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快結束時,冶金依慣例將牛奶杯子敲在桌上,但他表情卻不像以往痛快,反而呈現凝重。
「今天參拜的人明顯變少。」
「很正常。」我一面替喬麥麵淋上醬汁,一面看放在左手邊的帳本。
「嗯?」冶金很難得露出疑惑表情。「不是說九月很忙?」
「的確是很忙,」我吸著麵條,還不忘扳起手指數。「你看,月初開學季、中旬稻穀收割、月中豐年祭祀以及下旬準備返回主殿……這些不但需要時間準備,而且都有時效性,如果手腳慢了就沒意義了。」
當然,還得算上貓又、黑齒女以及克勞爾的事,今年九月根本不能用忙來形容,比較接近行程爆炸的地步。
這時冶金卻突然皺起眉頭。
「怎麼了?」我問。
「妳回主殿後,」冶金的表情很認真。「我要怎麼保護妳?」
這下換我傻住了。「我、我不知道……」
冶金的話與其說問,不如說是提醒。
就因為我是村裡頭的唯一巫女,才能睜隻眼閉隻眼地讓這位「嗜奶如命」的驅魔師住在神社。
但到十月狀況就不一樣了,整個宗門共計十萬多名巫女將按照傳統——於神無月來臨前返回北方主殿。
到時冶金當然不能繼續跟我住在同個屋簷下,甚至連鳥居範圍都不能踏入。
因為十月份的主殿不對外開放,而巫女不能跟男性有親密關係,所以他沒有任何理由或辦法接近我。
想到這些,我不禁偷瞄冶金一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一股沉默又帶點尷尬的氣氛瞬間包圍了我們。
過了好一陣子,冶金將我面前的空盤丟進洗碗槽,起身背對我。「……我來洗碗,這幾天辛苦了,早點休息。」
「呃,好。」我回過神,走向門口。「那我把陳理事下午送來的瑞稻拿去主社放著,過幾天豐年祭要用。」
才剛要開門,冶金又喊了一聲。「那個……」
「嗯?」
「主殿那邊……」他很專注地看著碗盤,一雙手不停搓著洗碗精。「安全嗎?」
「十萬巫女聚一起,應該很安全,起碼不會有妖怪……吧。」我苦笑了一下,這事誰也不能肯定。
冶金的側臉露出一抹淺笑。「明白了。」
什麼嘛!
那淺笑真的很欠揍,好像他終於能解脫了。
我噘著嘴站在門邊,瞪著冶金的背影好一會才開口。「現在,換我問你一個問題。」
「嗯。」
「如、如果……」
完了,我開始吃螺絲了。
「嗯?」冶金停下手邊動作,回過頭望著我。
「我、我是說如果啦,如果!」我急忙嚷了一聲。「如果主殿真的出現妖怪想吃我,而我又對付不來的話,那你……」
糟糕,我連問題還沒講完臉就紅了。
「我不知道。」冶金卻一臉淡定,回過頭繼續洗碗。
……這傢伙實在太欠揍了。要不是吟槍太重,我早拿它朝冶金後腦勺敲下去了。
「我——」冶金又突然開口,雖然還是背對著我。「正在想辦法。」
「啊……?」
我腦袋突然空白,不知該如何回應。
「就這樣,妳忙完就快去休息。」
我很聽話地乖乖走出廚房關上門。
但嘴角卻很不乖地翹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冶金已經在想辦法了。
* * * *
把瑞稻放上神弓前的供奉台後,我便急忙跑回房間,拿起電話按下克勞爾之前留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當我準備放棄掛斷時,另一端的克勞爾終於接起電話。
「是是是……是冶、冶金大哥嗎?」
怪了,他為啥這麼喘?
「是我,伊織。村長大人在喘什麼氣啊?」我停了一下,聽對方都沒回應,又接著說:「如果在忙的話我就不打擾了。」
「不、不、不!請稍、稍等一下……」克勞爾緩了口氣。「我方才以為是冶金大哥打來,所以有點興奮過頭,一時氣血上腦有點頭暈喘不過氣而已,沒事沒事……」
這傢伙真是……我完全能想像他剛才以為是冶金打給他的表情。
「你該不是捧著電話跪在地上謝天吧?」我偷笑了一下。
「哪有!」克勞爾很正經地大嚷,這讓我不得不將電話拉遠點。
「伊織只是開開玩笑而已。」我搖搖頭,又將電話貼回耳邊。
「這哪能開玩笑!」克勞爾似乎很不能諒解,繼續大嚷著:「如果我知道是妳打來,那剛才我就不會一邊蹭著電話一邊親它了!」
……說真的,我突然很確定一件事,咱們永樂村的年輕村長有恙,而且是大病。
幸好上次去他家拜訪沒答應他的極力挽留……不然不是克勞爾宣布出櫃,就可能是冶金為了保護自己貞節而失手殺人;但不管是怎樣的結果,我都很肯定一件事,隔天的報紙社會版頭條一定會把永樂村寫進去。
我乾咳兩聲。「其實是伊織有件事情想麻煩您幫忙。」
「嗯?我看看行事曆喔……」克勞爾頓了一下,話筒裡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如果是明天的話會有點不方便,我得回中大陸出席聯邦會議。」
「開會?」我承認這通電話打得有些匆促,但克勞爾現在給我的感覺只是在推拖。「當永樂村的村長也得開這麼高層級的會議?」
如果他是市長我還能相信,但永樂村充其量只是大一點的偏遠山村吧?
「我的家族在聯邦政府一直都有影響力,而我是獨生子。」克勞爾語氣中帶著一絲驕傲,果然是有家世背景的人才有這種氣度。
「喔,好吧。」看來他是沒打算幫忙了,雖然不算氣餒但有些無奈,還是靠自己最實在。「那伊織明天自己找照相館吧。」
「照相館?」克勞爾的口氣有些訝異。
「嗯啊。」我吁了口氣。「我想替冶金拍些照片,作為他來永樂村滿一個月的紀念。」
話筒那端,瞬間傳來克勞爾比少女還高上八音度的尖叫聲。
我皺著眉頭又把電話拉遠,希望他們家的僕人不會以為主人被妖怪攻擊。
「冶、冶金大哥怎麼可能會拍照!」克勞爾又開始上氣不接下氣了。「伊、伊織神主,您已經得到他本人同意了嗎?」
這傢伙總是這樣,只有談到冶金才會替我冠上敬語。
「我不知道他從不拍照欸……」我抬頭望著天花板想了想。「但跟他講一下應該沒問題。」
「如果冶金大哥肯拍照的話,我早就不當政治家了!」
「嗯?那要當啥?」他該不會想當個專職驅魔師在冶金身邊隨時跟拍吧?
「當然是遠距離拍攝師!」
「……說真的,令尊與令堂應該要感謝冶金不拍照。」
不然這世上不但會少一位政治家,還會多個專精偷拍的傢伙。
但這位金髮年輕村長不但沒把我的話聽進去,還把簡單的拍照計劃曲解成私心的妄想極樂世界。
「天啊,冶金大哥的生活側拍,尤其是喝牛奶的照片……要放大、特寫兼裱框!」克勞爾完全沒想到這件事情的道德性,繼尖叫之後話筒裡又傳來歡呼聲。「讓我們拍個幾千……不,幾萬張吧!還要做成寫真集,標題就叫做滿月紀念!」
先不提他要求的數量執行上有難度,光是相簿名稱聽起來根本就像小孩滿月,內容更是滿滿的喝奶照片,這樣真的好嗎?
但眼下更糟糕的是,我隱約聽到家僕正在敲門還附加關心的詢問聲。
再不掛斷電話,我看這事情很難收拾,對克勞爾來說,幫冶金拍照的衝擊性實在太大了。「其實只是想跟他合拍幾張照片而已,但村長您明天要出門……我看還是伊織自己想辦法就好。」
「唉呀!伊織神主此言差矣!」克勞爾的語氣突然變得爽朗。「您需要克勞爾出力,在下如何能推辭呢?」
「呃——」其實現在換我想打退堂鼓了,但看他這麼開心……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您且稍等我一下。」克勞爾那邊傳來撕紙的聲音,看來是行事曆功成身退了。「查理斯!明天的開會我不去了,你隨便打發打發他們……我才不管什麼西南大陸可能有內亂份子,反正做決定還不就是那幾個死老頭……你就說我不克前往,聽到沒!」
老實說,有這種主人,當屬下的很辛苦。
時間差不多過了一分鐘,克勞爾又回到電話前,他用一種如臨大敵認真口氣說:「伊織神主請放心,克勞爾立刻找最優秀的拍攝團隊,明天中午前絕對能執行任務。」
他說完這句話就直接結束通話了,留我一個人看著話筒發愣。
這樣,真的好嗎?
不是說找攝影團隊不好,我是擔心村長可能有神經病。
我放下電話,抬頭卻看見冶金倚在門邊,似乎已經站在那有段時間了。
「為啥要拍照?」
我心中乍舌。剛剛忘記順手拉上房門,想說他偷聽也不行,這根本是光明正大地請他來聽。
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明天的計畫,我挑起眉直視著冶金反問:「想和你合拍照片紀念,不行嗎?」這氣勢,本巫女不能輸。
冶金看著我認真的眼神,最後他抿了一下嘴。「隨便妳,但不能拍喝牛奶的樣子。」
真令人失望,冶金喝牛奶的表情絕對堪稱經典。
但師傅說過,做人要留餘地,他已經讓步了,我也該寬待他一下。
「成交。」
「洗澡水燒好了,今天比較冷,我多放了幾根木柴。」冶金拉上房門,走廊昏黃的燈正亮著,窗格門上的紙映著他的身影正往房間走。
而我,則因為成交兩字而心滿意足。
當然,冶金沒有生氣,在他轉身走出房間的瞬間,臉上不但有淺淺的微笑,眉毛還比平常挑高了一點點點……
* * * *
隔天一早,我才剛走到前庭就開始懊惱自己昨晚為什麼請克勞爾幫忙找攝影師。
現在神社前的階梯上不但站滿人,還擺滿布景道具。一千零八十層石階居然沒一層有空位。
「又不是要拍電影!你去哪找來這些人的啊?這比黑社會談判請來壯膽的臨時演員還多欸!」我指著那一大排長龍,機關槍似地向著克勞爾發火。
「但、但我沒辦法克制啊!」克勞爾跪在地上抱著我的小腿,臉上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光想到這是冶金大哥第一次拍照……人、人家就已經感動到無法言喻了啊!」
看那張眼淚鼻涕縱橫的帥臉,這就是傳說中的喜極而泣嗎?
最後,我還是無法理解咱們年輕村長的思考模式,只好轉頭望向冶金。
但他卻一臉淡定,還聳了一下肩膀。「我想,妳明白『所託非人』是什麼意思了。」
我點點頭。「提醒我,晚上罰寫二十次。」
結果,在冶金不爽的瞪視還有我火力十足的轟炸下,克勞爾終於放棄了。他驅走階梯上的眾人,還用自家專用飛行器把整個攝影團隊載回去中大陸。
偌大的永樂神社頓時又清空了。
我一臉悠哉地打電話給村裡的照相館,請他們派人來拍照;克勞爾則吩咐管家查理斯開車前去接送,我還聽見他偷偷交代管家順便買一台最昂貴、功能最齊全、還要能拍到數公里遠的相機。
老實說,我內心有些不安,如果克勞爾改天真的轉行去當什麼遠距離拍攝師……我該上哪找個金髮帥兒子來還他父母?
等待的同時,冶金坐在走廊邊緣,兩隻腳還掛在廊邊踢著。「什麼不好做,非得要拍照……」
這抱怨像放暑假卻無所事事的小屁孩。
但事情都已決定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決不容許他臨時怯場。
「你來神社已經滿一個月,本來就該紀念的啊!」我馬上瞇起眼睛揚起嘴角,賞給冶金一個燦爛笑容,這理所當然的口氣絕對不讓他有說不的機會。
「小孩的玩意兒。」冶金大概識破了我的預謀,邊回嘴還回擊我一發白眼。「我下午還有事要忙,要拍就快點。」
「馬上到、馬上到!」眼尖的克勞爾注意到主角開始不耐煩,連忙陪笑搓著雙手轉移話題。「不知道冶金大哥下午想忙點什麼?如果行的話克勞爾希望能幫上忙。」
「有。」冶金又踢了兩下腿,抬頭望著克勞爾。「幫我準備五種金屬,各十公斤。」
克勞爾立刻拍著胸脯單膝下跪。「請冶金大哥示下!」
天啊,哪怕是金山、銀山,就算冶金現在指定要一座寬廣的乳牛農場,應該都能趕在下午前完成吧。
「我需要金、銀、銅、鋼……」冶金開始掰著手指。「還有石青。」
「石青?」克勞爾愣了一下,顯然不清楚那是什麼。
至於本巫女……就更不用說了,我現在才知道地球上有這東西。
「就是藍銅礦。」冶金懶洋洋地抓著後腦杓。「嚴格來說應該是四種金屬,石青算含銅的藍色礦物。」
不愧是出身鐵匠的孩子,講解上完全簡單扼要直切重點。
「明白了。」克勞爾立刻掏出通話器吩咐下去。「沒問題了,比較麻煩的是石青,雖然要湊出十公斤有點難度,可是它的產地集中在東大陸,收集完畢之後,反而會比其他金屬早送到。」
「很好。」冶金很滿意地點頭。「那我就再等一下吧。」
這招實在有點卑鄙。
其他先別提,光那十公斤的黃金就值多少錢啊!
連等拍照也能大賺一筆……果然名字裡有個金的就是不一樣。
就在我暗付思索改天要不要學一下姓名學時,石階那邊突然有了聲音。
我和克勞爾趕緊走出鳥居探視。
果不其然,千呼萬喚的老攝影師終於到了,只見他扛著支架手提相機包,神采奕奕地喊著:「哎唷,這不是伊織神主嗎?好久不見啦!這次可承蒙您惠顧了!」
「王爺爺!」我立刻揮手回應,踏著石階下去迎接這位老人家。
這位攝影師還是印象中的老樣子,梳個整齊油亮的西裝頭,一身略帶老舊但是乾淨的貼身黑西裝,領口還有一個黑色領結。
他雖然年過六十,頭髮有些斑白,臉上還帶著幾條皺紋。但這位老人家每次總是很有精神,感覺就算是天塌下來,這位老先生還是會笑呵呵地面對。
「您老小心、小心。」我伸手扶著他,並轉頭要克勞爾下來搬支架。
「唷,這位大帥哥應該是新上任的村長吧?」攝影師打量著幫忙拿東西的克勞爾。「唉!巫女小姐您看看,我都這把老骨頭了,還得勞煩村長來幫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克勞爾露出謙虛的微笑。「這也不算服務村民,只能說是敬老而已。」
「對了,王爺爺。」我抬手遙指主社方向,先替攝影師打上一劑預防針。「等一下要拍照的傢伙脾氣有點大,性子也有點古怪,如果他有什麼冒犯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開啥玩笑?」王爺爺誇張地撐開雙手。「我活到這把歲數,什麼怪脾氣沒見過?」
王爺爺,話別說得太早,那傢伙脾氣真的不小啊……
雖然暗自擔憂,但我還是保持微笑。「那是當然啦。以前就聽師傅交代,如果要拍照,找王爺爺就對了。」
「浮誇、浮誇!我這把老骨頭還能被惦記著就已經萬幸啦!」王爺爺爽朗地笑著,少了手邊的重物,雖然爬起石階快上幾分,但身子卻因為年紀的關係而不停搖搖晃晃。
「伊織神主……真的沒問題嗎?」克勞爾望著老攝影師的背影,臉上掛著擔心。
「我也沒拍過幾次啊……反正師傅推薦的不會錯!」我湊到克勞爾耳邊,小聲地說:「而且,他老人家要是現在離開,那冶金今天就不會拍照了,以後也很難有機會補拍。你想要失去拍照的機會還是想要擁抱寫真集睡覺?」
「嗯……」克勞爾想了想,然後乾咳兩聲。「我們快點上去吧。」
看著克勞爾突然露出堅決的表情,還帶頭爬上石階……我卻開始不禁擔心。
他真想抱著冶金寫真集睡覺?
* * * *
「雖然穿著短掛很有朝氣,也適合年輕人,但不合我的胃口。」王爺爺手抵著下巴,歪頭看著冶金一成不變的服裝。
他轉過身蹲下來打開自己的工具包,那包包立刻跳出好幾道夾層,裡頭堆滿折好的衣服。
王爺爺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套服裝,我跟克勞爾兩人這時都愣住了。
克勞爾雙眼冒出閃閃發亮的小星星;但我卻陷入驚恐,就怕冶金瞬間進入暴走模式。
我承認那套衣服很可愛,但冶金壓根兒不會想穿。
因為攝影師的手裡抓著五顏六色的馬戲團小丑裝,還帶鞋子跟帽子。
冶金光一見到小丑服,立刻厭惡地別過頭。「換。」
「也難怪你不喜歡。」王爺爺非但不意外,反而嘖嘖兩聲,露出「您真內行」的表情。他又從夾層裡拿出一顆紅色圓球。「因為還少了個紅鼻子。」
相信我,就算整套到齊了……冶金也會寧死不屈。
問題根本就不在鼻子上啊!
「不要這套。」冶金將喝完的牛奶杯子放在簷廊上,走到工具包前面,蹲下身子自己挑。
「再翻也一樣啦。」王爺爺捧著我奉上的熱茶,輕輕吹了兩口,一臉老神在在。「除了小丑,就剩下醫師服、高中生制服還有各種動物布偶裝。」
聽到這番卡司陣容,我終於忍不住插嘴了。
「王爺爺……你平常很喜歡角色扮演嗎?」實在很難相信年過六十的老人會有這種興趣。
「不,通常都是父母帶小孩來。」王爺爺從夾層隨手抽出一件小小的嬰兒服,炫耀的表情讓臉上皺紋顯得更密集。「你們看,上次林格森夫婦拍完後還把孩子的衣服留下,反而把拍照服裝給帶回去了。」
「找正常點的。」冶金的表情好像吃壞了肚子,只差臉上沒畫上三條線。「不然就保持原樣,否則不拍。」
「不可以!千萬不行!」克勞爾一臉緊張。「王大老爺,麻煩您挑件正常的吧!」
「那這件呢?」王爺爺從夾層裡抽出一套氣質典雅的黑色燕尾服,而且尺寸跟冶金非常吻合。
我轉頭望了一下冶金,就怕他還是覺得太花巧。
但冶金卻點頭了。
* * * * *
拍完照片的隔天下午——
冶金決定親自去找克勞爾拿貨,因為他要的金屬還是延誤了。
因為負責運送石青的飛行器發生故障,要今天中午才會送來永樂村。
雖然擔心冶金一個人去找克勞爾會不會發生羊入虎口的悲劇,但看他扛著吟槍出門我也放心許多,於是決定在後院拉張矮凳偷偷欣賞王爺爺今早託人送來的照片。
「神主在觀賞何人相片?」
我立刻用手壓照片抬頭一望,只見山嵐不知啥時候站在我身邊。
「原來是山嵐大人啊……嚇死我了。」我吁了口氣,然後炫耀般地搖著手中那疊照片。「是冶金的,總共有三十六張唷!」
「他肯拍照?」山嵐的烏鴉眼睛睜大。
我點點頭。「不然這是啥?」
其實當下我也很訝異,但事實擺在眼前,東西更已在手裡。
「怎麼突然想拍?」
「滿月紀念啊。」我將照片遞給山嵐,讓祂也能一起欣賞。雖然祂有點不太懂我的滿月定義。
山嵐隨手翻了幾張,背後的翅膀立刻快速拍著,腳甚至離地了。「喔喔喔!那傢伙也有這麼可愛的表情啊?」
「應該是喝牛奶的那幾張吧?」
「汝怎麼知道?」
「他最棒的表情也只有那張,其它的……」我露出苦笑。「只能呵呵帶過。」
「嗯,真的。」山嵐看了看其他照片,不禁深表認同地點頭。「有時候吾真服了他。」
「喔?怎麼說?」
「吾沒見過明明在笑卻好像欠他幾百萬的人。」
「這形容還真是微妙,但很洽當。」我笑了一聲,然後搖頭晃腦地回憶當時。「王爺爺還因此受到打擊呢。他說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裝熟』,居然敗在冶金手上。」
「吾能明白他的挫敗。」山嵐點頭沉吟。「但冶金本來就不是人家裝熟就會笑臉迎人的傢伙。」
「沒錯沒錯!」我得意地拍著腿大笑。
山嵐又翻了幾張,祂的手突然停住,眼睛直盯某張照片。
「山嵐大人怎了?」
居然能定格這麼久,是冶金出現什麼神表情而本巫女看漏了嗎?
「這一張……」山嵐笑了兩聲。「有種味道。」
我拿回照片一看,才發現這是一張在後院拍攝的照片,也是我和冶金唯一的合照。
背景當然是後院的樟樹爺,冶金穿著當時王爺爺拿給他的黑色燕尾服。因為吟槍表示也想拍一張,所以他扛著吟槍一起入鏡,而我就站在他旁邊。
這應該是張很正常的照片,但就像山嵐說的一樣。
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把這張相片塞得滿滿,甚至溢出來了。卻無法形容,只知道會想一直盯著它看,甚至捨不得移開視線。
「注意到了嗎?」山嵐問。
「有……」我遲疑地點點頭。「但抓不到是什麼感覺……」
「這攝影師不簡單。」山嵐讚嘆著:「居然將一張平凡相片拍得這麼入味,這功夫可謂高深。」
「伊織不明白何謂拍攝技術。」我搖頭苦笑。「但昨天在拍這張時,王爺爺的確盯了好一陣子才按下快門。」
「果然啊、果然……」山嵐摸著鳥嘴下緣,歪頭思索。「下次要拍小犬紀念照也找他好了,神主方便給吾那位攝影師的大名嗎?」
「伊織待會寫給您,但可別頂著烏鴉頭過去找他,只怕會嚇到人。」
「這當然!」
看著山嵐那滿臉認真,我卻笑了。
其實,這三十六張照片只有十二張是冶金規規矩矩站著讓王爺爺拍,其餘二十四張都是偷拍來的。
冶金喝牛奶的照片也是這樣才能順利出爐。
對於這點,我和克勞爾都很佩服王爺爺的勇氣跟專業技術,非但不怕冶金暴走,而且還捕捉到他最開心的瞬間。
我又盯著這張合照一陣子,終於發現讓人想盯著看的關鍵點在哪。
接著,我迅速將照片藏入袖子。
「怎麼了?」山嵐注意到我的動作。「汝的臉好紅,感冒了嗎?」
「沒、沒事。」我極力否認,還不停搖頭。「還請山嵐大人別向冶金提這事。」
「這難度不小。」山嵐頓了一下。「就算吾不提醒他自己也會記得吧?再說,吾猜冶金是故意讓人拍的,包括喝牛奶的樣子。」
嗯……山嵐說得沒錯。
以冶金的靈敏度,絕對知道王爺爺正在偷拍。
那、那被我藏在袖子裡的那張……也是冶金故意的嗎?
但我想了好一陣子,還是不得其解。
所以我決定先轉移山嵐的注意力。「山嵐大人今天怎麼突然來神社呢?」
「……咳咳。」看來山嵐也明白我想轉移話題,而且很配合。「因為巡山累了,所以想討杯茶。」
我馬上微笑說:「那請到主社簷廊上稍候片刻,伊織這就去拿茶葉出來。」
眼看山嵐鼓動翅膀快速飛向前庭,我則快步走回房間。
這次我學乖了,先把房門關上,才把袖裡的照片拿出來。
我又著了魔般地盯著它……
雖然,很令人著迷,但以我立場來說卻有些糟糕。
照片裡,我們當然都露出笑容,但要仔細看才會發現冶金的手正牽著我的手……
我又盯了好一會,才捨不得地將視線移開。我把照片藏到衣櫃裡才去廚房拿茶葉。
「山嵐大人,讓您久等了。」我手裡端著茶具,只見山嵐正盤坐在簷廊上。
「吾很期待。」
不久,我遞上一杯熱茶給山神。
祂才嚐一口,便渾身暢快地說:「巡山完來這喝一杯可真是快事!」
「那是大人您不嫌棄。」我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當然,我也很滿意今天的茶。
「對了,伊織。」
「嗯?」
「汝已經習慣冶金的存在了吧?」
這句話讓我差點將茶給噴出來。
「山、山嵐大人……」我咳了兩聲,連忙搖手否認。「有些話可不能亂說啊!」
「這麼緊張作啥?」山嵐聳聳肩,把頭別過前庭方向。「吾只說習慣,又不是說汝喜歡他。」
可惡,這隻大烏鴉根本在玩文字遊戲!祂不知道本巫女也有細膩的少女心嗎?
但被先發制人的我,現在只能替自己辯護。「可是您這說法很奇怪啊!」
「無妨、無妨。」山嵐擺擺手。「吾只是覺得,冶金是好人,長相也不錯,汝會喜歡他是正常的事情。」
「我才沒……」
「如果說謊就真的褻職囉——」山嵐立刻發出警告,但口氣裡帶著竊笑。
我正想該如何反駁,冶金卻剛好捧著一大塊藍色的礦石走進鳥居範圍。
這時我一個壞笑,大嚷一聲。「冶金,山嵐大人欺負我!」
山嵐馬上瞪大眼睛看著我。「神主大人,這招有些陰損啊!」
我別過頭,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
山嵐正想解釋,但冶金已扔掉懷中的礦石,拎著吟槍衝上前。「你幹嘛欺負她?」
「小子,這問題得請教神主才對。」山嵐帶著不懷好意的竊笑望向我。「敢問神主大人,吾如何欺負汝呢?」
呃……
我愣住了。
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挖了個坑給自己跳,總不能說山嵐猜我喜歡冶金吧!
最後,我賴起皮了,低下頭還用雙手捂著臉。「祂要人家講不能說的事,這還不算嗎?」
糟,雖不是說謊,但也褻職了。
身為巫女的我,居然慫恿驅魔師和山神打架……
但從指縫間看他們扭打在一起的樣子,我又不禁笑了出來。
靠在簷廊邊上的吟槍,這時突然睜開眼睛。「我來猜猜看吧……該不是山嵐猜妳喜歡冶金吧?」
我立刻帶著微笑,轉頭瞪著吟槍。「吟槍是不是很久沒被倒插在土裡,所以想回味一下?」
「別這麼殘忍啊!」吟槍連忙乾咳兩聲。「這樣吧,我們條件交換一下,我送妳一個八卦,如何?」
「嗯……」我想了想。「好吧。但必須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當然!」吟槍爽快地嚷著。「冶金晚上睡覺時常常會喊著一個名字……」
「他會說夢話?」我訝異了。
「嘿嘿,妳果然不知道。」吟槍又壞笑兩聲。「那……妳想知道他都說什麼嗎?」
看來為了不讓自己被倒插在土裡,它很豪邁地選擇賣掉主人。
我臉上帶著微笑。「如果說出來就饒了你這次。」
可惜身邊沒有筆記本,不然應該要紀錄下來才對。
當然,冶金如果是喊我的名字……那就不用紀錄了,只會讓我覺得在罰寫自己的名字而已。
在我期盼的眼神下,吟槍終於公佈謎底。
「他晚上都一定會喊……牛奶!」
「啥!」
我得承認,我的表情因為這答案而失禮地囧了一下。
「都不知道我早就快急死了,你們兩個還在那搞不慍不火……」吟槍不停大笑,笑聲裡還隱約帶著壯烈成仁的感覺。「今天終於痛快虐妳一回了,來啊!想埋就埋啊!哈哈哈哈——」
「那本巫女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臉上保持微笑,轉頭望向正與山神扭打成一塊的冶金。「冶金,先把吟槍埋土再繼續打。」
「啊?」他們同時停下動作,雙雙看著我。
冶金臉上雖然帶著疑惑,但還是鬆開手中那幾根烏鴉羽毛。「你這先等等。」
在山嵐點頭同意後,吟槍被倒插在土裡了。
接著冶金繼續和山神上演大戰三百回合的戲碼。
我卻閒著沒事,坐在簷廊邊上抬頭望天,秋天的前庭雖然少了茂密的綠葉,卻多了一片蔚藍天空。
「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呢。」我緩緩捧起茶杯,繼續品嘗屬於今日的茶香。
至於那張牽手的照片……還是找個時間偷偷裱框藏起來吧。
我又抿了一口茶,腦裡不停思索裱框的日子。
這時我覺得自己就像白雪公主裡面的壞王后,完全走在陰謀派路線上,還不偏不倚。
當然,就算我在這條路上用打滾的方式前進也不會改變任何事。
天氣依舊會是美好,山神還是繼續和驅魔師打架,吟槍當然也會保持吃土模樣。
而那張照片……則會一直牽著手。
唉,還是師傅說得對,唯一會變的東西,是人的心境。
我似乎……不對,不是似乎。
應該是——我喜歡上某個人了,他不但是個驅魔師,而且正跟山神互毆。
更糟糕的是,他居然連理由都不細問,根本想把我寵壞。
糟透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