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
冬天、春天、夏天,然後又到了秋天。一年快要過了。
燕秋坐在病房的椅子上仰望著窗外。外頭的風將秋紅的楓葉從枝頭上吹了下來。經過一個四季的循環,時間的流逝一點一滴地也帶走了母親的生命,在她孱弱的身子上刻下病痛的痕跡,深刻入骨。病房內銀白色的牆壁遮蓋住了蔚藍色的天空,乾淨的白此時吸滿了煎熬的沉悶空氣。醫院從來都沒辦法給他太好的感覺。
父親剛因車禍離開沒多久──雖然燕秋和母親兩人一致認為在他染上酒癮的時候他們就失去他了──她根本沒有時間從失去愛人的傷痛中回復就被迫逼著接受自己確診肺癌。
「燕秋。」母親的聲音不只變得蒼老,因著癌細胞入侵身子的關係,她說話的音調多了些沙啞,多了病中的虛弱。她的叫喚令他回過頭,他已經不怎麼說話了。母親看見燕秋眼中的疑惑與擔憂,這個快步入高二的孩子一直以來都對自己很溫柔。他甚至為了自己跟父親大打出手。可她沒有時間回報相對的愛。「在看甚麼?」她問。
燕秋看著她,「天空。」他說道。他一直都很喜歡藍天。
「有甚麼東西好看嗎?你看得很開心。」母親好奇地笑問。
「鳥。我也想像一隻鳥在空中飛翔。」他回應道,「當人太累了。」
母親沉默了一下,「抱歉。」
「怎麼了?」燕秋不解問,「為甚麼突然要道歉?」
「沒事。」母親溫和地微笑著搖頭,「一直待在這兒很悶吧?」
他搖了搖頭,「不會。反倒輕鬆多了,至少不用面對同學。」
「怎麼了嗎?為甚麼突然這麼說?」母親皺皺眉頭,「被欺負嗎?」
燕秋是不會告訴母親他在學校發生甚麼事情的。雖然不算是打架,但他也出手傷人了。他不會告訴她,他在學校裡面因為有人污辱他和她而動手打人,更不會說他因此退出了籃球隊。張紊麟想排擠他,甚至他在班上漸漸變得沉默、形單影隻,雖然論打架他不會輸張紊麟,但是他的人多、同學都怕他,要是因為被排擠貿然出手的話,會讓母親擔心的。家裡因為母親重病開支夠大了,不需要再增加一筆開銷。
所以燕秋搖頭。「沒事。只是每個人都想找我幫忙打架。」他說道。「我肚子有點餓了。」
母親眨了眨眼,「說起來真有點餓了。你是要去旁邊的小七買嗎?」
「想吃些甚麼嗎?」說著他就站起了身,「我要去買粥。我有騎車來。」
「騎車?」她皺皺眉頭。「你還未成年。」
「腳踏車。」燕秋平靜地澄清著,「我騎車過來的。妳要不要吃點清粥?」
母親這才點了點頭,「好,麻煩你了。」她劃上微笑。
燕秋頷首應好,接著拿起外套跟皮包往病房外走去,在闔上門扉前又回過了頭,「有事情打電話給我,我馬上趕回來。不要一個人忍著不說。」
他知道他母親不想讓他擔心。他們雙方又何嘗不是如此?他隱瞞了自己在學校動手,他知道他母親讓他去學武術不是為了傷人而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拯救弱小。燕秋認真地盯著母親,她被看得一時愣然,最後才微笑著點頭,「我知道了,別擔心。去吧,燕秋。路上小心。」
如果真能這樣就好了。燕秋在心底暗嘆一口氣,但是他母親的病情他不是不了解,肺癌二期痊癒的機會很渺茫了,更何況父親死了,整個家產都要被那群親戚奪走,母親又不想要跟他們去爭,只憑著自己存的一些錢跟保險金就要來治病。
燕秋握緊了拳。突然一股怒火湧上,他關上了門背靠著它,一面注視天花板,一面思索著自己究竟能為母親做些甚麼,即便那只是徒然。
母親消瘦得很快。她一直以來都很注重身材,但她這次瘦得幾乎跟皮包骨沒甚麼兩樣了。因為化療,她一直引以為傲的油黑色、一路及肩頰骨的長髮已經脫落,燕秋特地去給她買了個毛帽讓她戴上。
「都沒頭髮了,好不容易留著的。」
燕秋心疼地聽著母親哀怨的話,攥緊了拳,「會再長出來的。」他語氣堅定,聽見這話的母親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對呀,一定會長出來的,我在擔心什麼?」她微笑著回應道。
他點著頭。「醫生跟我說癌細胞被控制住了,至少沒有擴散得太快。」
「對啊。不過掉頭髮還是會心疼……女人是不是很麻煩?」
燕秋搖著頭,幾乎是立刻地回應道:「不會。不然我給妳去買頂假髮。」
聽著這話母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這人這麼認真,講這話真讓人出戲。」
他不太了解,「為什麼?」
「嗯──嗯。」母親說著搖搖頭,「沒事哦。不過你最近都沒去學校吧?那邊請假了嗎?高一的課程很重要啊。」
「我跟同學借筆記。後天回去上課。」燕秋回應道,「不用擔心我,我趕得上。倒是媽,多關心自己吧?我去請個照護員好不好?」
「不用,太浪費錢了。我有事情我會按鈴叫護士的。」
但他真的很懷疑。不過現在他手頭上也沒多少錢,只能點點頭。
母親被發現時就已經是二期了。明明應該會有症狀的;會覺得身體不舒服的;該去一年一次的健康檢查的。
想到這個燕秋莫名不舒服。
母親就這麼不想讓自己知道病情嗎?就算已經是癌症了?
燕秋回到學校的時候幾乎已經快沒有朋友了。他比較熟的幾乎都是籃球隊同學。
張紊麟依然那樣我行我素,在學校就好像小霸王一樣欺負著弱小的人,而教室內沒有能力的人只能夠一邊同情著總被挨在角落霸凌的同學,一邊祈禱下次不會輪到自己。燕秋很看不慣,但他現在已經顧不了自己的家庭了,他又有哪隻手可以伸出去幫忙呢?
雖然他倆不同班,不過燕秋他們班的同學甚至班導也不會去阻止他從三班跑到燕秋所在的七班。所以等他一回到學校,那個帶頭的混混直接就踹了門進來大步走向他的位子。
張紊麟一腳踹上他的桌子。染著一頭金髮的他無視校方的髮禁,明明不許學生染髮卻硬是闖過這關卡,連教官也拿他沒轍。他雙手插著口袋很囂張地瞪視燕秋,「喂,上次你給我的臉打的那下真夠沉啊。」
燕秋沒看他,只是一手扶住了桌子將它移回原位,張紊麟的腳很沒骨氣地也被往後推。他的力氣從來都比不過他。燕秋睜著一雙藍眼,黑褐色的短髮飄盪在額前,略長的瀏海快蓋住了他的視線。
他沒打算動手。但一瞬間教室裡的氣氛凝固了起來。
「喂,說話啊啞巴,死爸之後就說不出話了嗎?那你死媽之後不就聽不到了?」張紊麟依舊扯著狂妄的笑壯膽,論打架他是絕對打不贏眼前這個乖小孩的,但打群架的話他很拿手。他不怕。
燕秋眨了兩下眼,最後又將視線搬回了書桌上。他微微彎腰找著自己的課本,完完全全就是無視姓張的地方流氓說話。
「喂。真不會說話啦?說話啊!」
碰的一聲張紊麟直接打上他的桌子,原本放得好好的課本直接被拍到地上。燕秋盯著課本畫出漂亮的弧線然後落地,然後抬頭對上張紊麟囂張的臉龐。
上課鐘響了。
張紊麟嘖了一聲,轉過身離開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