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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烏托邦】老虎與烏鴉

作者:白蘿蔔│2018-05-08 13:47:24│巴幣:14│人氣:514


  「請幫我找到我的緹絲!那孩子從出生後就沒有離開過家啊!」

  緹絲,年僅一歲的海上快雞,因為和主人吵了一架後便憤而離家出走;如今牠的主人非常著急,開出高價懸賞希望能盡快找到自家寵物。

  「我們一直都是旅行的好夥伴啊!要是沒有了牠、我該怎麼辦?」委託人哭天搶地的樣子就好像牠失去的不是一隻「雞」,而是全部家當一樣。

  望著他身後大包小包的行李,絕非一個人能背得動的份量讓蓮生充分意識到為何面前的這名男子會如此絕望──同時他或許也可以猜到緹絲為甚麼想要逃跑了。

  說是旅行的好夥伴,但實則念作「旅行好駝獸」應該會貼切許多。
  蓮生是不太贊成這樣對待動物的。不是因為覺得動物很可憐或是如何,而是至少,不能做到讓牠覺得壓力大到寧願逃跑吧?

  於他而言,動物就像是夥伴──因為能夠深切明白牠們也是有感受與想法的,因此而更無法只單純將牠們視為可供使喚、只具特定賞玩或勞動用途的「所有物」。

  他的委託人確實非常擔心緹絲,這點是無庸置疑的。
  但究竟是為了牠所帶來的經濟效益,還是源於與牠之間的羈絆與情感……這就很難說了。

  不過無論如何,當務之急仍是必須要先找到緹絲,至於後續應該怎麼做,那就是之後的事情了。

  就如緹絲的主人所言──這裡可是山區啊,牠一隻理當住在水邊的海上快雞能夠去哪裡?跑進森林裡這不是穩死的嗎?

  「再過一天他們就要封山了啊……」委託人愁眉苦臉道,焦急地搓了搓手。

  蓮生知道這件事──而且其實還非常熟悉。
  流光跟他的家鄉有著異常相似的傳統與文化,同樣都敬自然為神靈,同時為此而衍生出許許多多的規矩與祭典儀式;如今的封山便是其一,是為了即將來臨的山神祭做準備。

  封山總共會持續三天,在這三天裡任何人都不得進入山區,同時更不得有任何獵捕、砍伐甚至是從森林中拾取東西的行為。當地的人們相信,在這三天裡,是山神會現身清點山林的日子,因此若是貿然闖入的話,有可能就會被當成山裡的樹木、成為山林的所有物而再也無法回到人間。

  這是當地人們的信仰;而若要說得「科學」一點的話,那就是在這三天內,不知何故山裡總是會飄起濃濃白霧,使人幾乎完全看不見路,當然就很容易迷失在山中。

  這便是為何委託人他要找蓮生來幫忙了──不只是要找到,還得在一天之內找著;他自己一個人是絕對辦不到的。

  「……我明白了。」少年微一頷首,算是正式接下了這個委託。



  要朝哪個方向去找,蓮生其實也沒有很確定。
  他猜測緹絲應該至少會朝著有水源的方向前進──畢竟那才是牠所熟悉的環境。

  大致打聽了一下,他便開始往溪流的方向移動,順便一路觀察四周、尋找是否有緹絲經過所留下的蛛絲馬跡。

  海上快雞是一種跑得非常快而且高大的生物,大概就像是鴕鳥那樣;因此理論上來說,牠要在不熟悉且又樹木茂密的森林裡面闖蕩,肯定免不了留下一些痕跡的。

  才這麼想著,蓮生就察覺這附近的樹木有被生物破壞過的痕跡。他湊近去看,卻發現那似乎不是單純因為不經意經過而造成的,而是某種生物的有意為之。

  巨大而狂野的爪痕就這樣被遺留在那棵參天巨木上,還混雜著些許黑色的毛髮,強烈地彰顯著它的存在──極具侵略性地。

  從爪痕的高度來看,那個生物肯定不小──或甚至可謂之巨大;而牠那一爪的力道更是不可小覷,雖然只是簡單地做個記號,那痕跡卻仍深入木芯。

  閉上眼,蓮生撫著那爪痕,順著樹皮被刮破的痕跡,他的耳邊開始出現朦朦朧朧的聲響,緊接著是逐漸清晰的影像開始侵入腦海。

  他見到的是一片黑暗──卻好似有甚麼東西正在移動;伴隨著耳畔響起的呼吸聲,他很清楚這片黑暗中並非空無一物──有誰正潛伏在那片暗色當中。

  在巨爪揮落的那一剎那,他似乎見到了一雙黃澄澄的瞳眸在夜色中閃爍,宛若黑夜裡的熒光那般醒目,卻幾乎沒有溫度。

  那究竟是甚麼?將注意力抽了回來,蓮生不禁開始搜索起自己的記憶,試圖比對出能夠符合剛才那段影像中特徵的動物。

  但很可惜的是,平日忙於工作與各種大小事的蓮生,對於這片大陸也只能說是一知半解,即便是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意外去過不少地方,但針對生物──尤其是森林中這種通常與人們生活較無關聯的生物,他真的不甚了解。

  他只能知道,對方肯定不是好惹的。

  ──看來真的得加快腳步去找到緹絲了。他不禁暗忖,離開那被做了巨大記號的樹、繼續往最有可能發現緹絲的溪流前行。

  在路途上,他意外發現頭頂的天空,幾隻鷹正盤旋不去。牠們不像是要獵捕動物──雖然這麼說好像很奇怪,但蓮生總感覺牠們正在巡邏、監視著甚麼。

  而他也能察覺,整個森林的氛圍都很奇怪,有著說不出的詭異感與緊繃,有直接從生物身上散發的、也有牠們殘存在物體上的心情與思緒。

  是因為「山神祭」嗎?蓮生覺得並不像。在周圍這些動、植物的概念裡,並沒有類似於人類所謂山神的存在──不過牠們確實正在忌憚著甚麼。

  思及此,蓮生腦中不禁又浮現了方才所感應到的那不知名的生物。

  不知為何,他總直覺地認為應該與牠有關。



  再更深入森林後,蓮生總算捕捉到了緹絲所遺留的痕跡與波動──其實就是腳印,以及牠跑進森林裡面所產生的新奇、雀躍、興奮等的情緒。從沒到野外見過世面的牠覺得一切都非常新鮮,行走在這幽深的林間就像是逛大街一樣,絲毫不知這裡其實也可能危機四伏。

  既然掌握了線索,那麼剩下距離真正找到緹絲,也就只是時間的問題了。蓮生拋卻了他在森林中觀察到的異狀,如今只一心一意地想近快找到委託人的寵物並帶牠回去。

  很快地,他如原先預料地在溪流邊找到了緹絲──正悠哉地漫步著呢。蓮生正想悄悄地從後方靠近,卻沒想到不遠處的樹梢上忽然傳來刺耳而尖銳的鳴叫。

  「嗶──嗶──!」那是一只黑白相間的小鳥,用盡牠全身的力氣鳴叫著;而更可怕的是,隨著牠這麼一叫,四周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更多鳥兒也跟著一起尖叫了起來。

  這樣的大陣仗光是聽,耳膜都已經開始隱隱作疼了;更不要說本就敏感而神經質的海上快雞,更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波攻擊給嚇得不輕、拔腿便跑,憑著先天的速度優勢,一下子便消失無影蹤。

  「……」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追蹤到的獵物就這樣在自己面前跑了,少年一臉的問號──但與此同時,他卻也感應到了不尋常。幾乎是本能的反應,他將身子一矮──一道身影飛快地自他頭頂險險掠過,帶著憤怒、急躁與攻擊。

  定睛一看,那是一隻巨大的老鷹、用牠銳利而粗壯的爪精準地抓住了剛才大叫的小鳥、將牠輕輕鬆鬆地提至空中。

  小鳥顯得更加驚恐了,「嗶──嗶──」的叫聲不絕於耳,宛若泣血悲鳴一般。

  仔細一聽,老鷹的心聲大概是這樣的。

  「媽的雷包!」

  ……?怎麼了嗎?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少年暫且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工作,開始專注起面前這奇妙的一幕。從心聲研判,老鷹肯定不是為了食物才捉那隻鳥的──牠的大小應該也不夠老鷹塞牙縫吧。

  這似乎是一場報復性攻擊……但是為甚麼呢?

  正當少年思考著的時候,又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從別處竄出──比起剛才的老鷹還要小上不少,卻因而更顯靈活。

  那是一只純黑的烏鴉,朝著樹林間的某處陰影猶如箭射般地飛去。那地方在視覺上看似空無一物,但蓮生注意到了──那個地方有「東西」存在著;牠所散發的波動,與自己在樹木上發現的巨大爪痕是一致的。

  那一片漆黑之中,一雙亮金色的眸忽地亮起──接著,那片「陰影」動了起來。牠靈活地向旁側過身子,躲過烏鴉來勢洶洶的一擊、回頭便是一咬。

  蓮生此時才看清原來那是隻巨大的黑色老虎,身長大約有一公尺左右──若不算上尾巴的話。

  牠的心音不能算是平靜,但牠似乎也並不緊張。從剛才到現在,牠一直都潛伏在樹木間的影子裡,靜靜地沉睡──這或許便是蓮生為何沒能及時察覺到牠存在的原因吧。

  牠實在是太安靜了。

  即便是現在牠與烏鴉之間的激戰,牠似乎也並未多加思考、全然憑著本能在戰鬥;輕鬆而毫不費力、宛若呼吸一般流暢靈活。

  那只烏鴉一擊未成、反而被避開的黑虎反口便是一咬,牠立即將身子一偏、用牠堅硬的爪子朝老虎的面上一踢──銳利的爪子在牠的面上留下了淺淺的傷口,更扯下了牠些許黑色的毛絮、漫天飛舞。

  此時,烏鴉的同伴也趕到了。牠們雖在體型上遠遠不如面前的黑虎,可牠們卻勝在他們能以數量夾擊黑虎,更具有能夠靈活飛行的優勢。

  雖然不能有效地造成太多傷害,但也足夠讓黑虎吃些苦頭了。

  面對眾多烏鴉如此包圍、攻擊,打頭牠們卻又飛向尾巴的打法,讓無法有效趕走牠們的黑虎終於有些怒了。

  ──不好。
  意識到甚麼的蓮生的面色一凝;而與此同時,黑虎忽地暴起、朝著原先纏著自己不放的烏鴉便是重重一爪──巨大的力道使牠立即昏死了過去。黑虎旋即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了上去,讓尖利的牙貫穿牠的血肉、再奮力撕咬──溫熱的血液頓時噴濺而出,那只烏鴉在頃刻間便斷了氣。

  牠甩開了那只烏鴉的屍體,金色的眼瞳兇惡地瞪向剩餘的幾只烏鴉,極具威嚇性地一吼。

  「還要打嗎?來啊!」蓮生大致上聽到的是這個意思。在他聽起來,黑虎似乎對烏鴉以多數攻擊少數這點感到非常不滿──有種就一對一單挑啊!

  不過……牠難道不介意烏鴉們為甚麼要攻擊自己嗎?

  從頭到尾都當個安靜的旁觀者的蓮生不禁感到有些奇妙。按理來說,烏鴉雖然不是多麼愛好和平的動物,可也不會像是這個樣子集體攻擊森林中的大型獵捕者吧?這不是找死嗎?

  而此刻,他也同樣聽見烏鴉們飛在空中、瞪著地面的黑虎似是正盤算著甚麼。

  牠們相互對看了眼,有的還希望能夠與黑虎血戰到底,但有些卻也面露猶豫,認為應該先回去再從長計議。

  *

  鴉群撤退了。

  蓮生聽見牠們在空中討論了一陣子,最終決定還是先撤回去向「領主」回報,再行商議。

  順帶一提,那只將尖叫小鳥捉住的老鷹也跟著回去了──提著牠的戰犯。

  從這群鳥兒的思緒中,蓮生大致上可以將事情拼湊出個大概──這群鳥兒似乎是遵循著某個「領主」的命令前來伏擊黑虎,可卻被一種叫做「鳴笛鳥」的雷包給妨礙了。

  牠那響徹雲霄的尖叫不僅嚴重干擾鳥兒們的突擊行動,更使得原先沉睡的黑虎有了警戒。而脾氣暴烈的老鷹便不管不顧地衝出去想先制裁亂叫的鳴笛鳥,卻更打亂了牠們原先計畫好的步驟,使得最終的行動以失敗告終。

  而鳴笛鳥,牠覺得自己很無辜。

  作為斥候,牠被領主賦予了「發現敵人就通知同伴」的任務,怎麼牠如此盡心盡力、還要被隊長打呢?牠不懂啊!

  隨著鳥群漸飛漸遠,蓮生回過神發現黑虎已經消失了,大概是去尋找一個新的休息地點了吧──啊!

  他忘記自己還有任務在身了!

  猛然想起那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海上快雞,再抬頭看看已然昏暗的天色,蓮生感覺頭開始痛了起來。

  這下可完蛋了。



  在夜晚的森林裡行動絕對不是一個多明智的決定,但蓮生別無選擇。

  幸好自從體會到了收石的好之後,他就一直將它做成項鍊帶在身邊,裡面裝著許多好用的工具,讓他即使到了野外也能暫時不愁生活。

  糧食、水、火石、蚊香甚至是換洗衣物、保暖用的毛毯等等應有盡有,要在森林裡待上幾天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只要不要碰上太過凶猛的動物就好。

  確定現在回頭一定來不及回到村莊的蓮生便趁著天邊還殘餘些許的光芒時,尋覓了一個適合駐紮休息的地方,搗鼓了一陣子後,總算是搞定了。

  他沒有錢買帳篷,也從沒料到自己會有需要帳篷的這麼一天──因此只是草草裹著毛毯保暖、將防水外套鋪在下方,便蜷縮著著睡了。

  森林是一個可以很安靜,但細聽卻又能發現許多不同細微而豐富的聲響的地方。在這裡的「居民」,牠們多半沒有太過複雜的心緒,每天也就這樣悠悠哉哉地過著生活──不太需要去設想明天,只要等待事情發生後再行應對就好。

  也是因為如此,牠們其實反而能夠比誰都還要活在當下,與最原本的自己共處。

  人們常說動物的智能並不如人類,認為牠們是比自己要來得下等的,但蓮生倒是有些不太一樣的想法。

  他並不認為動物是「笨」的。
  牠們或許思考得並不如人類來得多或複雜,但相反地,牠們也就沒有人們那麼多的煩憂與擔心。人們總是渴望能夠探索未知、去掌控自己所不能掌握的,從而必須思考更多、更多,關於誰也不能預料的未來。

  可動物不一樣。

  牠們其實得到的資訊並不比人類要少;牠們靈敏的感官與對自然的洞察是遠超過人們的,可牠們並不妄想去改變或掌控,牠們只求好好地生活在牠們的棲地,每天飲著甘甜而冰涼清澈的溪水、呼吸著林間清新的空氣、或許與同伴一起又或許是獨居,為狩獵或被狩獵而奔馳──牠們只需要為自己而跑。

  就是這麼單純。

  某方面來說,少年是真心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嚮往的。不必思考太多、生活可以過得十分純粹而愜意,每天都能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為任何事情煩憂──那該有多麼美好。

  迷迷糊糊地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少年漸漸進入了夢鄉。

  醒來時,他眨了眨朦朧的睡眼,發現距離自己不遠處的地面站了一隻純黑的烏鴉,正打量著自己。

  這是一種還滿奇怪的感覺,但蓮生確實感應到牠似乎有話想說。

  「我聽得懂你想說甚麼。」蓮生用他因為剛睡醒而還帶著些含糊的嗓音,開口試圖向烏鴉交涉──他認為對方應該是因為不會說人類的語言而只能站在那裡乾瞪眼。

  但沒想到的是在他發話後,烏鴉傳出了近似驚嚇的情緒、烏黑的眸瞪得圓圓地、向後連連退了幾步便展開翅膀飛也似地逃走了。

  「……?」自從進入森林後就一直碰到莫名其妙事件的蓮生不禁再次感到滿頭問號。

  他能讀到,剛才烏鴉的心聲大約是這樣的:「哇媽呀!這人類好可怕啊!」

  ……自己到底又做了甚麼嗎?



  無論如何,天亮了,他就必須要趕快動身去尋找委託人的海上快雞了。

  蓮生不確定在封山後,自己若還待在山裡究竟會怎麼樣──但如今似乎也沒有選擇了;只能希望山神大人在清點的時候可得點清楚了,不要把自己跟小快雞也算了進去,那可就尷尬了。

  蓮生並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說,相反地,他其實是相信神明存在的。

  但少年並不畏懼祂們,因為他認為只要自己問心無愧,便不必害怕;神靈也是講道理的──或更甚,至少祂們的行事都是有自己的準則的,這點就跟人一樣。因此若不去犯祂,祂又如何會來干涉人們呢?

  少年雙手合十、在內心默默地對著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山神說了幾句話,告訴對方自己只是想找回委託人的寵物,接著才正式出發繼續去尋找緹絲的蹤影。

  根據昨天與緹絲的短暫接觸,蓮生察覺牠待在水邊時,內心是充斥著喜悅與親近的;因此少年推斷牠應該還是會持續待在水源附近而不會走遠──畢竟牠沒什麼心機,也不知道有人正追蹤著自己;好不容易逃出來了,那當然就要待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啊。

  為此,他便一面沿著溪流前行,一面仔細地側耳傾聽、尋找四周是否有屬於緹絲的「聲音」,或甚至能找找在其他動物的記憶裡,有沒有關於這只迷途快雞的相關資訊。

  然而,緹絲的蹤影倒是沒有找到,反而是發現沿途的樹梢、岩石上、草叢裡,處處都有監視著自己的視線。那些監視自己的動物倒是沒有太大的敵意,但被一直看著的感覺仍讓蓮生覺得很不習慣。

  他終於忍不住朝著視線傳來的方向望去,又見到了昨天的烏鴉──雖然牠們都長得差不多,但從心聲來研判,蓮生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昨天那一隻。

  ──哇哇哇!他果然知道我們在看他!

  那隻膽小的烏鴉在與蓮生對上視線時,立刻慌張了起來、開始「啊!啊!」地叫了起來。

  ──閉嘴!智障!

  而牠同樣站在樹枝末端的同伴用翅膀重重煽了下牠的頭,一副恨不得將牠踹下樹的模樣。

  而靜靜佇立在溪流裡岩石上的另一只烏鴉則非常冷靜,但無言。

  ──不是說好來監視目標的嗎?怎麼你們反倒像是來演鬧劇的……

  至於埋伏在草叢裡的烏鴉呢,則是趁著蓮生的注意力看似被樹梢的兩個同伴給吸引住了,從地上撿了根樹枝、悄悄地飛起,在對準少年的頭砸下──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但牠就是想要測試一下。

  果不其然,甚至在牠鬆開枯枝以前,那名人類少年就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意圖、回頭並抬起手臂做出了格擋的姿勢。

  仍是扔下了樹枝,烏鴉拍拍翅膀、率性站到了少年用以格擋樹枝的手臂上,似乎篤定他不會抽手。

  ……而他還真的沒有。

  雖然看不出來,但蓮生聽見烏鴉的內心似是笑了一下。

  ──跟我們過來。牠的心聲透出了這樣的意思,接著便展翅飛起、往溪流的上游處飛去,同時還回頭確認蓮生是否有接收到自己的訊息而跟上。

  不知道對方究竟葫蘆裡賣著的是甚麼藥,蓮生卻是沒有遲疑地跟了上去──原因無他,就是因為他從烏鴉的心緒與記憶中,看見了緹絲。



  在烏鴉的引領之下,蓮生順著溪岸一路向上,中途也因為他不會飛而繞了一些路,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才終於抵達一處應該算是溪流發源地的湖泊。

  途中,他還真的遇上了傳說中的大霧,身陷其中的時候是真的甚麼也看不見的。也還好他能夠一直利用能力去感應到烏鴉究竟身在何方,而牠也體貼地放慢了速度,否則肯定就要跟丟了。

  到了目的地,已經一段時間沒有如此勞動的他有些疲累,但更多的卻是對此處的好奇與探究。

  這片山林真的很美,植被也與自己的家鄉類似……真的是一個很神祕的地方。

  他抬首看了看四周,首先發現的便是這裡的視野比起剛才在森林裡要開闊許多,湖水靜靜地拍打著岸邊,清澈的水使得底下搖曳的水草異常清晰,同時也清楚映照著岸邊的樹木倒影以及──緹絲!

  蓮生發現他正在找尋著的海上快雞,如今正踩著歡快的步伐在湖面上進行高速運動──是的,海上快雞就是因為速度快到能在水面上行走而得名的。

  不過這下尷尬了,他該如何把緹絲抓回來呢?

  首先,緹絲不認識自己,肯定是不會跟自己走的;而他摸摸自己的行囊──理所當然地不會有通訊儀器,因為他沒有錢買那些東西,況且還不知道在這深山裡會不會有訊號呢。

  與緹絲交涉嗎?但是他只是聽得見心聲與感受,不代表他會跟動物溝通啊。

  忽然間開始覺得棘手的蓮生不禁苦惱地沉思了起來。

  然而此時,一道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他──他抬首一望,逆著光、見到了他所熟悉的身影。

  「……冥渡?」少年忍不住喊了出來。不過待對方降落後,他便知道那並不是當初那名在任務中協助自己的領主烏鴉了。

  剛才因為逆著光,他所看見的身影是黑色的,他也才因此誤以為對方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名高傲領主;可如今當牠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時,蓮生便很清楚地知道,牠不是冥渡。

  面前的巨鳥擁有一身漂亮的灰藍色羽毛,在陽光下折射著美麗的光彩──也就只有在剛才強烈的逆光下,才有可能將牠錯認為黑色吧。

  「我叫花熨。」牠更正道──或者我們應該稱「她」,對,面前這名灰藍色的領主烏鴉開口的聲音意外地好聽,溫和而柔滑,卻不失威儀。

  「你闖進我的森林做甚麼?」她低垂下頭,望著這對她來說算小小一隻的人類。

  「我……」蓮生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否應該要回應。他的眼角瞥見剛才引領自己、還有跟監自己的那幾隻烏鴉全都恭敬地站在一旁、對著花熨垂頭行禮,內心也充斥著對她的敬畏和服從。

  她肯定就是先前那些鳥兒口中的「領主」了吧。

  而從這名領主的心緒中,他讀到對方其實早就已經差不多知道答案了,但她並不點破。蓮生不是很確定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花熨的內心十分平靜,彷彿面前的自己對她而言根本不值得一提,連一絲波瀾都未曾引起。

  她雖問自己的目的,但無論自己怎麼回應,她其實都不會太在意。因為她最在意的,不是少年要來做甚麼,而是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無論蓮生的回應為何,花熨都會將他趕走──毫無意外地。

  那自己到底應該要回應些甚麼呢……?

  不知不覺中,蓮生又犯了他的老毛病──在對話中途直接斷線、陷入自己的思考世界裡面去了。

  「……」被無視的領主烏鴉微微蹙起了眉頭──很神奇,她明明應當做不太出如此生動的表情的,但就是會讓看著的人這麼覺得、也可以讓人清楚地意識到,她不高興了。

  花熨瞥了蓮生身後的烏鴉一眼,牠立即機靈地飛起、朝著蓮生的腦袋一啄、隨後降落在他頭頂,似乎是打算讓他如果再發呆的話,就要持續採用這種暴力喚醒方式了。

  「……噢。」回過神的蓮生一下子就感覺到了面前領主的不悅。他伸手想摸摸自己被啄痛的地方,卻礙於那只烏鴉還待在上頭而無法如願,反而還又被啄了一下。

  他只好有點委屈地收回手,同時望向已經開始不耐煩、卻礙於自尊和面子而不願對著一名人類發難的領主烏鴉。

  「你是來找那只海上快雞的。」覺得自己的步調被一名人類所打斷而感到極度不悅的花熨開口道,決定先聲奪人,不想再多跟眼前的人類少年多廢話些甚麼。

  蓮生點了點頭,但面色卻隨著他讀取到的心緒而越發凝重了起來。

  「回去吧。我不會讓你帶牠走的。」果不其然,一如蓮生所感應到的排斥與拒絕,花熨並沒有打算幫助他完成任務的意思──相反地,她這是打算出手阻撓了。

  「……因為緹絲不願意嗎?」思索了會,蓮生慢慢地開口。

  花熨的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她倒是沒有料到面前的少年會說出這樣的話;不過這並不影響就是了。

  「是。」她沉聲道。

  ……果然。得到這樣的答覆,蓮生並不很意外。
  為了更方便追蹤到緹絲,蓮生當時就請委託人帶他去接觸緹絲經常使用的器具、物品,從那上面提取了不少與緹絲相關的感受和記憶──牠過得真的不開心。

  從羽毛剛長齊的時候,懵懵懂懂的牠就開始幫主人載運貨物、載運各式各樣的人來回水上;而主人為了要賺取更多的金錢,總逼迫牠再跑多一點、再跑多一點……

  牠覺得自己好累。牠不想再跑了。

  所以當那日牠隨著主人來到這一處山村,趁著主人在室內休息時,幾只烏鴉便鑽了出來、替牠解開了束縛著牠的韁繩,引領著牠重拾自由。

  「……我明白了。」少年抿了抿唇,神情嚴肅而有些沉重。

  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是希望緹絲可以跟委託人再好好地談一談的。他總相信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其實是可以透過溝通來消弭彼此間的誤會和隔閡。

  正因為他能聽見人心,所以他更能確定這一點。
  很多時候,其實雙方所抱持著的信念是類似、或甚至一模一樣的,卻因為無法彼此互相了解而疏遠;或有時候,就如現在的緹絲與委託人一樣──委託人從來就沒有將緹絲放在與自己對等的位置看待。

  委託人他並不是不懂得尊重,亦非不重視緹絲,只是他從一開始所抱持著的態度就是不對的。

  蓮生不願意就這樣強硬地帶回緹絲。不光是因為這樣等同於和整個森林裡由花熨所統領的動物槓上,更因為他也不願讓緹絲就這樣回到主人身邊繼續惡性循環下去。

  瞧,牠現在在這湖面上奔馳,可多自在啊。

  累了可以找個樹蔭倒頭就睡、餓了可以直接捕食湖裡的魚蝦、無聊了就偕同其餘鳥類在湖面上進行一番飆速競賽,這樣的生活多愜意?何必回到主人身旁沒日沒夜地工作呢?

  又看了如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快樂」波動的緹絲一眼,少年回過身打算打道回府,此時樹林的方向卻再次響起了那十分耳熟的尖聲鳴叫──是鳴笛鳥!

  只見那黑白相間的小鳥從樹林裡跌跌撞撞地飛竄了出來,模樣十分狼狽──蓮生可以從牠那神經質的心聲波動感應到牠十足的恐懼與慌亂。

  而緊跟在牠身後衝出森林的,正是昨天才見過的黑虎。

  蓮生可以感覺到身旁花熨的氣場陡然轉變,從原先的閒適、悠然轉為緊繃與怒意。

  她要捍衛自己的領地。
  自從這只黑虎闖進了山頭後,牠們就一直都不得安寧。花熨可以接受她的領地裡有獵食者的存在,因為那就是自然。但她無法忍受黑虎竟將自己的地盤劃做牠的,處處留下象徵主權的爪痕、恣意捕食獵物──簡直就當她這個領主不存在一樣!

  要不是在黑虎一直都待在森林間樹木較為茂密的地方、不適合她這樣體型巨大的鳥類進行進入,她也才不會只派出手下去對黑虎進行驅趕、早就自己動手了。

  如今既然對方自投羅網了,那她自然也就不客氣了。

  花熨不由分說地展開那對巨大的翅膀,飛快地竄向空中、接著猛然向黑虎的方向急速俯衝而下,打算直取對方眼珠。

  但黑虎也不是省油的燈,牠雖不會飛,但動作仍然十分迅速而敏捷,很快地便反應過來並揮爪回擊。

  兩名巨大生物就這樣打了起來,而且還打得驚天動地。

  身為渺小的普通人類,蓮生只能跟著其他鳥類先暫且退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後眼巴巴地看著大佬之間的戰爭。

  ──噢,緹絲也過來一起避難了呢。少年無意間察覺自己被甚麼東西擠了一下,這才發現那是對自己沒有絲毫警戒心的緹絲。

  早就已經打定主意不願強硬帶回緹絲的蓮生此刻並不很在意牠,反而是激戰中的花熨和黑虎,兩「人」間的心音讓他覺得有點微妙。

  雖然花熨打得非常認真,蓮生也能理解她的憤怒是來自於被黑虎這個外來者所冒犯,但……與她對打的黑虎似乎並不明白啊。

  牠此刻的心情與其說是意外,不如說牠其實根本也就樂在其中──享受與強者間的戰鬥,即使自己被攻擊得莫名其妙也不在意,還越打越起勁了。

  牠開始認真地觀察起花熨每一次飛行後的攻擊軌跡,在每一次的交戰間記下對方的力道,用以迴避或甚至開始反擊。

  原先因為不會飛行而居於下風的黑虎漸漸地扳回劣勢,透過牠對花熨攻擊模式的觀察化被動為主動,與花熨間如今已幾乎已經可以說是不分軒輊。

  牠奔跑、回擊、撕咬、揮爪的動作簡直流暢地不可思議,一氣呵成而全然沒有猶豫。

  蓮生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牠真的樂在這場戰鬥之中。牠樂於將自己逼至極限、不需要任何思考地憑著身體的本能去移動、回擊,對手越強牠就越開心。

  ……連動物裡面都能有戰鬥狂的嗎。

  觀察著兩者間的戰鬥,越發篤定牠們肯定打不出結果的蓮生開始萌生了制止牠們的念頭。

  會說打不出結果是因為,他不認為認知根本不在同一條線上的黑虎與花熨,牠們即使分出了勝負後,會能夠成功達成協議。

  花熨明顯就是希望黑虎走,最好離她的領地遠遠的──就好像她趕走自己一樣;但蓮生猜黑虎或許會就這麼賴定她而不走──反正牠最喜歡打架了,來打啊!打贏了,這地盤就是我的了;打輸了?下次再來啊!

  簡直無賴得不可思議。

  越打就越發惱怒的花熨又再高高衝上天空,藍灰色的羽毛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她身上其實已經因為這場惡戰而有了不少傷口、漂亮的羽毛也掉了不少;有些是因為擦撞而產生,有些則是被黑虎的撕咬或爪子給弄傷的。

  但她仍是那威嚴而驕傲的領主──她絕對要將這無禮的外來者徹底趕出自己的領地!



  該要怎麼阻止他們呢?

  在一旁觀戰,發現兩者間的情緒隨著戰況白熱化而愈發高昂澎湃的蓮生實在不知道能怎麼樣去中止這場戰爭。

  兩人受的傷都已經夠多了,而且這樣打下去是沒有意義的。

  花熨是為了她的信念與自尊而戰,但應戰的對手卻並不這麼想──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這讓她的堅持全然失去了原先應有的意義,淪為單純的廝殺。

  ──不過這倒是與黑虎的期望一致就是了。

  不知怎麼地,蓮生覺得要是花熨知道這點的話,肯定會氣炸了──他莫名地可以想像那樣的畫面。

  嗚呃……他翻了翻自己身上帶的東西──除了弓箭、刀等武器外,就剩下一些日常生活用品還有食物了。

  他總不能朝著黑虎和花熨射箭吧?即使他有把握能夠讓箭精準地落在兩者之間而不會傷害到任何一方,但或許那樣做的話,接下來遭殃的就是自己了。

  他可不覺得花熨或是黑虎之中有任何一個會聽自己解釋。

  他困擾地回頭,正好看見背後花熨的那幾隻烏鴉手下正焦躁地觀看這場戰事,不確定到底應不應該出手幫忙或制止。

  跟在花熨身邊久了,牠們也知道自家領主如今是真的被怒氣沖昏頭了。

  「那個、你們……」他出聲嘗試叫喚那幾隻烏鴉,「有甚麼辦法可以阻止花熨嗎?」

  他望著明顯又被自己嚇了一大跳的那隻膽小烏鴉,還有其他也各自反應鮮明鳥兒,內心是有點無奈的。怎麼自己好像每跟牠們產生一次互動,牠們就會驚嚇一次呢?

  這些小隻的烏鴉並不如花熨那般會說智人的語言,但仍能大致上聽懂蓮生的意思──而同時蓮生也能直接從牠們的情緒裡面讀取牠們的意思。

  小烏鴉們相互看了看彼此,好似有些猶豫,但在經過一番交流後、牠們下定了決心。

  牠們派出了其中一只代表,往樹林的方向飛去。

  雖然未能親眼見到牠的實踐,但蓮生讀取到了牠們商議出的策略──十分出色而且非常有牠們的風格。

  大約過了幾秒的時間,林間忽然傳出了慘絕人寰的尖叫,而且還引發了連鎖效應,帶起了整個樹林裡鳴笛鳥的共鳴。

  他們幾乎像是不要命了一般拼命「嗶──嗶!」地叫,一隻影響一隻,到最後整個森林裡的鳴笛鳥都在大聲鳴叫。

  「!」原本沉浸在戰鬥中的花熨猛地回頭,從高空中眺望騷動的山林,似是驚愕於鳴笛鳥們的暴動。

  ──發生甚麼事了?她想立即飛去確認情況,但卻又放不下打到一半的戰役。

  她遲疑地望了眼地面,發現明明已經身負不少傷害的黑虎似乎對她忽地停止攻擊而感到不解,亮晃晃的金色眼眸裡仍寫著躍躍欲試,在地上繞著圈子等待花熨的下一波進攻。

  「……」花熨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很蠢。她拚盡所有的戰鬥、為捍衛尊嚴與主權而戰,在對手眼裡卻就好似一場遊戲一般。
  
  她於是不再戀棧,振翅便朝鳴笛鳥騷動的中心乘風飛去。

  作為領主,她最重要的職責不應該是捍衛自己的尊嚴,而是守護她的子民。



  「……」望著花熨離去的身影,鬆了口氣的蓮生放下了他摀著雙耳的手──沒辦法,那高頻率又高音量的鳴響真的是在折磨自己的耳膜。

  他拿自己放在收石裡面還沒來得及拿出來放的醫療包裡頭止血用的棉花、揉一揉塞進自己耳朵裡,這才覺得好些地重新關注起被晾在原地的黑虎。

  牠非常疑惑。不知道為甚麼打到一半的對手就這樣忽然消失了──是因為山里忽然間傳來那些奇怪的鳥叫聲嗎?但是,那些奇怪的鳥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叫的嗎?每次只要見到牠們、牠們就會這樣叫啊?

  全然無法明白自己已經被鳴笛鳥所討厭的黑虎只感到莫名其妙,同時也覺得挺失落。為甚麼都沒有人要陪牠玩呢?

  濃濃的失落與寂寞伴隨著剛才戰鬥中受傷的疼痛感一次朝著黑虎襲來,牠垂下了尾巴、忽地就放鬆了全身的支撐、往地上側身一倒。

  結果倒下去的時候還不小心讓尖銳的石頭壓到了自己受傷之處,牠忍不住發出了小小聲的哀鳴,覺得自己真的好可憐。

  「……」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的蓮生想了想,還是起身緩緩走向黑虎躺下的方向。

  他沒有接觸過類似的猛獸,不太確定是否會被對方攻擊──至少在他聽過的所有故事與告誡裡,每一個都告訴他,這些肉食性的大型動物是十分危險的。

  因此少年在接近黑虎的同時仍抱持著一定的警戒,打算若牠有任何的攻擊意圖,就要立刻逃離。

  雖然他覺得,現在黑虎的狀態……簡直就跟討不到食物而躺在地上耍賴的月月沒什麼兩樣。

  當少年與黑虎間的的距離縮短至一定的範圍後,牠動了動那對小小的耳朵、抬起晶亮的眸、扭著身子好像還在耍賴一樣地望著逐漸靠近的蓮生。

  但蓮生可以感應到,牠已經開始警戒了起來。

  偏頭思索了一下,蓮生決定敲敲自己的收石項鍊、取出裡頭存放著的肉乾拿在手上──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他也沒想要馴服黑虎或如何,只是單純地認為這是與動物間溝通的最佳方式。

  當然,是從家裡那隻貪吃熊身上學到的。

  果不其然,雖然黑虎身上傳來的情緒波動仍帶著戒心,但牠確實被蓮生手裡的肉乾給引起了興趣。

  在牠興起要直接過來搶奪的念頭以前,少年便把手裡的肉乾朝著黑虎的方向拋了去──千萬不要小看這些動物的獵食本能,那是很可怕的。

  飛快地從地上爬起、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肉乾三兩下吃掉的黑虎,這下可對這名人類少年感興趣了。

  牠就像是忘記了自己剛才有多難過一樣,舔舔還殘餘些許肉渣的利牙,帶著些許渴望地望著蓮生,身後長長的尾巴左右晃動著、顯示出牠的興致與期待。

  「……」這麼快就好了?蓮生的腦海裡再次浮現也同樣深受食物所俘虜的月亮熊,牠那渴求的眼神與眼前的黑虎竟意外地極為神似。

  ……這些大型動物都這樣的嗎?

  無奈之下卻也感到一股親近的蓮生這次很快地再次掏出更多的肉乾,再度仿照剛才的方式一一扔給黑虎──從牠那處傳遞而來的滿足、喜悅也確實影響到了少年,他也逐漸在這場投餵中感到樂在其中,唇邊漾起了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淺笑。

  望著黑虎再度興高采烈地接住自己拋來的肉乾,除了飛快將它吞嚥下去之外,牠還興奮地在用前爪扒了扒地面──蓮生彷彿能感受到牠那竄流至全身的喜悅,就像是電流一般,讓牠感覺踩著地面的腳掌好像在微微發燙。

  牠其實……只是希望有人──或動物理牠而已吧?見黑虎單純成這個樣子,就算是蓮生這樣淡定的人也有些感慨。

  無論是與花熨打架還是跟烏鴉打架,或甚至是沒事就跑去招惹鳴笛鳥,其實都只是因為這隻寂寞的大貓咪想要有玩伴吧?雖然牠對於「玩」的定義好像跟牠招惹的對象們都不太一樣。

  不知不覺,蓮生已經把當初所準備、可以用來吃好幾天的糧食都已經丟盡了,他到後來也玩開了、甚至把最後的肉乾綁在了箭矢上射出,讓黑虎追著它去撿。

  不得不說,黑虎那純粹而強烈的情緒以及牠的野性,真的使少年被感染了不少,拋卻了平時的拘謹、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率性與自由。

  黑虎把箭矢上頭的肉給咬了下來後,牠歪著頭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箭矢──當然,早已被牠粗魯的動作給弄得殘破不堪,牠思考了一下便咬起那纖細的竹桿、輕巧地朝蓮生的方向奔去。

  牠在距離少年不遠處停下了腳步,睜著那雙金色瞳眸、上下打量著少年,好似在評估著甚麼一般。

  察覺甚麼的蓮生有些詫異,但在意識到對方是認真的之後,他同樣也定定地回望黑虎,接著慢慢地抬起手──朝著黑虎的方向,空著的掌心向上,直直伸出手臂。

  而他的另一只手則甚麼也沒有拿,空空如也。

  雖說可以窺見黑虎的內心,但這充斥著試探、猶疑、矛盾的過程仍十分煎熬。少年嚥了口唾沫,感覺有些口乾舌燥。

  他不知道黑虎會怎麼做選擇。即使只是萍水相逢,但若對方願意信任、接納自己,那絕對是一件會令他感到非常高興的事情。

  良久,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蓮生的黑虎似是終於打算踏出第一步時,那抹灰藍的巨大身影再度出現在湖面的上空──是花熨處理完鳴笛鳥的事情回來了。

  注意到花熨歸來的黑虎立即敏捷地向旁一跳、朝她極具挑釁地低吼。

  不過在了解了黑虎之後,蓮生很確定這並不是挑釁,而是一種「來跟我玩!」的強硬版邀請。

  「滾開,沒空處理你的事情!」從森林歸來的花熨似乎心情很差──她剛才去了才知道這是屬下搞的一場烏龍,目的是為了阻止已經發狂的自己與黑虎鬥得兩敗俱傷。

  ──太丟人了。
  自己一個堂堂的領主,竟然會失去冷靜至此,還必須得靠其他人用這樣的方式提醒?

  「花熨……」少年略帶遲疑的嗓音從花熨眾多紛亂的思緒中響起,算是某種程度地中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而蓮生的遲疑有一大部分是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要加上「小姐」二字。聽聲音,對方應該是女性沒有錯……但人類的禮儀對她來說真的合用嗎?

  「……做甚麼?」心煩意亂的領主此刻並不想去理會這麼一個小小的人類少年。不過在拋出問句的同時,她也意識到了自己因為一連串的插曲而差點遺忘的事情──

  「你把緹絲帶走了──咦?」朝旁掃了眼,花熨的視線一下子便鎖定了那悠哉在水邊整理羽毛的海上快雞,全身完好、看起來毫髮無傷。

  「……我沒有打算帶走牠。」察覺花熨想法的少年解釋道,以澄澈而毫無閃避的眼神抬頭望著比自己還要更高的領主。

  他知道,花熨以為自己肯定會趁著她離開去處理事情的時候,偷偷將緹絲綁回去交給委託人。

  「如果牠不想要回到主人身邊的話…我會尊重牠的意願。」憶起自己曾經接收到的、緹絲部分的記憶以及痛苦的情緒,少年的眸裡閃過幾分不忍。

  但在這之後,他面上的神情卻越發堅定了起來。

  「但我希望…妳能給牠主人一次機會,讓他可以好好與緹絲溝通。」

  「……啊?」出乎花熨意料的話語讓她震驚得一時連那份優雅都不知道丟哪裡去了;她不禁面露質疑地打量眼前這小小的人類少年,心想他雖然一臉認真,但約莫是腦子哪裡進水了吧?

  跟人類溝通?傻了吧?

  「……我接觸過牠的主人,」接收到花熨強烈質疑的蓮生頓了一下,補充道:「就是他委託我帶緹絲回去的。」

  少年憶起委託人那張焦急而愁苦的面容,心中那原先還有些模糊搖曳的想法逐漸堅定。

  「他是真的非常擔心緹絲的。」無論究竟是為了錢還是緹絲本身,他至少都是在意緹絲是否存在在自己身邊、是否安全的。

  「雖然他對待緹絲的方式不太正確,但他是真心的…。」既然如此,何不讓他知道自己究竟錯在那裡,然後有機會改進、贏取緹絲再次的信任呢?

  少年是這麼想的。

  他不確定自己的想法究竟有沒有完整地傳遞出去,但至少面前的花熨沉默了。

  他可以聽見她的內心似是正在琢磨、細細尋思自己所提出的建議。

  「……好。」他聽見來自領主那彷彿一咬牙、豁出去了的應答,同時也捕捉到了她尚未言出的、那充滿霸氣的附帶條件──

  「要是他敢有任何逾矩,我絕對把他從山上丟下去。」



  就這樣,蓮生從被封鎖的山裡走出來的時候,村里的人都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盯著他看,驚疑不定地想確認他究竟是人是鬼──即便活在科技發達的現代,某些信仰仍根深蒂固在人們的心底。

  而委託人在聽說蓮生回來了之後,連午餐都還沒來得及吃完、飛也似地狂奔至入山口,找到了被村民包圍在中間的少年。

  遠遠地,他就看見隻身一人的蓮生,身旁並沒有跟著他朝思暮想的緹絲,心頓時沉了下去。

  他雖難過,但仍強打起精神、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告訴他不用在意,至少人平安回來就好。

  「唉……」他嘆了口氣,卻發現少年看著他的眼神十分複雜。

  「怎麼啦?」他不明所以地問。

  「……有『人』想要找你討論緹絲的事情。」

  「……咦?」



  在痛罵了面前這低垂著頭、發著抖不停道歉的人類一頓後,花熨感覺自己好久都沒有這麼爽快過了。

  目送與緹絲和好後顫巍巍牽著牠走下山的男子離去──連走路都要先護在緹絲前方、更不要說是騎牠了,那卑微的模樣讓花熨愉悅地瞇了瞇眼。

  其實人類還是很有意思的嘛。她心道,接著慵懶打了個呵欠。

  「你呢?還要繼續待在這裡?」她沒有回頭也知道那個小小的人類少年肯定仍站在原地。一開始還覺得對方腦袋進水的,不過經過這一番溝通之後,確實還算是挺有意思的──這也連帶地讓花熨對蓮生產生了些許興趣。

  ……雖然問話經常不會得到回應,這點真的很討厭。

  「我……嗯,差不多要離開了。」少年大約慢了半拍才回應,話語一如既往地簡短。

  「……你是不是知道其他人在想甚麼?」沉默了一下,花熨開口問道。

  她的屬下曾經告訴過她這個人類能懂牠們在說甚麼,不過後來卻又更進一步發現對方似乎連烏鴉們沒有說出口的都能夠知曉──那次他能對還未發生的樹枝攻擊率先產生反應,就是最佳證明。

  「嗯。」出乎她意料地,少年很快就承認了。

  「那你知道我現在在想甚麼嗎?」

  「……妳在想我『這也太誠實了』。」

  聽見少年略帶困擾的回應,不用看也能想像對方糾結的表情,花熨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慢慢發現這個小少年的思考模式、甚至是可以跟上他的節奏了。

  「你能用平等公正的態度看待事物,這很難得。」憶起自己被那隻黑虎給惹得失去了理智,如今明白那都是鬧劇一場的花熨不禁感慨道──在某方面來說,自己還不如這人類少年啊。

  然而面對花熨的稱讚,蓮生的反應卻不是欣然接受,反而蹙起眉頭、開始思考了起來。

  難得鬆口稱讚他人的領主見自己拋出的話竟沒有得到回應,忍不住還是睨了盤腿坐在地上的少年一眼,卻毫不意外地見到他那張一副「我正在沉思」的臉。

  「……又在想甚麼?」花熨按捺下想吐槽的衝動,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要太具攻擊性。但少年還是非常清楚地聽見來自她內心,那最直白而原始的話語──「好好高興接受不就好了嘛!磨磨蹭蹭地搞什麼啊?」

  「……」少年頓了一下,似是對那太過鮮明而強烈的心聲感到無奈──畢竟那實在與花熨所表現出的溫柔相差太多了;而且對他而言,心音是有分音量大小的,花熨這種明顯就是演唱會音響等級的,清晰而且高音質。

  「我覺得…自己不能算是公正。」他又再思索了會,大致將那股模糊而抽象的概念摸索清了後,才緩緩道出:「我只是,希望他們能夠有更多不一樣的選擇。」

  這其實只是蓮生自己的想望而已,談不上多麼平等公正。
  因為能夠對他人的所有感覺都感同身受,他更能深切地了解那種「若是還能有一次機會」的希望,對深陷痛苦的人有多麼重要。

  所以,他希望人們都能夠有再一次的機會。

  意會過來的花熨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意外,卻又似是敬佩的感受;少年的觀點算是給了她一次的衝擊──向來都以自我為出發角度的她,即使是在統領領地時遇上衝突,考量的也不會是對方的感受,而是公正與規則。

  「──」思及此,她驀地睜大了眼;而於此同時,少年平靜的嗓音也再度響起。

  「真正在意公正的……」其實是妳吧?讀到了花熨的心聲,蓮生便沒有將後半句話給說出口,僅微微偏頭、沉靜地望著她。

  花熨一直都有著自己的原則、自己的尊嚴,更背負著她所認定的「責任」──也就是領地中所有子民的福祉,她要兼顧的事實在太多、太多,但卻不可能樣樣都盡善盡美。

  如何在這之中找到平衡,她給自己的解答就是「公平」。

  受了委屈就絕對從對方身上討回來、調解紛爭時也只論對錯與誰虧欠誰──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套規則已經形成了某種僵化的守則,讓她盲目地追尋著「公平」,卻忘了公平的初衷。

  就如這次她與黑虎打起來的事件一樣,她只想著對方「不該」,對方先觸犯了「規則」,卻沒想過她所遵循的那套規則可能早已歪斜。

  「……說起來,這傢伙到底是哪裡來的?」花熨將視線投向如今伏在蓮生身旁的那個冒失鬼黑虎──閉上雙眼假寐的牠幾乎要與地上的陰影融為一體。

  而在察覺花熨與蓮生似乎正在討論自己,黑虎睜開了牠圓亮的金眸,毫不畏懼地瞪了回去。

  ……說起來其實不算是「瞪」啦,牠只是天生長得凶狠了些,眼神又非常地直接而毫無退縮,總會讓人有種受到挑釁的錯覺。

  在聽過蓮生告訴自己,其實在黑虎「瞪」向自己時,牠內心約莫是只有一個很簡單的問號時,花熨就知道自己之後絕對不能再跟這傢伙計較了。

  她堂堂一個領主,竟然跟一個根本就沒有在用腦袋思考的野蠻動物較真,這說出來她自己都不能接受。

  「從另一個山頭,被母親趕下山的。」少年簡短地回應,伸出手想拍拍小黑虎的腦袋──他現在才知道原來身旁這隻體型巨大的黑虎其實還只是一個小朋友。

  因為已經學會了獵捕技巧而被母親視為已經足夠獨立而逐出地盤,這段記憶對小黑虎來說……其實是有些受傷的。不過牠的情感似乎比一般的人或動物還要來得淡薄──也不知道是黑虎這種生物就是如此,還是只有牠比較特別。

  蓮生幾乎不太能聽見牠太強烈的心音──所以當初才會沒有發覺牠躲在自己附近的陰影處。

  牠很單純,幾乎只靠著簡單的本能與直覺在行動。

  「……牠不能生活在這裡。」看著牠,花熨就覺得頭痛。這傢伙麻煩又不聽號令,到處找人「玩」搞得整座山林雞犬不寧的,就算她覺得牠可憐想收留,也得考慮生活在這片領地裡的其他動物。

  「……可是牠很喜歡妳。」眨了眨眼,蓮生決定還是據實以告,然後毫不意外地接到花熨的一陣猛瞪。

  「我不喜歡牠!」花熨只差沒有揚起翅膀往少年頭上搧去了。

  「可是……那要怎麼辦?」

  「誰知道!」花熨氣呼呼地喊。



  「……還是讓牠住我這裡吧。」然而,最後花熨還是妥協了。最主要還是因為她考量到,依照小黑虎的性格大概不管放到哪裡都是個麻煩,至少現在在這裡還能有自己制得住牠。

  只是她得嚴格限制這惹禍精的行動!

  正當花熨下定決心要面對接下來充滿挑戰的人生,甚至已經開始構思究竟該如何整治這難搞的小黑虎時,意料之外的事情卻發生了。

  蓮生與花熨道別後,準備要順著她所指引的路下山回到村莊,卻發現小黑虎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身後──但同時卻又以一種眷戀而渴望(當然,表面上看起來還是十分兇惡)的眼神望著花熨,好像在期待她跟上一樣。

  「……?????」excuse me?

  如果將花熨此刻的表情拍下來做成表情包的話,那肯定就是一張完美的「烏鴉問號」了吧。

  最後,其實脾氣很不好的領主花熨,就這麼把那個擅闖她領地的人類少年跟黑虎通通都轟下山去了。



後記:

  關於名字,黑虎的名字就是毫無反應的黑虎,花熨則是來自「熨斗目花」(一種藍染的顏色),我覺得那大致上就是我預想她的羽毛顏色,然後就取了其中兩個字這樣。

  至於蓮生到底要怎麼處置多出來的一隻老虎,我覺得他應該會糾結一陣子──因為沒有錢養,而且他住的地方神TM小,養個毛。

  大概最後會變成放養吧,希望不會出事(X)。

  另外,其實我本來真的只是想要養烏鴉的,我不知道為甚麼只是用來推動劇情的黑虎會忽然間變成寵物2號,真的是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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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靈體狀態
草家的動物怎麼都這麼可愛啊(X)

05-08 14:01

白蘿蔔
我也很喜歡他們(心)
現在有純天然呆(X)、憑直覺行事而情感缺乏的黑虎以及看似溫柔實則脾氣暴烈的烏鴉姊姊:D
還有可愛的鳴笛鳥、小烏鴉與不知名老鷹(咦)
都粉可愛!

ㄅ過距離真的讓黑虎跟烏鴉塵埃落定應該還會有一段時間(思),應該會用串來帶吧:D
05-08 15:25
夜眠
說好的烏鴉…?

05-08 15:00

白蘿蔔
有啊,只是不小心附贈一隻黑虎而已(幹)05-08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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