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簡凡湘凌晨四點時醒來,睜開眼時她呆望著手機螢幕半分鐘之久,心頭一緊,起身時頭撞到床櫃。
「嗚啊,昨天沒跟關千弦約時間,我……」她拔開手機的充電線想往衣櫃的位置衝,忽而頓住,「不、不對,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
點開手機裡的聯絡人,她半瞇著眼阻擋刺眼的螢幕藍光,終於在翻了數十人的資料後,找到署名為『陳青和』的聯絡人。
伴隨惱人的嘟嘟聲,張簡凡湘頗有耐心一打再打,第三次時終於被對方接起,粗聲粗氣的聲音張口就是單刀直入,「席育敏?」
「我是。」她壓低聲音,帶著剛起床的沙啞,「那個……左司恆跟元書負責的老街有沒有──」
「妳這樣問,代表妳不知道半夜出什麼事了對吧?」
「怎麼?」
「……半小時前接獲民眾報案,妳那邊發現一具屍體。」
張簡凡湘倒抽一口氣,雙手不自覺發顫,「怎麼會……不可能,昨天奮起湖的入宿民單跟前幾次案件的可能關係人兜不起來啊。」
「有沒有可疑人士?」
「……判斷不出來。」
「果然是高手,能讓全台警方忙得團團轉還找不到任何一點行蹤,如果這個人是警察就好了,執勤辦案事半功倍。」陳青和挖苦著,語帶沮喪,「小左跟元書會在今天從旗山跟北埔撤退,妳就待到原訂的兩天後再回來,盡可能多逛點地方找線索,回來後妳去旗山。」
「奮起湖呢?」
「兇手不會在這裡犯案了,沒有留守的必要。」
木門外猛然響起節奏沉穩的敲門聲,張簡凡湘驚跳,閉起眼穩住呼吸。
「先掛。」
「祝順利。」陳青和似是了解張簡凡湘的難處,淡然說了句形式上的祝福就收線。
做為一名偵查隊女警,她很少擔任便衣一職,但她有自信敲門的那方聽不見自己說話的聲音,在警校練習那麼久,這是她少數被長官誇耀的優點之一,也是她這次雀屏中選加入專案小組參與辦案的主因。
不過裝做自己剛起床還是不容易……
門外再度傳來敲門聲,這次伴隨悅耳的嗓音,「凡湘?」
她趕緊爬下床,匆匆走到門邊打開,只露出一隻眼珠瞧著門外。關千弦身著有兔子圖樣的白色T恤,套著夾克外套站在走廊上,五官立體的俊俏面容帶著笑意,「早安,昨天忘記跟妳約時間……現在方便嗎?太陽快出來了。」
「嗯……嗯好,你等我一下。」
「慢慢來,我先下樓等妳,早餐有什麼不吃的嗎?」
「沒有,飲料是甜的就行。」
「好。」關千弦點頭,把掛在脖子上的白色耳機重新帶上,轉身下樓。
張簡凡湘關門之際,聞到淡淡的木質香味,她沉思片刻,驀然想起這味道與關舞居使用的沐浴乳一模一樣。
換上寬鬆的白色蕾絲蝙蝠袖上衣和牛仔短褲,張簡凡湘將手機塞進屁股後方的口袋,套著帆布鞋輕快跑下樓。一樓開了盞小燈,關千弦站在原木長桌後慢條斯理地替烤熟的土司塗抹奶油,桌上擺著一杯泡好的熱奶茶。身後熱水瓶發出滴滴聲,他從左邊的雜物堆拿出一個銀色宮廷壺裝滿熱水,張簡凡湘順著關千弦的手勢看過去,土司機旁邊擺著手沖用具。
「早安。」
關千弦抬頭露出微笑,「還有點時間,坐著吧。」
「你會泡咖啡?」
「我喜歡喝黑咖啡。」關千弦將溫度計插入壺中,「但泡不好,自己喝還行……我的父母不能接受。」
張簡凡湘三步併兩步來到桌前,「不然,我來試試?」
拿著溫度計的手頓在半空中,她聽見男人淺淺的呼吸聲,就見那隻白得泛紫的手放下溫度計,將宮廷壺轉了一圈握柄正對張簡凡湘。
「謝謝。」她提起宮廷壺,將放上濾杯的玻璃下壺往自己的方向輕拉,一傾壺,發燙的銀線隨之澆融堆成金字塔狀的咖啡粉,一圈又一圈,浸濕乾燥的粉末直至飽和起泡。
她感受得到關千弦那空洞卻溫柔無邊的注視,雙手輕抖,但注入的水線依然細小,在咖啡液落入玻璃下壺底部之後,液體色則無限加深。心跳加速,彷若咖啡液一點一滴打在心田,她必須深呼吸才能壓抑內心的激動。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停下手邊動作,抬頭與關千弦對視。
張簡凡湘只知道,方才一動念,似乎洩漏了什麼祕密。但她不後悔,因為,她遲早要離開這裡,這只是攤牌的第一步。
「好厲害。」關千弦嘴角微勾,伸手挪開濾杯,取過一只馬克杯傾倒咖啡,「妳的手很巧……很常泡嗎?」
「偶爾,在研究室裡跟學長學的。」張簡凡湘捧著自己的熱奶茶輕吹幾口,目光移向門外那片深藍色天空。
「我會看泡咖啡的影片……但是怎麼學都學不好,也許是沒有人在旁邊教的緣故。」
關千弦細心地替土司包上餐巾,左手端著咖啡拉開後院的玻璃門,軌道輕輕刷過鋁框發出刺耳的聲響,張簡凡湘擰眉忍耐,隨即感受到一股濕氣伴隨涼風貼拂而過。
山嵐在夜裡就像身著喪服的女人仰躺在山谷之間,玻璃門旁的木色大型搖椅隨風輕晃,蟲鳴之外盡是風聲。
張簡凡湘學關千弦靠在後院的鐵欄杆上,雙眼盯著朦朧山嵐之間小小的破口,那似乎就是太陽日出的地方。說起來,這間關舞居具有如此得天獨厚的優勢,當年買下這塊地的關姓夫婦肯定很高興吧。
「大概要等多久呢?」
「再幾分鐘。」
「好。」
日光來得很快,天空像沾滿墨水的圖畫紙被浸入水中,從底部開始漸漸染白,只一眨眼的瞬間,帶著水氣的艷黃肆意潑灑光暈,燒融夜裡的喪服,固執而理所當然地用那身圓潤的光體填滿山與山之間的空隙。
滾滾山嵐順著坡捲動著,奔逃似猛獸。
「我在想……」身邊的男人突然開口,「這個世界最美的風景,也不過是這樣,想看就看得到,時間只是奢侈了點的入場費。但是最美的人、最美的文化,卻怎樣都無法保存下來。」
「什麼意思?」張簡凡湘轉頭。
關千弦任憑咖啡的蒸氣薰上眼睛,啜飲幾口後吞嚥入腹,放下杯子時,她看見咖啡液沾在關千弦單薄的唇邊,滋潤著蒼白的唇色。
「天使做什麼都是對的。」
「我聽不懂。」
「扭曲了沒關係、被折斷羽翼也沒關係,美的價值不在於膚淺的表象,而是現實背後對世界的哀憐悲憫。」
「我不──」
「咖啡很好喝,妳以後,還會泡給我喝嗎?」
張簡凡湘驚喘,差點失手摔掉杯子。
「吃點東西,空腹喝咖啡對身體不好。」她抿唇,阻止自己發顫的本能。
關千弦將夾著奶油的土司遞給張簡凡湘,「給,這是妳的。」
「那你……」
「嗯?」他對上張簡凡湘寫滿訝異的杏眼,露出如荷葉清香般的微笑。
她這才發現,也許在這之前,她未曾真正看過這個男人的笑容。
「我沒有食慾,晚點吧。」他倏然轉身走回屋內,張簡凡湘趕緊回頭,卻只來得及瞥見他的背影。
就像落入凡間,形單影隻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