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後隨筆】桐野夏生《殘虐記》讀完記錄

我其實不是適合讀這種類型小說的人，用京極堂筆下的人物來比喻的話，我就是關口巽，當看到他人的痛苦 / 悲慘經歷與自己的當下 / 過往有雷同之處時就會不自覺地進行重合，然後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像是景子對於來自旁人視線的敏感：『那是一種始終感覺近旁有「他人」存在的壓力感，而這個「他人」，是強行侵入我的生活的來歷不明的東西。』

童年時期的家庭環境與監禁對她造成的傷害：『回憶起自己的孩童時代，竟發現沒有多少讓我感到幸福的時光。也許有人會一陣見血地指出，說是那次事件扭曲了這孩子的心靈。可是我倒認為人們的童年大都籠罩在灰暗的陰影中，因為孩子總是承續著大人們的陰影。』

『孩子習慣於生活在大人的指令下，並本能地意識到聽從大人的話時最為安全。「與大人抗爭」這樣的想法，在幼小的我身上從不曾產生過。』

被絕望所深刻感染：『但無論多麼恐懼，我都無法逃避，處在這種狀態下，人們會變得渴求死亡。那時的我剛滿十一歲，而我竟一個勁地祈求死亡的降臨。無論死亡是否痛苦，我都無所謂了，與其一個人在恐怖中掙扎，還不如趕緊死亡來得痛快。我是絕望到了極點。』

孩子對於遭受屈辱的無力：『有人會問，孩子懂得那麼複雜的情感嗎？這種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沒有人比孩子對屈辱更敏感了，因為孩子在受到屈辱時，不具備排遣的方法。』

好不容易從一個牢獄中解脫卻又被丟進另一個精神上的囚籠：『我沒有想過要自己治愈，而且下面的言語在我腦海里翻滾：我並不是想要自己治愈什麼，我現在僅僅還在自己所背負的沉重包袱下喘息。我雖然想放手，但重荷卻不會消失，若是太過大意，我將被壓垮。那，怎麼辦才好呢？我曾是那麼渴望得到的自由，竟然是那麼複雜的東西。這世界上有被稱為自由的束縛，也有被稱為束縛的自由。』

最終：『不過我從這件事中認識到，你所受的傷越深，周圍人的善意與同情帶給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儘管我不曾被誘拐，也沒有遭受過物理上的監禁，但是常年身陷精神上的囹圄，忍受來自身邊家人時而歇斯底里時而過度保護，過去的同儕與今時的朋友的刺痛的視線，還有隨時都會被他們無意的言語割傷的疼痛，都讓我在閱讀這部作品的過程中，內心自然而然地與書中的景子相重合，甚至進一步受到作者的語句影響，陷入一種更深層的絕望和憂鬱。

第一遍讀完的時候心中有一種很微妙的難以言說的不舒服的感覺，然後我就把最後兩個章節重新讀了一遍，想了許久，當下的我相信北村景子最後是去找安倍川健治了。我對於她精神上忍受二十多年的凌遲，卻只能回到那個破壞她一生的人身邊，最終還是落得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下場而感到一種喘不過氣的悲痛。

可是接下來，我卻漸漸意識到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對勁。她真的回到安倍川健治身邊了嗎？她是真的愛安倍川健治嗎？或者說她所抱持的那種情感真的是愛嗎？最後，《殘虐記》中寫下的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呢？

於是我重新讀最初的兩章和最後的兩章。

生方 淳朗相信，安倍川健治之所以不會原諒北村景子，是因為北村景子背叛了他們之間的愛。可是我卻認為，健治笑著接受了景子的『去死吧』，卻在聽到景子說『活下去償債』而驚愕。健治的不原諒真的是因為『背叛』嗎？健治在與十歲的景子相處的過程中，有一點表現的很明確，他討厭大人，討厭谷田部，討厭社長，討厭成為大人。他笑著接受的是來自孩子的景子，出於一種孩子的憤怒和憎恨，對他吼出『去死吧！』他驚愕是因為景子變成大人了，不再是『阿美』了，而後來景子更變成了編織謊言的大人。

景子說生方淳朗和健治有共同的愛好，想必所指就是如此。當聽到景子說『活下去償債』的當下，生方 淳朗感到了無趣。

生方 淳朗在談及《殘虐記》當中虛構橋段時，並沒有否認景子對他所說『……健治不是弱智，但他有軟弱的地方，所以有時候我還是有點驕傲。如果當時我再大一些的話，也許會徹底征服健治的。』

那是在景子被救出來以後，在經歷了周圍人沉重刺痛的視線以後，在經歷了母親對她的過度保護，同學對她的善意與同情所造成的傷害以後，這一切對她的支配造成了更沉重的壓迫和負擔，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在對健治深刻的恨當中產生了『能理解我的只有健治』這種想法。因為只有健治，只有那個夜晚變成她的同學的健治是受她支配，任她操弄的。

想到這一點，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假如真的是因為如此她才去找健治，那麼現在的景子，不就是多年前的谷田部嗎？區別只在於，過去的谷田部渴望的是健治身為孩子的肉體，而現在的景子要支配的是健治希望永遠是一個被人所愛的孩童的心靈。

又或者會是另一種結局：生方 淳朗提過，即便是這本《殘虐記》，其中也並非完全真實。而從他最後忍不住表現出的對於窺探景子內心有增無減的興趣，以及他對於妻子是因為恐懼他這一點而逃離的猜測，或許整部《殘虐記》當中景子對健治的愛就是一個陷阱。健治找到她下落的那封信，那封喚起北村景子這個身份的信就佈置這個陷阱的動機。景子深刻認知到丈夫堅信她對健治存在愛的情感，於是她就利用這一點，將追尋自己去向的丈夫誤導向健治。這樣一來如今的小海鳴海就可以從此消失，以另一個身份，去到另一個和L市一樣風格的城市，不認識任何人，也不會被任何人所認出，開始一個不會被任何人打擾的新生活。

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猜測，或者說也是我在窺探她所攪動的黑暗所產生的想象就是了。

最後，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生方 淳朗對於監禁案的另一種猜想，那個社長與社長夫人都參與其中的想象，他猜測『健治撿拾到求救信後認為時機成熟，就去祈求社長夫人假裝發現景子』，這個時機成熟究竟是指的什麼時機。唯獨這段我覺得其中充斥著不合理，相比之下景子所寫的求救信被谷田部丟掉以擺脫嫌疑的版本我覺得才是最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