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紀,妳在幹麻啊?」
後座的方理慧用鉛筆橡皮擦頂我的背,我猶如炸毛的貓緊繃神經,迅速捧起桌面的筆記本戰戰兢兢地警戒。
「沒、沒有。」
……那個傢伙,很煩。
尤其我現在正在幹的事,非常不想被她知道。
她卻像個傻子一樣,搔搔頭,憨笑著說:「唉呦,反應別那麼大啦,我又不會吃人。」
但要是被她看到我手中的內容,我的人生就完蛋了。
我打死也不想讓她看我剛畫了什麼。
不僅如此,我也認為她是不可能理解我的。
「小紀、小紀,哦唷──讓我看看嘛──妳一定是正在做很有趣的事。」
拜託,滾開,離我遠一點,讓我專心做事啦!她殊不知現在我正是面臨大麻煩的生死關頭呀!!
──其一,我正在構思草稿,下個動漫場我已經報攤成功了。要是接下來沒把稿子趕出來、趕緊送印,開窗了我大概會被網路那群傢伙笑死。
──其二,我的稿子是冷門領域的過激題材,以下是我幾個分鏡的內容。
『嗯……那、那邊不行……妳再這樣……我、我會壞掉……』
『哼呵呵,你這小騷貨,穿了女裝竟然會如此興奮,欸嘿!我踩!』
嗯,總之,內容非常見不得人。
──其三,方理慧那傢伙不僅是這領域的圈外人,性格還讓我覺得異常麻煩,她就是那種找到機會就巴著人講話的傢伙,我很怕她會在別處把我當成消費題材。
可惡,打死不能被她發現我在幹麻,絕對不行。
於是我更用力地抱緊著我的分鏡草稿筆記:「不要。」
「可愛的小紀同學,欸嘿嘿,妳……未免也害羞過頭了吧?」她湊過來一點,忽然靈光一閃,退到原位,捶了掌心:「難道是……在寫情書?」
「沒有!!妳不要亂說!!」媽啊啊啊啊,這傢伙到底是誤會到什麼地方去了啦!?
「哦呵呵呵,看來是被我說中了?妳不要害羞嘛,說到戀愛我也懂啊,天下之大誰不會戀愛啊,連晚上八點檔都會演愛來愛去愛到你死我活的節目,而且華語流行歌百分之五十的內容都是我愛你之類的歌詞,校狗黃黃也很常發情呀,因為還沒被抓去結紮的關係都很會對別人不禮貌。」
我的媽呀,她就是這樣我才會覺得她很煩躁!!
我明顯露出傻眼的表情──她又在那邊自顧自講一些看似有關聯卻又打不中核心的白痴言論了!
但她卻渾然忘我地繼續說:「每次我都說『黃黃不行!』,但他就是會趴過來,超沒禮貌,於是我就打他屁股。」
……根本離題了。
所以,她到底想表達什麼啊?跟她聊天很累,又很浪費時間,真是煩死了!
我放棄溝通,趕緊把筆記本收回書包,一想到稿子進度要停在這邊,肝火不由得又衝上心頭:「這是我的隱私!總之,我不想給任何人看,哼!」
「小紀同學,妳……」她摀著嘴,不敢置信。
難道是我剛才說得太過火傷到她的心了嗎……我、我只是不想靠近她、太掛心趕稿而已,並非存心要讓她難堪……該、該怎麼辦?
我的表情逐漸驚慌,她的表情卻因此變得更加堅定。
「陷入戀愛煩惱的小紀,看起來果然很困擾!」
不要擅自給我誤會啊!!!
方理慧真的很令人煩躁。
我早就看透了她那種傢伙。
就日常觀察下來,方理慧那個白痴女人,是個宇宙聒噪王!!
她總是為了討好人,總是巴著別人硬講話,就很喜歡說那種很膚淺、很片面、很令人頭爆青筋的話。
唉,她到底有多寂寞啊?一定要一直找莫名其妙的話題跟人搭話嗎?
在體育課的前一節休息時間,我又抓了些時間補一點分鏡筆記,快到上課時才來到更衣室,結果那傢伙明明早就換好衣服,見到我落單又跑來騷擾我了。
「欸欸,小紀、小紀,我覺得妳對我戒心太重了啦,我可以傾聽妳的煩惱呢,說不定可以幫上忙喔。」
「不需要。」我皺著眉,脫下襯衫。
這時,她突然愣住了。
「嗯?」
「天啊,妳可是戀愛中的少女耶!」她瞪大雙眼,緊盯著我只穿內衣的身體:「小紀,妳的內衣款式太樸素了,知道決勝內衣嗎?戀愛的女生都該穿那個喔,雖然我不太清楚,但有聽說過!還聽說過情趣商店一定會賣!」
「要是不清楚的話,可以閉嘴。」她知道她在胡說八道什麼嗎?我快生氣了:「而且,請不要擅自把我認定成正在戀愛的女生。」
「嗚……妳警戒心好重,這樣會沒朋友喔。」
……好想把胸罩脫下來裝壘球打這個智障。
「拜託,可以請妳別這樣鬧嗎,妳到底是不是存在焦慮才會這樣硬要講話?」
「哪、哪有!可、可是……我覺得妳看來獨來獨往,比我更孤單,可能沒朋友,又有戀愛的煩惱……總覺得很可憐。」她害羞地摳摳臉頰:「我想妳會需要幫忙。」
「……是喔。」我按著逐漸發疼的頭,內心不斷苦笑,或許她是好意,為什麼總是會那麼令人火大呢?
她卻露出聖母般的天然微笑:「要不,就讓我們來當朋友吧!我可是對自己的健談非常有自信的喔!」
我的天,請別把聒噪跟健談畫上等號!雖然內心如此吐槽,但我卻按住隱隱作痛的胃,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溫柔端莊:「但我們一點也不了解彼此,隨隨便便地就成為朋友,有點操之過急呢。」
「好吧,那我們從現在就開始來了解彼此!請告訴我妳喜歡的興趣!哦──」
哇嘶,她看起來好認真。
但她真的要了解我興趣?當真?如果我講出來沒興趣的話,那可就別怪我用冷屁股讓她貼。
我心頭一凜,冷冷地說:「動畫、漫畫。」
「動漫?我知道啊,就是那個卡通啊,例如湯姆貓與傑利鼠嘛,小孩子很愛看的耶,妳一定也很受小孩歡迎對不對?動漫啊……我小時候也超愛企鵝家族的說,喔喔,這個興趣不錯,妳還有沒有什麼興趣啊?」
天啊!!她到底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
「還有繪圖……」我耐著性子,尚未放棄讓她打退堂鼓的希望。
「喔喔喔,那個我也知道,就是那個畫畫啊,我還知道畢卡索也很會畫畫喔,畫得好還可以把圖片掛在那個叫做羅浮宮的地方耶!嘿嘿,不曉得諾貝爾獎會不會也有鼓勵那種很會畫畫的獎項。」
喀咚!
「唉唷!小紀,妳幹麻打我的頭?」
「抱、抱歉。」當我意識過來時,已經看著自己冒煙的拳頭,沒想到會無意識一個爆栗打在她的頭上,雖然口頭道歉了,內心卻意外地一點悔意也沒有,甚至還有點快感,誰叫她那麼讓人火大……
可是她的眼淚卻在眼眶打轉,「我、我只是想關心妳嘛……妳幹嘛打我……」
慘了。
她好像快被我弄哭了。
該怎麼辦?天啊……倘若依現代法律來看待這件事,她嘴砲我無罪,我動手扁她就有罪,事情鬧大,教官找的麻煩一定是我……我必須快點安撫她!
「對、對不起嘛,妳剛剛講話太欠揍,我才會不小心打妳,對不起啦,妳、妳真的很蠢又白目,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卻因為太焦慮,也開始語無倫次……
「嗚……我哪會蠢……哪會欠揍……」
明明就超級欠揍的啊!啊,不行,再這樣吐槽出來,或許她會爆哭,然後指控我霸凌她……可是……我明明……也是受害者的啊!
「可是妳明明什麼都不懂,卻要裝懂,很容易冒犯到人,我會覺得妳根本就是在敷衍我,妳完全就是宇宙無敵聒噪王。」
「哪有!我才不是宇宙無敵聒噪王,我不會敷衍人!我、我什麼都能聊!」
「真的?」我扶著額頭,半放棄地問:「好,那聊點深奧的問題,妳懂不懂程式設計?」
「我知道。」她好像被激起好勝心,揉揉哭紅的鼻子,說:「會寫程式就是很會用電腦!年輕人都要很會用電腦,然後到科學園區工作啊!這是年輕一輩最流行的工作啊!很有前途!」
這句話八成是跟她阿嬤學來的,我內心惡寒地發笑了。
「喔,很不錯,那量子力學妳會不會?」
「量、量子力學……力、力學!一定跟牛頓有關係!講到牛頓就要講到蘋果啊!因為蘋果掉下來打到牛頓的頭,然後牛頓就、就那個……發明那個……」
「質量守恆定律?」
「對!就是那個質量什麼定律!」
「妳確定?」
「呃……好像是吧……」
「第一,妳可以去維基百科點開量子力學的頁面,按下Ctrl+F搜尋牛頓,妳會發現搜尋結果是零;第二,關於牛頓被蘋果打到的那個都市傳說,他是因此而發現萬有引力的,而不是質量守恆定律。」
「嗚!妳好卑鄙,挖洞給我跳……」
「那妳就不要跳啊!!!妳說,妳這樣子難道不會惹人生氣嗎!!!!????嗯!!!!????」我想我肯定是抓狂了。
她被我嗆到再也哭不出來。
我調整好內褲,把運動褲拉上後,頭也不回地走出更衣室。
徹夜趕完稿後,本本的進度才穩定下來,都怪那傢伙白天在那邊鬧,害我多爆兩個小時的肝。
隔天來上課,就看到後座的她氣噗噗地鼓起臉頰。
總覺得有那麼點對不起她。
可是,假設讓她不那麼聒噪的代價是得罪她,那麼也挺值得的吧?
她果然還是文靜點會比較好呢,嗯,有比較正一點!
於是,我得意地拿起筆記本,繼續打分鏡草稿。
三節課後。
她的臉沒有變香,一樣超臭。
我心想,會不會是我太過分了點?於是有點心虛,轉頭問她:「欸,方理慧,妳生氣了喔?」
「反正我就是宇宙無敵聒噪王。」
天啊,她真的超在意。
「好啦,妳可以聊點妳懂的東西,我會傾聽。」
「不要,反正我就是宇宙無敵聒噪王。」
唉呀……我徹底惹毛她了……好過意不去啊……
三天後,一群女生圍繞著她,在那邊幫她梳頭髮。
「方方,妳最近比較有可愛耶!」
「妳的頭髮好順喔~」
她卻仍然鼓著臉頰在我身後跟我賭氣。
一週後,好多男生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後,然後他們發現我發現他們在看方理慧時又會馬上緊張地收起目光。
……那群男生那該死的青春期氛圍到底是怎麼回事啦!?
「方理慧……怎麼會有點可愛?」
「哼,快想想她以前聒噪的樣子,你確定她可愛?」
「可是你剛剛也一直轉頭偷看她!」
「我、我才不是因為覺得她變得比較文靜,才偷看她的!!」
那群臭男生沒有發現他們講話太大聲,對話內容全都收進我耳裡,想當然,我背後的方理慧可能也聽見了。
我轉頭,看見她抿著嘴、耳根發紅。
對上她的視線時──因為與她鬧尷尬的關係,我原本想快點回頭裝蒜,卻被她從身後拉住衣角:「小紀……妳說得好像沒錯。」
「啊?」
「其實,我以前一直交不到朋友,非常焦慮……」她撇過頭,緊張地盯著牆角,「所以,我才會想要一直講話,讓人在意我,讓自己有存在感。」
「欸?欸──??」
「妳是對的……」
我東張西望一陣子後,對上她怯怯的視線。我想她都願意做到這點了,我更不能在此時尷尬,於是點點頭,而且現在的她,需要有個傾聽者。
她見到我釋出的善意,稍微放心了點,說:「所以我才會一直講話一直講話,為了能跟別人聊下去,只好假裝自己什麼都懂……可是好像做得太超過了。」
「嗯,有時候妳不知道的事可以直接問,別人會很樂意告訴妳的。」
「嗯!」她頷首,「小紀,謝謝妳能夠告訴我我是宇宙無敵聒噪王這件事。」
「哈、哈哈……不客氣啦……」因為當時我只是想婊她,這句話我回答得真有點心虛,不過一切能順利就好,對,就是這樣。
她食指互戳,若有所思地說:「願意傾聽、有問題就問、不要不懂裝懂讓別人翻白眼,這樣就會比較容易受歡迎吧……」
「當然囉!」我很開心方理慧的交際觀念可以獲得這麼棒的改善!
我也開始期待著我們能成為朋友了。
她彷彿也被這情緒感染,眼神放出了些許光芒:「嗯嗯……如果我抱著這樣的心情問小紀問題,小紀還會認真回答我嗎?」
「絕對會的喔。」只要她不當宇宙無敵聒噪王,那還用說嗎?
她很興奮、很雀躍、眼神滿是非常期待。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很好奇那次……小紀在筆記本寫的情書喔……」
「!?」我臉色鐵青。
幹,那根本不是情書。
慘了,早知道就不要挖洞給自己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