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一隻纖細的手,抓住了另一隻滿是傷痕瘡疤的手。即將出發的戰士轉過身去,正仰頭看著自己的,是矮了他一個頭的少女。在她後方則是他們的家:在戰爭爆發以後,根本沒有多少相處時間的家。
「我不能不去。」
「我……不。我們逃走吧。」那只是氣話。不甘心的話語。
「我們可以逃走。可是這座村子該怎麼辦?」戰士感覺到手心收緊。這個理由每次都讓女孩卻步。
這裡已經沒有年輕男性了。靠著戰士立下的戰功,年事已高的老者才免於被徵招,落到要上戰場的命運。他們雖然身體並不衰弱,但絕對無法應付險惡的戰場。
「那就帶著大家一起……」
「那是不可能的。妳也明白的吧?」
「怎麼會不行!村子裡的女生都可以幫忙啊!就算是要當護衛還是甚麼的,我都可以做到!其他的事情也……」
「就算要逃,我們能逃到哪裡去?」對一生都住在這裡的人而言,這座村子就是全部。
「……」
「別擔心。」為了讓她稍微安心,他撫著她柔和的金髮。
然而眼前的她低下頭去。
「就算我回不來了,其他人也不會讓敵軍入侵到這附近的。」
「才不是那種問題!」聽到這句話,她奮力甩開頭上的那隻手。眼角挑起,發洩起積怨已久的怒火。
「在這裡,這個國家到底為我們做過甚麼?把你們強制性的找去送死,還為了蠢死人的政治遊戲讓大家都沒辦法好好生活。甚麼為了神聖的國王獻上大義,不過就是把你們當成奴隸在使喚而已!」
踏上防衛帝國邊疆的旅程,這已經是第五次了。北方的帝國為了繼承權的問題,與這個國家連年征戰不休。如果對方贏了,這個國家就會成為對方的領土,名字永遠消失。
「對不起。你說的也許是對的吧,可是我沒有辦法不去。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這個國家被侵略,卻甚麼也不做。」
「國家、國家、國家。你滿腦子都是國家嗎?到底、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我的心情啊!?」她衝上來搥打他。揮來的力道相當用力,連盔甲都發出了悶悶的聲響。
然後她退開一步指著戰士。
「如果你沒有回來,我絕對不會原諒你。聽到了嗎?」叉著腰撇過頭去。看到那樣可愛的動作,戰士忍住沒笑出來。
她其實是很堅強的女生。這樣目送著自己離去又回來的歲月,已經有十個年頭。在這座村子裡也負起類似第二位村長的腳色,安撫著對長年戰事感到不安的村民們。
但即使這樣,他還是瞥見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泛起的那一瞬間。
「至少,把這個一起帶去!」
對於塞到手裡的禮物,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給她一個微笑。
轉身離開時,灰濛濛的天空下起細雨。
※ ※ ※
「那些傢伙又增援了!」
「維持戰線!別讓敵人突破!大家跟我上!」在遠方率領步兵的總指揮大聲叫喊,迎擊敵方的第三次攻勢。
「喔喔喔喔喔喔!」震耳欲聾的吼叫一同傳往天際,劍戟交加的金屬聲響透入耳裡。這些難以承受的巨大聲響刺痛著耳膜。
敵方的軍隊正如潮水般地朝這裡湧來。穿著輕型鎧甲、手持圓盾和長劍,和己方如出一轍,僅僅是名號和旗幟不同。
如此細微的差異,就讓雙方在這個兩旁都是丘陵地的低谷踏上拚死的境地。
不過戰士無暇顧及那些東西,專注在與眼前敵人的決鬥。
他以盾擋住敵人的突進,往前衝撞讓對方失去平衡,再藉此將敵人的右手削去。
用劍向上架開另一個來襲者的斜斬,順勢劈裂對方的鎧甲。
閃身,抵擋,揮砍,殺倒一個個敵軍。
如果不把敵人將死,就是等著自己喪命。
又有新一波的敵人來襲,沒有任何喘息的空間。
抓住刺過來的長矛,將其砍斷以後用力投擲回去。
藉著敵人倒下出現的小小裂口,他下令自己的隊伍衝撞,率先挺進破壞對方的陣形。
他上過戰場無數次了。
能力也強到作為一隻小型隊伍的指揮官。
不過他始終是個士兵,不是騎士那種特別的身分。要自己爭取些許的生存機會,期待有人救助或大發慈悲則是可笑的想法。
(還沒來嗎……)
敵軍的步兵陣形已經出現裂口,可是己方倒下的數量也絕對稱不上少。
本來己方的人數就沒有多到能夠壓制對方,而是藉著作戰多年的經驗在勉強抵禦著攻擊。
(快點。快一點啊,混帳!)
砍倒右側襲來的敵人,但手中的盾則被另一側敵人劈開。他側身閃過眼前的正劈,向前刺穿對方的身軀。左邊的夥伴被放倒了,對面以人數優勢想重組回防線。
終於,戰馬的嘶鳴聲傳遍了戰場。敵軍一瞬出現了慌張的反應。
鐵騎如疾風般突破了戰場。早先一步的突擊,搭上怒滔般浪襲而來的己方騎兵們,讓敵方的裂口進一步擴大,有越來越多的人跟著突破。
這個行動讓己方取得了優勢,開始逼退對方。
敵軍傳來撤退的號角聲。總指揮也下令暫時收兵,僅留著少數騎兵去追擊。
(總算是暫時守住這個據點。)
他們的防線後方幾里就是進入大平原的唯一隘口─奧爾良要塞。如果要塞被突破,後方過於寬闊的平原地形完全無法防守敵軍的侵略。
他一邊向回走,並試著找尋還能活下來的士兵們。
在殺戮過後的戰場,血流成河是不正確的。
那些血並不會流動,而是一灘一灘凝固,形容為泥沼或是池塘或許還更加貼切。
腸膽手腳頭顱四散,混在地獄的沼澤裡。
多數的步兵們都會像這樣死去。
少數倖存的人要不是半死的發出哀號,就是已經重傷到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呻吟。大堆散發腥味的屍體、爛肉相互堆疊,各種碎裂的兵器鎧甲散落各地。大老鼠群在一旁伺機而動,等待著今晚難得的大餐。
第一次上戰場倖存之後,回去的每一步路都讓他想要嘔吐。但他撐過了一次次的戰役直到現在。
這十年來的戰爭,走過太多大大小小的衝突,最終都沒有走向消停。
他扶起一個勉強還能走動的友軍。他的左手已經被砍掉,注定難以再作戰,也很難作為勞動力去工作。在這個時代,殘廢就跟死去的人沒什麼兩樣。
然而……他看往那些在馬上談著這次作戰大勝的人,他們臉上掛著驕傲的笑容,卻連看都不看一眼旁邊死去的人們。空著的那隻手因此緊握,被扶著的傷者則困惑的呻吟一聲。
(對那些貴族來說,我們這些步兵是死是活都不關他們的事。)
但即使他憤恨不平地想著這些事,對方也不會因此改變。所以他選擇繼續帶著傷兵走回兵營。
就在他看到營地,只差四百尺左右就能抵達的時候。
「大、大大大,大事不好了!」這時候,傳令兵突然大喊。
不知為何,他竟然不是先衝進後方的兵營,而是直接對著正在撤退的自己人大喊。
「快,快看,就在那裡!」
順著低谷望下看去,眼前的景象令他們倒吸一口氣。
前方是一大群穿戴整齊,行陣排列極為方正的隊伍。
最前方有著整列的騎兵,後方則是難以看見盡頭的行軍。甚至連大型的攻城器具都有一定的數量。
整隻隊伍看上去精神抖擻,士氣迸發,準備好將敵人全數葬送。與剛經歷完激烈戰鬥,滿身疲憊的己方截然不同。
先前撤退的隊伍與其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就連在後方的奧爾良要塞裡,都不曾看過規模如此浩大完整的軍隊。
即使不論作戰經驗,光是用那樣的人海便能夠輾壓過這道防線吧。
雙方的距離只剩下一里左右。
仔細一看,隊伍大型的戰旗中除了英格蘭的星旗外,竟然還混著另一種旗幟,上頭是赤紅之龍的圖樣。戰旗的數量更是不用提的多到令人絕望。
「混帳,他們還跟威爾斯那群渾蛋聯手了嗎!?」自己這個小隊們的人開始動搖。
「那可是以兇狠出名的傭兵團啊。」
「對方的人數那麼多,我們根本不可能抵擋啊!」
眼看他們快要陷入恐慌,他決定先對在後方呆住的傳令兵喊話。
「還在做甚麼!你不是傳令兵嗎?快去找其他營請求支援!」
「喔,喔。」就在他重新要跑出去的時刻,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
「找掩護!」閃亮的銀輝隨即劃破天空,點點如雨下落戰場。是英軍最擅長的箭雨攻勢。
戰士馬上蹲下,顧不得旁邊被用力摔倒而慘叫的傷患。他或閃或跑,一邊以劍擋開飛來的箭矢。但無法抵擋的傷兵們則被射穿,倒臥在血泊中。
(混帳,前面那些都只是為了削弱我們的戰力嗎!)
對方預料到了交戰前的射擊很容易被盾牌擋下,而混戰中更是可能傷害到自己人。
所以才趁著我們撤退的時候伏擊。
這次敵方的指揮官,戰法非常高明。與以前單純把射擊當成削弱戰力的使用方法完全不同。
「傳令兵!」戰士轉過頭去,看見他倒下的身影。對方被射中腹部一帶的位置。大量的鮮血噴湧出來,暗紅的血花隨即綻放於地。
就在不小心閃神的那刻,一股強烈的衝擊襲來,將他打倒在地。撞地的痛楚差點讓他失去意識。
睜開雙眼,顧不得身上的痛楚,他連忙滾地閃開繼續襲來的箭矢。越來越多人被射穿倒地。
等到攻勢終於停息,四周還能好好站著的人只剩不到一半。
耳邊傳來敵方震天的吶喊,大概是下令突擊了。
他緩緩直起身來,查看自己的傷勢。
(啊。)
那是離開前她送給自己的吊飾。上面原先鑲著一顆翠綠的寶石,現在卻碎裂成好幾塊。心臟原本應該會被射穿,它為自己擋下了致命的一擊。
「這樣下去贏不了的。」他小聲地對自己低語,握緊了手中的墜子。
面對一隻絕對無法勝過的軍隊。
敵人的數量是己方的數十倍。
請求增援的士兵已然死去。
友軍的體力卻所剩無幾。
那一群該死的騎兵們,早就跑得不見蹤影。
這樣下去,他們即將在這座戰場上敗亡。不,是必定會化為一具具腐敗的屍體。依照那樣的戰力來判斷,要塞會淪陷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吧。
作為一個戰士,不應該畏懼在戰場上葬送自己的生命。
為國家報效本也是應該的事。
可是在這個毫無勝算的地獄……
他想到每次都看著自己遠離的那個少女。
如清水般澄澈的碧藍眼眸,稍稍嬌小的身軀,還有及腰的柔和金髮。
離開時,他沒有跟她說一定會回去。
之前的每一次歸鄉。不,這一生裡,甚至連「喜歡」這兩個字,都不曾對她說過。明明是一起長大,最了解彼此的。他卻從未坦白,戰爭後更是害怕著對她說出口。
(這可能是我做過最窩囊的決定了。)他在心中暗自想著。
(可是這次,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站起身來。
拋開眼前即將發生的慘劇,轉身從地獄當中逃開。因為這場戰爭他們絕不會贏。
他已經可以想像在他人眼中會被罵成什麼樣子了。懦夫、叛國賊、違反騎士精神,儘管他根本沒被冊封過。
逃離這座戰場。要回到村子裡,去警告所有的人。要回到村子裡,去尋找那個已經等了他太久的那個她。
敵軍逐漸逼近,戰士下令要自己部隊的人趕緊撤離。至於被落在更後頭的部隊,以及那些來不及撤退的身影,他忍著不去思考他們身上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 ※ ※
「怎麼會……這裡,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踏進他們一起長大的屋裡,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一起搭建的房子飄散著靜謐的氣息。
快步走過客廳,經過廚房。原先擺在室內的家具都還完整的留存,廚房的器具也整齊的擺放著,卻明顯有段時間沒有人使用了。
本來總是佇立在餐桌上的精緻花瓶,是家裡唯一貴重的器具,現在卻被收在櫥窗裡。火爐裡沒有木材,剩下沒有溫度的灰燼。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她應該不會離開這座村子的。如果是去購物或找人,也不至於把家裡收的這麼乾淨。可是,她還會去哪裡?
他趕緊衝上二樓,穿越倉庫和自己的臥室,到了她親手製作的門牌已經消失的房間面前。
打開房門後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再次張大了眼:床、衣櫃、桌子都還留在這裡。
但裡頭該有的衣物,上頭該有的相框、盆栽,以及該待在這棟房子裡的她,全部都消失殆盡。
書桌上留下了一朵半折的向日葵,還有一封信。向日葵早已枯萎。
看完信後,他不禁望向窗外。原先種滿陽光般花朵的鮮黃花田,都已經不見了。殘留下來的土地不著痕跡,一定是她親手做的吧。
「那個笨蛋……」他馬上衝了出去。
空蕩蕩的房間裡,那封信還留在桌上。不太識字的她努力寫下的字是:
我去找你。 貞尼‧萊特筆。
※ ※ ※
在這裡的生活以戰爭時期來說,真的沒有甚麼好抱怨的了。
從邊塞騎馬到這個村子要花上整整三個星期的時間,位於通往糧食產量豐富的村落旁。這裡既不缺乏糧食,即使敵軍侵襲,大概也會有大量的軍隊守住前方的防線吧。就像他保證過的一樣。
對,就像那個笨蛋保證過的一樣。一想到他,正在笨拙地重寫著信的我不禁鼓起臉頰。
每次要出去打仗的時候,都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來他到底在想什麼。就算跟他說多少考慮一下我的心情,也只會笑著摸我的頭,好像這樣擔心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雖然被摸頭的確很舒服……真生氣。對自己真的因為這個舉動就會稍微安心,也對他總是這樣隨意打發我而生氣。
明明每次都想留住他,叫他不要去。可是他還是笑著轉身離開,讓人討厭。
即使露出了懦弱的樣子,也不懂得安慰我還是甚麼的。不管表示多少次對他的好意、做得再怎麼明顯,也每次都被他當作鬧彆扭。是因為一起長大的關係?真的是遲鈍的可以,連木頭說不定都比他容易攻略。
啊,又寫錯了。可惡,都已經是第七次了。下次一定要寫好。
又從頭開始寫起,我也開始想起我們之間的事情。
父母雙亡,被叔父收留的我,遇到了同樣失去爸媽的你。我們一直是一起生活的,自有記憶以後就幾乎是如此。直到我們十歲時,叔父也因病去世了。
幸好,村子裡的大家都很照顧我們,會給我們一些簡單的工作,不至於餓著肚子。
十年前天天一起渡過的那些日子,經常是這樣的:他去工作、砍材、務農,有閒暇時偶而跑去附近的溪流抓魚回來。而我則去買菜,織著簡單的衣服,有空就去顧著自己的花園。
在日落前,坐在餐桌前一起好好的吃頓飯,對著上天獻上我們的感恩。感謝讓我們兩個能像這樣好好地生活在一起。那時候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莫大的幸福。
終於寫好信了。看向窗外,那是我曾經親手種下一朵朵向日葵的花田。
如今,那些都蒙上了灰黑晦暗如霧般的戰爭之影。
十年。斷斷續續的等著你回來,沒經過一兩個星期,帶著傷痕的你就又要離開。
好想你。每天都想著你。即使知道這樣你也不會早點回來,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心情。
我試著努力的度過每一個難熬的日子。去村子裡幫忙,做些紡織、偶而做點粗活,聽村民們抱怨最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食物變貴,收的稅金變多之類的事情。傳來的戰況不利,讓村裡不安的人也逐漸變多。
十年。日復一日的日子讓我越來越無奈焦急。不想讓你再面對任何一次的戰爭了,拜託你不要去。可是,我知道你不得不去。
直到最近,我終於發現了。不,應該是早就知曉,卻不願意去面對。待在這裡,自己什麼都沒辦法做。沒辦法幫到你任何一些。在那裡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心情?你一點都不告訴我。
已經喘不過氣了。想你的思緒、村子裡的氛圍、不停傳來其他地區的淪陷消息,全部都快要讓我窒息。
再這樣下去,我總覺得等不到你了。
所以我決定不再繼續等待。
雖然不太可能,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留著信了。
還特地把想說的話都留在桌上。
花田也是……畢竟也沒辦法照顧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懂我想表達的意思呢?
拜託你,一定要活著等我過去啊!
因為,我還想對你說出自己的心意。
----------------------------------------------------------------------------------------------------------------
那之後,女主角成為了二代聖女貞德。
好啦,我知道故事的設定上有很多不太一樣的地方QAQ
不過如果故事要繼續寫下去,真的就會是類似聖女貞德的故事囉(小聲),畢竟這本來就是以那樣的設定為原型嘛。
只不過我試著去想了:如果她上戰場的理由不是天啟呢?(姑且不論到底有沒有天使)如果她是為了尋找自己最喜愛的那個人呢?想著想著就越來越無法自己。
然後,這樣兩邊逃離的故事就為此誕生出了原型(y)。
請原諒我礙於時間關係沒辦法琢磨出太精細的中世紀世界,只能就我所知的盡量去揣摩。也無法用很短的篇幅去勾勒什麼很精彩的性格情節回憶殺,這就是功力還不足的證明XD
總之,這樣的題材是自己想寫下的故事。因為想寫,所以記錄下來了。因為紀錄了,所以另外一個活動都還沒動筆呢(?)大概是會炸裂了吧(#
這次的故事大概就是這樣。忍耐不住的情緒終於爆發了什麼之類的,厭倦了那樣做不到什麼的自已的心情;在戰場上意識到了自己對於另外一個人的心意,不願就這樣在爭鬥中死去的心情。
如果能寫到讓讀的人有感覺就好了。我是如此希望的。
那麼,我們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