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七三年十二月十三日。緊接著令人畏懼的彗星出現後,於薩爾斯堡之近郊哈爾施坦的鹽洞中,深約六三〇尺處,發現了一具屍體。身長約九指尺。肌肉、骨骼、頭髮、鬍鬚皆未腐爛,僅呈發黃硬化的狀態。屍體未腐爛正是受惡魔影響的證據,因此進行了驅魔儀式。
──薩爾斯堡編年史──
*那是,該怎麼說呢?那些是,該怎麼說呢?他們化成了所謂的Salz Mann,豁免於腐爛的命運。從遺留下來的頭髮、所保持的容貌都可以清楚地了解他們是女孩。或許我們應該將他們稱為Salz Mädchen。兩具遺體的側邊有接合在一起的情形。
──生命之泉・私人紀錄──
Ⅰ 生命之泉 (Lebensborn)
1
1943年
我想起了〈歌唱的城牆〉這個故事。
遙遠的某處,有一座古城,四周有著包圍村落的群山。若將耳朵貼近那面城牆,能聽見小孩子的歌聲。有人說,聽見那歌聲的人會變好運,但也有人說,聽見歌聲的人會受到詛咒。和我說這個古老傳說的人,應該是……奶奶。
遭遺棄於森林中的小孩。遭繼母烹煮於鍋中的小孩。照到月光就成為狼的男人。手臂因毆打母親而變成鉛的男人。奶奶向年幼的我說了好多好多的故事。
若將奶奶的故事接在一起,都有幾千年了。
「好久好久以前」奶奶開始說起了故事。有一個神,叫做洛基,他與巨人族女子生下了三個小孩。
第一個是兒子,芬里爾,是一匹狼。第二個也是兒子,耶夢加得,是一條蛇。第三個是女兒,赫爾,她的上半身活著,但下半身已然死亡。
預言道,在世界迎來終焉之時,於神族和巨人族之間的最終戰役中,芬里爾將會吞噬掉身為風神、戰神且同時是萬物之父的奧丁。這意謂著,奧丁將於這場戰役中死亡。
畏懼預言成真的眾神,不得不將殘暴的芬里爾綑綁起來。造好鐵鎖鍊後,眾神和芬里爾說道。
「芬里爾,你和這鎖鍊一樣強嗎?」
「老子比這東西強得多!」狼僅是瞧了一眼,這樣說道。
眾神將鎖鍊捆在芬里爾身上後,芬里爾將腳踩定於地板,大吼一聲。鎖鏈應聲斷裂。
眾神又準備了強度加倍的鎖鍊。
「芬里爾,你和這鎖鍊一樣強嗎?」
「老子比這東西強得多!」
芬里爾鼓起全身的力量,大吼一聲。鎖鏈應聲斷裂。
眾神命令潛於地底的侏儒,製作能夠綑綁芬里爾的物品。
侏儒們利用了六種材料,製作出一條繩子。
因為奶奶重複說過好多次,所以我能默背出那些材料。
貓的腳步聲、女人的鬍子、山的低語、夜晚的爪痕、魚的呼吸、鳥的影子。
這是似以細絲搓成一股一般、相當奢華的繩子。
「芬里爾,你和這繩子一樣強嗎?」
狼遲疑了。「這繩子看似極其微細,但恐怕是摻有什麼惡意的詛咒吧!老子不想試這東西。」
「要是你無法將它弄斷」眾神說道「我們可以幫你解開。」
芬里爾雖然不相信他們,但由於受了這樣的譏笑,不禁感到憤怒。
「笑老子膽小?真是無可原諒!要綁就綁吧。但是,作為守諾的證明,你們其中一人得在綑綁老子的時候,把手伸到老子的嘴巴裡。」
眾神不禁面面相覷。
這時,其中一人將手緩緩舉起,並伸入了芬里爾大開的口中。
這名勇敢的神,叫做提爾。
繩子緊緊地陷入狼的身體。狼呻吟了一聲,闔上了嘴巴。上下的尖牙貫穿了提爾的手臂。狼的口中沾滿了提爾的鮮血。
眾神滿足地笑了。現在,狼遭到五花大綁,他不斷扭動、掙扎並呻吟。他越掙扎,繩子綁得越緊。
只有提爾笑不出來。
被狼整個咬斷手臂還能笑出來,這實在太困難了,即便是神也一樣。奶奶是這麼說的。
眾神們在綑綁芬里爾的繩子上了一道鎖鍊,再將繩頭穿過巨大圓石的洞口,並將石頭埋進土裡,最後在上頭放置一塊巨岩。
芬里爾恨恨地咬著牙、發起狂來、並張開血盆大口。說時遲那時快,一名神猛然抽出一把劍,將劍尖刺向狼的上顎,並將劍柄抵住下顎。狼的鮮血從無法闔上的口中汩汩流出,成了一條河流。「那條河流的名字叫做『期待』哦。」奶奶說道,接著沉默了一段時間。
接下來,奶奶向我說了〈歌唱的城牆〉這個故事。
「很久以前,茨古伊涅中有一個小孩,他聲音動人又擅於歌唱。」奶奶說道。
──奶奶提到「茨古伊涅。不同國家對他們的稱呼也不一樣,有些將他們叫吉普賽,有些叫茨岡,還有些叫希塔諾。他們則自稱辛提或羅姆。」接著,將故事繼續下去。
那個小孩的歌聲比鈴聲還要清脆、有如水車上飛濺的水珠一般輕快、有如蜜線一般,能夠擄獲人心。但父親毫不惋惜地將小孩賣了。不可思議的是,那個小孩即便隨著年紀增長、成為大人後,也沒有失去那個聲音,那有如清脆鈴聲似的、水珠似的、蜜線似的聲音。這個有著小孩聲音的男人,在邁入老年後,成為了一名聖職者。接著,他讓自己深居於城內的塔中。若將耳朵貼近那面城牆,能聽見小孩子美麗的歌聲。然而,目前為止無人知曉那座城究竟在哪裡。我想……奶奶是這樣和年幼的我說的。
跟君特說的時候,他這麼說道「那是我的城堡。」那年夏天,我五歲。對我而言,當時八歲的君特看起來就像是個耀眼的大人。那時,我和君特一起去了那座城堡。
當時的記憶只剩一點零零碎碎的片段。但我心中浮出了鮮明如畫的一幕,那是在塔中的一個小小的房間。在那邊,有穿著黑衣的聖職者以及我自己。不知為何,君特當時並不在那裏。年邁的聖職者,在他那重重積累的皺紋之間,有著一雙黑色的眼睛,那雙眼有如僅具黯淡光芒的沼澤地。聖職者以那小孩般的聲音唱起了歌。接著,他伸出了充滿皺紋的手,在我的胸口上了一道鎖鍊。在那道鎖鍊的前端,吊著野獸的牙齒,那是芬里爾的尖牙。
長久以來,我一直有著這個記憶。但是,去年秋天,十三年不見的君特否定了我的記憶。他說「我才沒去過什麼城堡。」
──為什麼,我現在會突然想到這些事呢?
都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孩子的歌聲的緣故。像是聲音清脆的男童合唱團。有一種聲音是由牆壁中傳來,而非窗外的感覺,但那只是錯覺。
我的目光投向了敞開的窗戶外頭。麥田、菜田遍布四處,農舍的磚瓦牆漆著白色的石灰,紅褐色的屋頂點綴其中。農舍的女人們彎著腰,在田中勤奮地採收甘藍菜。他們將四處蔓生、頑韌的葉子撥開,用鐮刀割取嫩葉下的根部。
到昨天為止,明明還有著冬天陰鬱的氣氛。幾天前甚至還在下雪,今天倒是很稀奇地放晴了。這樣強烈的日照,簡直就像夏天來了一樣。小教堂的尖塔也閃爍著光芒。雖然吹進來的風還夾雜著冬天的冷空氣,但還不至於會讓肺凍著。說來,四月也過一半了。在山脈那一側、居處南方的義大利,現在大概正值春天吧。德國的話,根本沒有那麼溫和的春天,所有的僅是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冬天和想把冬天趕跑的夏天間的爭鬥而已。宛如枯木的七葉樹,枝條上散布著淡綠色的顆粒,明天天氣也這麼好的話,在一天之內應該就能長出一至二公分的嫩葉了吧。但是,頃刻間,它們又將暴露於復歸的冷空氣中。
我將心神寄託於清脆的歌聲中。
嬰兒的哭泣聲、小孩的吵鬧聲、吵架的聲音、叫嚷的聲音、護士大罵的聲音。明明以往整天只能聽見喧擾嘈雜的聲音而已。
幻覺?還是幻聽?不,的確是人發出的聲音。是很高昂、美麗的聲音,聲域像是沒有極限似的。
旁邊的維爾賽曼醫生剛才還在桌子上處理文件,現在卻將頭抬起,聆聽四周,證明了我自己並非幻聽。
克勞斯‧維爾賽曼,是這個設施的最高負責人。他不僅矮、還很瘦,因此看起來相當貧弱。親衛隊 (SS) 的最低身高起碼要一八〇公分以上,但他看起來根本沒那麼高。或許是破例允許的?因為臉頰消瘦的緣故,他有稜有角的下巴看起來特別顯眼。向兩側延伸的鼻翼,讓他的長相有了點瑕疵。但是,寬額頭下方凹陷的灰色小眼睛,給了我很強烈的印象,感覺不壞。那雙眼睛,似乎只映照著他想見的事物。比起外物,那雙眼睛似乎只朝著自身。現在,他的眼睛隱藏於闔起的眼瞼之中。維爾賽曼正沉浸於歌聲之中,身子輕柔地癱軟於椅子裡。
可以和他親近的交談時間又用完了。從慕尼黑市區的公寓,搬來東邊三十公里遠的這個小村莊──施坦因赫林格中設置的高地婦產醫院,才過了四天。對維爾賽曼醫生而言,我不過是為數眾多的產婦中的一人。
這裡是一處隸屬於由納粹所設立的〈Lebensborn〉的設施。
〈生命之泉 (Lebensborn)〉這個組織的目的是:讓未婚、懷有身孕的女子能夠安心地生產。其建置構想源於SS的最高領導者,海利希‧希姆勒長官。若母親無法養育生下來的小孩,則交由附屬的機關扶養,最後讓想要小孩的SS家庭領養。除了德國境內各地,波蘭、法國東部、德國的保護區、帝國委員管區及軍政地區也設置了大量的Lebensborn。
元首 (Führer) 想要國家的小孩,而這份欲求毫無止境。貞節這個觀念,遭以國家的力量趕下了美德的地位。魯道夫‧赫斯副總統說「女性的首要義務,就是為國家提供健康的純血嬰兒。」公家相當鼓勵這種不受婚姻所束縛的生育。
擁有四到六名小孩的母親可受青銅十字軍的表揚。若擁有七到八名,則是銀十字軍。九人以上的話則是金十字軍。
我先前的工作地點是一間位於慕尼黑的書店,書店老闆娘對於自己身為青銅十字軍感到十分驕傲,她總是在胸口掛著一條藍色帶子,上面寫著「孩子能讓母親成為貴族」。來店裡的學生中,也有些喜歡揶揄他人的人,他們把那個帶子叫做「兔子勳章」。每次遇到這種人,老闆娘都會真的很生氣地說「我要跟蓋世太保告狀囉!」
像拉屎一般撲通撲通生小孩的兔子。像兔子一般多產的母親會得到許多特權,像是補助金或津貼。除此之外,德國的母親還會「配給」到一些幫傭,這些幫傭是從波蘭、捷克或俄羅斯等地被政府強制移居的女人。這是政府希望母親們別煩心於家務勞動、鼓勵生產所做的考量。
由於我工作的書店並沒有接收到配給,因此,除了店員的工作,我還得負責照顧孩子和幫忙家務。
「被迫一直生小孩還真辛苦啊!」我和學生們一同嗤嗤地笑了出來。我不是什麼反政府主義者,不過是隨便跟著這些會挖苦政策的學生們胡鬧而已。
即便不是堅定的反納粹者,但這些學生很常唱一些諷刺性的打油詩,以元首(Führer) 之類的黨幹部為主要內容。我也會輕輕鬆鬆地和他們一起唱。
生一票的小孩吧,像元首那樣
勤儉過活吧,像戈林那樣
盡忠職守吧,像赫斯那樣
沉默吧,像戈培爾那樣
這之中也有被激起愛國心的學生,我和他們也處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