達人專欄當成實驗場,有時發洩,有時嘗試新的呈現故事方式,是個滑稽至極的人。但我認為最好的文章就是符合自己美感之餘,又見進步的東西,所以無論會承受多少謾罵,我也要將心底話掏出來。
先談談讀者自身吧。以前聽過不少人勸吿,當接受批評時,要在讀者面前裝孫子,一切以讀者觀感為考量。我承認某些讀者確實可以窺見作者看不見的角落,接受讀者意見確實可以令文章提升一個層次。然而我卻對「一切以讀者觀感為考量。」這句話感到質疑。我記得洛夫在詩集《魔歌》裡討論到有關當世讀者反對晦澀文字時,作出了以下回應:「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僅以看不懂此一理由否定其潛在的意義和價值。」「不懂實在只是個別情況與層次問題。」「晦澀成風的現象已經成為過去,問題嚴重反而是因要求明朗化而矯枉過正所形成的詩散文化,此一傾向近年來尤因大眾化一詞的濫用而益趨惡化。一般讀者不能欣賞詩,主要原因乃在他們素來習慣散文的讀法;直達作者的堂奧,既暢快又方便,迂迴曲折,太費心神,更不要說一徑通幽的象徵和暗示了。他們讀懂的詩大多文法清晰,結構無不邏輯,但不幸他們讀的正是散文。為了大眾化,勢必散文化,唯其散文化,始能大眾化,於是便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一首難懂的詩,縱然障礙重重,其中含有可予衍生和轉化的意義,可能性很大,但一首看了就懂,懂後發現不過如此,既無味可嚼,又無思可想,其本身是毫無可能的。」
雖說此說只針對詩的部分,但我相信同樣適用於具有複雜結構的小說。現今小說追求輕量化,文字需貼切大眾,何嘗不是遇着同樣問題?並不是怪責俗文學的不是,而是我覺得大家對純文學欠缺平等的包容心,當我們接觸過顯淺易讀的作品後,可有嘗試更上一層樓?在此我希望讀者讀完任何一篇文章後,不要輕率作出任何定論。即使不完全理解文章內容,但又隱隱有觸動之處,請勿吝嗇讚賞。
然後談談教學文章吧。我曾聽過襌宗有一說法:「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我自己的理解是,不應該把主張編成要說,也不應將獨自領悟所得外傳出去。同樣套用在文學身上,我曾在巴哈看過不少教學文,其目的無非是讓有志於文字創作的巴友迅速掌握寫作技巧,從而建立自己的資本。剛開始來到巴哈的時候,我也是學習前輩的寫作模式起家的,但後來接觸得越多,卻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對於那些教導運用標點和語法邏輯的教學文章,我是心懷尊敬的,因為那是在引導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學懂如何講話。但對於灌輸觀念的教學文章,我卻不敢苟同,因為那是要求嬰兒變得更像自己,這限制了文學的可能性。我認為一篇優秀的教學文章是吿訴你路有許多種,至少怎樣走,完全取決於學習者的興趣。有浪漫主義這條;有現實主義這條;有達達主義這條;有後現代主義這條,甚至你有甚麼妙思,自己開創一條新路也可。反觀巴哈教學文生態,大多鼓吹小說該要行簡約之風,盡可能減少贅詞,重劇情人物張力。我承認這是一種寫法,也承認這確實是量產寫手的不二法門。然而小說的表現力絕不僅止於此,若只是吿訴大眾小說僅有這種簡約派寫法,未免有誤人子弟,扼殺小說多樣性之嫌。
也許有人會問:「為甚麼我們要追求這些?簡簡單單,直白地寫下去就好了,何必要如此費力淘神?」這若是閣下選擇,自便就是。我沒法左右旁人意志,若你認為直白便是心中最好呈現故事的方式,不妨繼續。但我始終認為,創作者與讀者對藝術的要求應該越來越嚴苛,不能滿足於此。俄國形式主義提及:人們日常生活麻木不仁,大部分行為都是不自覺的,只是一種機械式的反應,這種情況下,人們是沒有審美活動的。為了使文學能喚起人們的感覺,必須透過形式上的變化來達到陌生化的效果。而所謂陌生化,就是要打破常見呈現故事的模式。我認為這種說法很值得參考,以目前巴哈的狀況來說,有一少數創作者是力求革新的,但大部份人還是遵從老派作風。老派作風確實是初學者最好選擇,也有大量教學文可以參考。但上述已經提及,教學文章雖有深度,然而廣度不足,沒法帶給初學者全面瞭解,那麼因此而成型的創作者,就只會說同一種故事了。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在胡亂定性,有可能是那些老派的創作者一開始就曉得巴哈文創這一塊領域是怎樣的環境,所以才故意不談更多,畢竟「一切從簡」是最適合這塊土地孕育的種物。如果我站在他們的立場,相信我也會振臂高呼一切從簡。因為巴哈本質就是個電玩資訊站,主要業務是在動漫及電玩這一塊,服務對象有許多都是青少年,調性娛樂休閒。本來在這裡寫文學就已經偏離正道,若寫同人文和輕小說還算沾得上邊,寫荒誕及貼近時事的作品倒也可引來話題,但運用太多嚴肅晦澀的手法往往會被冠上「不明所以」這四隻字,可見其土壤本來不適合文學多樣發展。甚至連金庸那套也吸引不到人,我還記得有位業已離開巴哈的巴友曾對我說:「在這裡認真寫歴史和武俠小說的人,都是被驢踢過腦袋的。」當時我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因為他的怨氣實在太重。或者以資本主義的角度來說,不符合市場的東西理應被淘汰,但我認為藝術不應適於這等法則,如果美這一東西只淪為上層社會的玩物;或是任由大眾主宰操縱之奴隸,都是不好的結果。
未曾站在別人的角度遙望星空,焉知美與不美?
北宋詞人柳永為士大夫所鄙視,只因他寫詞卑俗口語,題材主要描寫男女之情與羈旅行役,不符合當代人的審美。這深深影響他的仕途,在朝廷上屢受官員排斥和嗤笑,官運不通,甚至死的時候也只能依靠相熟的妓女湊錢入殮,可謂是窩囊至極。但誰又能夠料到,如此窩囊的柳永在後來的詞學界發光發亮,還在世間留傳「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的磊磊口碑呢?再說說印象派畫家莫內吧,他曾經畫了一幅名為日出的油畫,在展覽的時候被人責罵嘲笑,說他畫的畫輪廓不明,只流於模糊不清「印象」,簡直就是垃圾。這使得莫內所有的作品都被沙龍拒展,沒有任何一個藝術評論家願意理會他,但那又如何呢?莫內畫的是心,是感受。即使天下的人都將他拒諸門外,他也要畫下去。而經過後人多次驗明,他那幅日出比起傳統派畫家所繪的日出更為貼地,因為充斥霧氣的朝陽本來就是模糊的。柳永和莫內都為自己的興趣堅持到底,那麼把寫作同樣視為興趣的我們是不是也應像他們一樣堅持自我呢?
我相信巴哈創作者很有才華,有獨立思考之能力,僅因為環境原因而放棄寫作的人實在太多,因為環境而委曲求全的作者更是數之不盡,我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毋忘初衷。這篇文章並非想要爭辯甚麼,因為這些寫作上的困難是難以改變的,既然形成一種主流觀念或習慣,必有其必然性的存在。我也無法保持絕對客觀,這篇文章很多觀點都是鄙人的主觀意識,間中或有疏漏,也不知說得對不對,誰知道呢?但有一點我深信不疑,敢說敢寫是創作者真正可貴的本質,不顧對錯與否,先寫出來便是。請不要妄自菲薄,以為俗文學不能向純文學看齊,兩者其實並無矛盾衝突,我們之所以認為有衝突,是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在嘩眾取寵而已。其實俗文學一直吸收純文學的精粹,而純文學也在向俗文學學習,我們又何必硬要將文學兩極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