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LOST MY WAY
有段陣子，在她被霸凌的事情剛傳出來的時候，她的父母給她找了個心理醫生。那醫生長得高高挺挺的，穿著白色長袍活像是一根白色柱子；他一頭淡粉色的短髮全部往上梳了起來，額間還有一道十字形的傷痕，一路延伸到接近鬢角的地方，十足十的流氓樣。
「我是妳爸媽請的心理醫生，妳叫我朱醫生就可以了。」這人說起話完全沒有醫生的樣子，黎玟看見他桌上還擺著七星的菸盒。醫院不是不能抽菸嗎？但她畏畏縮縮地不敢詢問。他挑起一道眉，面不改色地把菸盒稍微藏了起來，「這裡是私家診所。」
「我沒……」她本想說些甚麼但馬上又吞了回去，「我知道了。」
朱醫生的醫生白袍上面繫了不少小東西。她看見他的右胸處有個金色名牌，上面刻了「朱斌賦」三個字；而在左胸口的口袋處她看見一枝藍色原子筆，還有一個圓形的金屬短棒子。醫生的手上有抽菸造成的黃斑，但他看來絲毫不在意。
朱醫生拉開了座椅，他讓黎玟先坐下，自己才坐回電腦桌前那張看起來比較昂貴的辦公椅上。他拿起散亂地丟在一旁的原子筆堆中的其中一枝，翻開了剛才護士拿進來的資料夾。「妳叫黎玟，對吧？」一會兒後他問道。
「對。」她點頭如搗蒜。
讀了一會兒，朱醫生索性放下原子筆。「我看過很多被霸凌的人，也見識過很多霸凌手法，」他劈頭就講，黎玟忽然覺得自己在他面前是赤裸的，毫無一絲遮掩可論。他像是淡墨色的黑眼裡沒有情緒，平靜的臉好似未起風的海面，卻又給人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的感覺。朱醫生直視著她，一雙瞳孔望進她的藍眼當中，一種壓迫感隨即而來。「但我真沒看過像妳同學這樣子……怎麼說呢？最過分的。」
她垂下頭來盯著自己的腿。朱醫生挑起一道眉看著她。「騙妳的，不用這麼覺得害羞。我看過更多比妳同學還狠的，甚至夥同男生把女生的處女膜捅破。」
黎玟慌亂地抬頭，朱醫生卻皮笑肉不笑：「懂吧？霸凌也是有分等級的。」
「但是並不是說等級小就不算霸凌。」他接著說下去，一隻手在轉筆，「是，比起其他案例，妳的確算輕，但就一個女孩來說──甚至就一個成年人來說，只要妳是人，就不該獲得這種待遇。」他停下轉筆的動作，認真地盯著：「很難受對吧？每天都想一死了之，卻又因為這樣對不起父母而退卻；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想跟父母或師長講，卻又怕有後續的傷害出現？
「常態了。有時候霸凌會出現就是因為師長的處理不完整。」朱醫生平淡地說，「要是不讓霸凌者離開這個校園，或甚至離開這個校區，那被霸凌者總是會受到後續的霸凌。那只是治標不治本，而且短暫地治了標了，還會引來更嚴重的後遺症。」
黎玟愣了愣，不太知道該怎麼回應。但朱醫生也沒要她回應的意思，自顧自地又低下了頭繼續寫他的那本資料夾。他淡粉色頭髮的前端髮絲微微低垂而下。「被霸凌不是甚麼可恥的事，」終於他說道，「那不可恥，也不是妳的錯。」
「沒有人天生就該得到這種待遇，因為每個人都是特殊的，都是獨特的，都是有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且過得安穩的。」朱醫生邊寫邊說著。「別一直唯唯諾諾的，」他寫下一個個黑字的沙沙聲幾乎成了這場對話的背景音樂。「人對比自己弱小的事物都會有控制慾，接著便是破壞慾。不只是霸凌者，連被霸凌者──不論是誰──都會有。」
他的筆這才停了下來，一雙冷漠卻令人感受到牢靠安全感的雙眼緊盯著。他微彎起嘴角。「讓自己變強，黎玟。強到沒有人敵得過妳，妳就不至於落得那種下場。」
他笑了。這是黎玟第一次看他笑。眼前這人笑起來有種魔力，平凡的雙眼此刻卻閃爍著光，像是黑洞一樣將人吸引到他那邊；讓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
「我可以教妳武術。我能夠讓妳變強。」
朱斌賦這個人若不是心理醫生而是跑業務的肯定能賺不少錢吧。黎玟這麼想道。
＊
清脆的打擊聲隨著小巧的棒球被黎玟的棒球棍揮出而綻現。那顆球體在空中畫出漂亮的弧度並沿著拋物線飛向場外。她甩開球棒開始跑了起來，悠悠哉哉地慢跑著像在健走。那球飛得特遠，她已經跑完了一圈棒球場燕秋都還沒把球找回來。
「別一上場就直接跑一圈回來啊喂。」許蘭無奈地笑道，「不是說要保留實力嗎？」
「我不想快跑啊。」黎玟無辜地眨眨眼，「我還沒拆掉縫線耶。」
擔任捕手的班長葉高坤聽了這話不禁苦笑，「這樣挺為難咱們燕秋的吶。他看起來很累。」
「那就怪他體力不好囉。」黎玟聳了聳肩，她撿起地上的球棒遞給下一個上場的人，然後再撿起自己放著的外套。林純良從她那邊接下了棒子，「一開場就直接全壘打未免太振奮人心了吧，黎玟老大。」他說道。
黎玟笑笑，「你也可以，阿良。心靜下來就可以。」她說完便走向觀眾席的板凳處，離揮桿還有一段時間的許蘭跟著走了過去。投手陳佳軒又投了一球，黎玟聽著球被擊飛、看著球被打遠。阿良拋開球棒像拋開枷鎖，他就像是一頭草原上的花豹一樣朝前衝刺而出，帥氣地打了一個二壘安打。燕秋又得去接球。
「傷口還好嗎？」許蘭問。
「還行。縫線沒有掉。」黎玟笑笑說。「燕秋怎麼突然這麼認真了？」
「我不知道。」許蘭看著場內漫不經心地回：「上次妳住院後他就變成這樣了。」
她嗯了一聲，然後注意到友人似乎還有些話想說。「怎麼了嗎？看妳想說些甚麼似的。」
「燕秋說……」
「他說？」
許蘭嚥了口口水。「妳在醫院的時候哭了。是因為……對不對？」
黎玟整個人忽然僵住。「他亂說吧？」幾秒後她才帶著極其勉強的笑容答。「我之前跟妳說的時候都沒哭過，怎麼可能在醫院哭了。也許他看錯，或其實是他自己哭了也說不定。」她說道，感覺心臟在劇烈跳動。
該死。
「但……妳父母提到之前。」許蘭又說，「妳沒──」
她想忍但忍不住。「我沒事，」黎玟語氣極衝地打斷許蘭的話，她幾乎是用吼著在做回答：「所以給我閉嘴別繼續問！」她的胸口劇烈起伏，額上冒了不少冷汗。說完，她一手壓著臉，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
「……我很抱歉。」幾秒後她說道。依舊不讓許蘭看著她。黎玟轉過身背對這位朋友，她實在不想面對任何人。「我去洗臉。」
那天她去找了朱醫生。他的診所沒變位子，還是在那條街上，旁邊佇立著高樓大廈，還有麥當勞跟星巴克。
「怎麼？不是很久沒來了嗎。」朱醫生也沒拒絕。他泡了杯熱可可遞給黎玟，而自己則是黑咖啡。他總是不加糖，舌頭吃苦像在吃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接近傍晚，朱醫生的髮膠慢慢失效，頭髮塌了一小部分在額頭上。
「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黎玟說。「我又有些不好的感覺了。」
朱醫生饒富興味地挑眉，他啜飲一口黑咖啡，然後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高級辦公椅上面，背直接陷進了那張椅子的椅背裡。「不是已經教妳怎麼防身了嗎？那些武術不是讓妳去幫助別人，是讓妳幫助自己。」
「但我看不慣霸凌。」
「所以妳還想體會看看被霸凌？我說過很多次了，」朱醫生皺皺眉頭，一對漂亮的雙眼直盯著不放，像是老鷹在搜尋獵物：「妳要是出頭出得太過，太依賴妳身體的技能，妳的武術知識，總有一天妳會吃鱉。妳這次沒體會完嗎？都已經送醫院了？」
「你怎麼知道？」
「妳媽有講。她剛得到消息就打電話給我了。」朱醫生聳聳肩，「所以？妳得不夠教訓嗎？都已經被捅一刀在肚子了，難保下次不會捅一刀在妳的心臟。到那時候妳就直接翹掉了。
「儘管如此，妳仍然要繼續幫助妳那位單戀中的同學嗎？」
黎玟抿抿唇。她實在不知道她想要做些甚麼，她像在人生這條漫長的路途上迷失了方向。走錯一步就會重新回到地獄，而她不想要再體會一次；但要是不鋌而走險，那下次體會那滋味的就是燕秋了。她不想。
她張開略顯乾燥的唇：「……我不知道。」她坦承說。
「我最近都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些甚麼。我好像一個幽魂，沒有一個固定的目標，一個明確的目的地，或是一個想完成的願望。甚麼都沒有。朱醫生，我覺得我失去了方向。我迷路了。」
朱醫生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很容易讓人心情平穩。
「妳這年紀的小孩要是找得到自己的方向那才叫特別。找不到叫作尋常。不用擔心，會找到辦法的。」他說道，左手轉開了藍色原子筆，「先從妳想完成的事情開始。我們來談談要怎麼自保又幫助別人吧，黎同學。」
剛開始遇到他，黎玟實在很懷疑這樣一個人怎麼能當心理醫生？但過了幾年她對他的觀感完全改了觀。他最適合去當心理醫生了。
創作內容
【微漾】黎玟《I lost my way》
小說 (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