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世楷：
收到這封信的你，恐怕很驚訝吧？畢竟這個年頭，大概很少人在寫親筆信了。
我是芸潔。還記得我嗎？
你應該不會忘記吧？雖然這麼說有點自我吹捧的感覺，但細數心中有你的那些回憶，我想，自己應該也帶給你不少回憶才是。
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你過得怎麼樣呢？當初我用一句「個性不適合」和你道別，之後卻總是擔心著你的情況。畢竟當時的你，是個需要我為你操心的人。
但現在的你，似乎過得很好。我後來輾轉得知，你大學畢業後就進了有名的貿易公司當了社員。去年，你升上總經理了吧？否則，這封信也不會在你手裡。
知道你在職場上已經有了自己的一片天空，讓我很欣慰。老實說，我一直很擔心你是不是承受不了這種高壓力的工作。不過，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聽說你升上總經理之後，有了自己的獨立辦公室。你辦公室的窗簾有拉開嗎？你應該知道，曬不到太陽對身體不好。有時候我經過你的辦公室窗外，看到緊閉的窗簾，仍然會暗中為你擔心。
我結婚之後，順著丈夫的意願搬來了這裡生活。我住的社區離你工作的地方非常近，這一點我當時也大感意外。我曾經想邀請你吃個飯敘敘舊，但後來打消了這個念頭。一是因為你當時剛升職，擔心你太忙；二是因為如果被發現你和初戀情人私下幽會，恐怕不太好吧？況且，我至少也算是一個有夫之婦。
沒錯，我結婚了。
很抱歉沒有告訴你。兩年前，我們在雲林的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
你是不是嚇到了？因為你沒有收到我們的喜帖。畢竟，我們根本沒辦婚禮。
因為那是一場不被祝福的婚事。
放心，問題不在他身上，而是他的家人不希望我和他在一起。他是個很好的人，雖然不懂耍什麼浪漫，但對我真的很好。當我們的婚事被反對的時候，他寧願和他的家庭決裂，只為了給我一個承諾。
這份頑固跟你很像，不是嗎？
直到現在，我還是對他心懷愧疚。因為我發現，我不斷在他的身上尋找你的影子。
我到底愛的是他這個人本身，還是他身上和你的相同點呢？
一發現這一點，我就開始討厭我自己。
或許他的家人沒有錯。或許，他們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於是更認為我沒資格接受他全心的付出和愛。
或許自從和你分手之後，我就變得不一樣了。
或許我們都變了。
還記得高中班上的梁安昇嗎？就是成績總是吊車尾，經常被叫去教官室訓一頓的那個。聽說他前幾年去了北京，現在是一家新創公司的社長。
很不可思議吧？
年紀越大，越是覺得世事難料。曾經我們以為不會變的東西，卻變成我們不認識的樣子。
就像高中的那座體育館。應該沒有人想得到會被颱風吹垮吧？當時的我看著新聞，嚇了好大一跳。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座體育館，承載了很多我們的回憶。
或許當時的我們，也以為可以順順利利的走下去吧？我們根本沒想過會分手，也沒有想過，光是台灣從北到南的距離，竟然遙遠到足以讓兩顆心分離。
當時信誓旦旦說能克服遠距離的我，竟然只持續了一年不到。
回頭審視當年的自己，實在是傻的可以。當時的我天真的以為，與其承受相愛卻無法相見的折磨，不如痛快地捨棄這份感情。沒有了訊號源，自然不會因為訊號不佳所苦，我想。
結果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寂寞。
用「個性不合」當藉口提分手的我，自然也沒有資格提復合。不想沉溺在情傷的我，只能埋首在書堆裡，試圖麻痺我們的之間的感情。
諷刺的是，我在圖書館裡遇見了他。
我不相信命運。因為我不願相信，他註定是這段戀情裡的被害者。
意識到我不過只是在他的身上追求你的影子，我的理性告訴我不該這麼做。我不該糟蹋他的真心，只為了尋求一個替代品。如果是他，一定值得更好的人。
然而，我是一個自私的人。
我無法像斬斷我和你之間那樣切割我和他的感情。我無法想像沒有他的我會是什麼樣子，也無法想像沒有我的他會是什麼樣子。
我的懦弱，大概是唯一沒變過的事物。
我像是演著戲那樣出現在他的舞台中，而他像是被蒙在鼓裡一樣在舞台上過著生活。在他的世界中，我和他單純地相愛著，而在我眼裡，卻看的見燈光、戲服，和遍布的觀眾。
於是我不停地演著，直到那件事發生。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從信的中段開始，我的字就越來越凌亂了？
並不是因為我不常寫字。大學時期的我，寫報告的字遠比這封信來得多。而是對現在的我來說，提筆寫這麼多字已經遠遠超過我的負荷。
兩年前，我發現自己得了癌症。
沒錯，兩年前。我們結婚，是在那之後。
你可以想像當時他的家人是多麼反對我們的婚事。自己的兒子和一個癌症病人結婚，天底下大概沒有多少人可以接受這種事吧？
然而，他不顧全家人的反對，還是娶了我。
當他在醫院和我求婚的時候，我忍不住放聲大哭。然而我的眼淚，並不是因為他願意接納那樣的我而流。
我哭的原因是因為他真的很像你。
從那天開始，甚至連在戶政事務所簽下我的名字的時候，我都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這樣的我，真的有資格接受他的愛嗎？我只是一味地在他身上尋求著你的影子，我甚至沒有把他的付出當作他的付出。很多時候，我會不自覺地想著，「啊，沒錯。如果是世楷的話，他一定也會做出一樣的事。」
這也是我寫這封信的原因。
前些日子，我忽然驚覺我自己活在一個我不斷幻想編織而成的世界。我的追求、我的想法，不過只是虛假的一廂情願。
我們必須承認，時間會改變很多事情。
無論是你還是我，是黎世楷，還是何芸潔，我們都變了。你已不是當年我心目中的黎世楷，我也可能早已不是你心目中的何芸潔。
那麼，我活著究竟是因為誰？
當我發現自己不過只是沉溺在過去的你的影子，剎那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好不真實。我以為我依照著自己的劇本揮灑演出，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己只是被吊繩操縱著的木偶。
當我認清這件事之後，很多事情一瞬間內都想通了。
結婚的時候，我和他曾經約定過，在我的病完全康復之前，先不要有性生活。他也答應了。
他的人真的很好。
他不怕辛苦，總是在下班之後到醫院裡看我。即使工作的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仍舊陪伴著我直到晚上十一點，再一個人騎車回到孤零零的家，一個人入睡。隔天，一個人迎接早晨。
在我想通了之後，他的臉看起來不再是你，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黎世楷。
如果有機會，我真的很想把他介紹給你認識。
不過，你應該已經見過他了吧？
看到這裡，你可能很納悶。畢竟自從好幾年前我們分手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聯絡。我也沒和他提過任何關於你的事情。
但我很確定，你一定看過他的臉。
給你一點提示吧？上禮拜四的晚上十一點零七分。他正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而你大概在從公司聚會回家的路上。
我不可能會搞錯的。因為監視器裡的你，的確朝他看了一眼。
過了這麼多年，我依舊不會忘記你的臉。縱使時間在你的臉上留下了疤痕，但我不可能會認不出你，認不出當年我深愛過的那個人。
這一個禮拜以來，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件事。
你當時為什麼不救他呢？
如果你選擇叫救護車，說不定他現在仍然活著。
而你沒有。
你只是上了車，繼續開完你沒開完的路。彷彿這一切從未發生，彷彿他從未存在。彷彿那扭曲的臉孔與鮮紅的血，都只是你因為酒精而產生的錯覺。
時間果然會改變很多事。不只是外貌，連一個人的內心，也會因為時間而褪色。
當你看到這裡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覺悟。
沒有了他的世界，和我曾愛過的你已不復存在的世界，不值得我抱著殘破不堪的軀殼活著。
不知道看到我的提醒的時候，你拉開窗了沒？如果拉開了，那就看看窗外吧。如果沒有，你最好現在拉開。
因為那將會是我最後一次出現在你面前。
現在的我，正吹著十二樓的風。而在我眼前的，是位於七樓正讀著這封信的你。
隨著信一起放在你辦公桌上的包裹，裡面藏著針孔攝影機。你讀信的模樣、訝異的臉龐，正一五一十的呈現在我面前。
但我建議你不要輕舉妄動。
如果我認為你想離開辦公室來救我，包裹內的炸彈會馬上被我引爆。
即使到了現在，我依然對我所製作的炸彈有著信心。短短幾年的時間，應該還不足以讓大學時期的我鑽研的爆裂物知識白費。
你放心，我不會殺你。我要的，只是希望你聽聽我的要求。
現在，看向窗外吧，世楷。
畢竟這是最後一次，你這麼近距離地看著我的臉。
看著我對你不再留戀的臉，對世界不再留戀的臉吧。看看經過了歲月摧殘的何芸潔，是否早已不是當年的樣子。
然後我相信，你會知道我所知道的事。
還有我希望你知道的事。
芸潔
創作內容
【短篇】遲來的告白
【其他創作】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