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嵌的彩色玻璃

面對家庭，小彩是滿懷感恩與恐懼地看待著。每當父親一回家，腦中開始浮滿濃厚的憂鬱，心情跌盪到深淵谷底，本能的求生意志會不由自主地使人想逃脫或撞牆。

「怎麼說？難道他會對妳施暴？」小黑雙手交叉，眼神透過黑框眼鏡射出銳利的冷光。他的工作時常聆聽各樣人的煩惱，或許這般情形對他而言已經厭倦煩膩了。

施暴……？父親說這是家教的必要手段，他從小也是這樣被對待的。他甚至還滿懷感恩。而且他痛打我都是有理由的，被打的錯也是在我。

「麻煩能舉個例子嗎？」小黑依舊言簡意賅。

舉個例子……小時候我將外套放在客廳沙發上，忘記將它收好，於是父親拿竹棍狂敲我的手臂，整條手臂的血管和青筋都浮腫出一條突起的龍脈，去幼稚園還嚇壞了老師呢！有一次在國小玩傳籃球時，因為沒接好，於是父親憤怒地拿籃球狂砸我的臉，我的鼻梁彷彿快被撞斷了，疼的要死呢。還有國中時我偷抱小黑貓回家，放在家門口。父親逼問怎麼會有貓。我怕他罵，於是騙說是樓下先生給的，但又馬上承認是自己偷抱的，他怒不可遏地將我拖到一樓警衛室，拿我的書包砸我，在警衛面前賞我一個耳光。小時候的我任由他打罵，長大之後發現不對勁，於是試著反抗，只會換來無止境的恐嚇與責罵；用理性的方式溝通，他卻是石頭般屹立不搖，認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從不道歉，也絕不道歉，甚至時常強調他有恩於我們，反問我們能夠為他做些什麼。我現在和他之間已經無任何語言。不管誠實還是謊話，換得的只有指責與嫌言嫌語。

「……」

您知道嗎？就連吃雞蛋能不能淋醬油他也要管。冰箱打開能拿什麼也要經由同意才行。窗戶什麼時間點開才對。我們做任何事都要符合他所謂"對"的方法，若是只要跟他不一樣的都是"錯"的，是必要指責與管教。在這個家中，他就是天經地義，是個能呼風喚雨的神，是個明確典章的真理。母親對他而言就只是個負責生兒育女還要賺錢的管家婆。他從小告訴我們他娶母親就是因為她能幹；生下我們是為了以後養老。父親在閒暇之餘就會問我們以後能給他回饋些什麼。

你必須要學會財務管理以後才能為他做些投資(但他不會)；

學會開車是為了載他老人家去醫院看病(所以他不顧母親反對而不斷換車，也不讓我們碰車)；

要培養打掃清潔的習慣是為了能讓他載乾淨舒適的家中待著(他有嚴重潔癖但不打掃，時常指揮我們，而且還咄咄逼人)。

他說他所做的任何事都要有實質上的利益才行。否則就是無意的浪費。

更令人憤怒的是，每往在電視上看到有人弒親的新聞，就必定會反譏我們會不會做這種事.....。他總是一再反覆，不管長輩對晚輩做什麼，晚輩都不能記恨，甚至還要滿懷感恩地回報他們對妳的養育之恩—「百善孝為先」

「這麼聽來，妳父親似乎是個利己主義者…為了己利而專制是必要手法。那他跟他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又是如何呢？」小黑的話終於多了些。

噢……父親對左鄰右舍與朋友都十分和善可人。他會積極地為社區打掃，而且每天晝夜各一次。親戚來，他總是要我們盡全力招待對方，要求我們將所有的都要分享出去—譬如我的生日禮物。那是母親送我的，他要我送給鄰居和親戚的孩子。因為我的生日是在過年，每一年我的生日禮物最後都不在我手上。直到我高中時拒絕，卻被他罵自私又小氣。然後又為了這個罵了我整整兩個禮拜。同樣的傳統蛋糕，妹妹買給全家吃，卻被他嫌難吃之外，還懷疑蛋糕是否真如主打般地天然；鄰居太太送來同樣的蛋糕，他卻驚呼傳統蛋糕的美味，他說這是真正且不多見的傳統蛋糕，他很少吃到像這樣正統又令人懷念的味道……。他對鄰居太太們都十分親切和善，而且在家中時常掛在嘴邊；對母親的態度猶如糞土。在這點從小敏銳的我就觀察到了，因此內心難免對他有些鄙夷。父親從小就覺得我們不如其他人。他總是拿我們和其他人做比較，來貶低跟嘲弄我的尊嚴與價值。但他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稱職負責的偉大父親。

「我想…妳父親或許是個自卑的人。他對親戚朋友的好，是渴望讓他人喜歡他，並建立一個完美的形象。妳父親必須透過他人的認可去建立自我認同；而家人因為融入他的生活，他無法掩飾自己之外，也順便將你們納為他的一部份，也就是自我否認與鄙視的真實自我。由於他視你們為他的一部份，因此也理所當然認為你們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下，合乎他的想法與要求……若不照他的，他又會因為自卑與不安而惱羞，用暴力對待你們……」小黑慢條斯理地解釋。

我聽到這，不禁掩面悲傷。或許我也快跟隨我父親的後塵了……。自幼以來的精神與肉體凌遲，導致我的對任何人都抱持不信任與不安。我深怕得罪他人而遠離人群；也對靠近我的人產生極大的懷疑而拒之門外，深怕他們和父親一樣，對我凡事抱持某個利益而來。父親對我造成的傷害，心理結痂成厚重的殼，我躲在黑暗之處，用一種冷漠的眼神偷窺外面的世界。老實說，我不僅為自己哭泣，也為父親流淚。他想必年幼時期的遭遇也並不好。但他將這樣的悲劇重演在我們身上…，但應該也會止於在我們這一代。由於家族中的男性個性都十分相像，導致長輩女性幾乎都患有嚴重憂鬱症，一代傳一代下來，至今最晚的一代恰巧無任何男性子嗣，而女性從前一代開始都終身不婚(已經不信任婚姻和愛情了)。或許這樣的結局對於一直傳承下來的精神打壓是最好的吧……

不留痕跡的消逝，彷彿不曾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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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一個人的養成，究竟是主動的亦或是被動的呢？而何者究竟是可改變還是不可變的呢？我覺得人生就像是個混和體，若是太過絕對的裁定，會如同一根木條硬塞在一個容器中而被折斷。

有不少人因為原生家庭所苦，在不同環境下，人的一部份會不自覺地被塑形，再搭配本身的性格，會產生出千奇百種的反應。

面對於被動的塑形，某些人想必嗤之以鼻：「你明明可以有所選擇，幹嘛樣讓自己被他人左右？」他們認為活在陰影中不出去是自找的，做人可以積極點，不要總是自怨自艾。我認同這部分的人有看到身為一個人有主動塑形的部分，卻無視到人也是有被動塑形的部分。

當然我也不是袒護只活在痛苦與過去的人，反之他們忽略到了人是有主動去改變的可能。

若有人不斷身處在過去家庭的陰影而煩惱，那有一部份的可能是他厭倦了這樣的思想模式。他似乎想跳脫框架，卻苦於他執著的過去不被人們認同與同情。

這時候自救是最好的辦法。你不用等待別人教你怎麼做，因為任何人只要一依賴、寄望於他人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你最清楚什麼對你是最好的，然後交由你自己選擇。因為主動的本意就是自己和自己間的關係。只要一摻入他人，就又會變成被動了。

當我們看到那人正為自己努力主動改變時，不防給予個鼓勵，鼓勵而不去干涉他。鼓勵就像是個長跑中途的小點心，不過有沒有你都得繼續跑下去。

最在乎自己的，只要有自己就夠了

—喜歡到處蒐集瑣碎故事的流浪說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