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清明，連日多雨，夜寒似冬，星月無光，直教人筋骨懶散，昏昏欲睡。亥時方至，御書房外響起一聲悶鼓，驚醒伏案而眠的冀帝姒玄慶，他強打精神，趕緊正襟危坐，再低頭望向推積如山的簡牘，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長嘆。
坐在他身旁的姜后放下手中刺繡，溫柔地說：「慶郎，這摺子那麼多，今晚是看不完的，不如先睡好一覺，待明早神清目明之時，好方便辦公。」
冀帝深吸了一口氣，挐起茶盃喝了一口，說：「且待朕看完吏部的摺子再睡罷！」
姜后說：「慶郎，吏部掌天下百官文選、勳封、考課之政，這些是吏部尚書祁閶朮該負責的事。如果說是正六品以上的京官之事也就罷了，但這些奏摺絕大部分都是全國各地下三品的事務，吏部尚書連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來跟皇上請示，這廝也太懶惰無能了！」
「瑰娘，這些奏摺範圍都是母后生前所規定的，不是吏部尚書的錯。況且，三年不改其政，這是朕跟百官們之間的承諾，不能不守。」
「慶郎，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但這不是『父之道』啊！況且這也不是『改其政』，而是『修其政』。畢竟現在您才是皇上，不是昔日那擔當監國的東宮太子了。」
姒玄慶伸手握住姜后的雙手，微笑道：「瑰娘，妳這話讓朕想起了當日妳在這御書房伴讀的往事……」說到這裡，姒玄慶轉頭望向御書房左側，又發出了一聲長嘆。
姜后知道冀帝的心事，便道：「安平宮主此番前去與南狄可汗和親，是為了安定南疆。況且女大當嫁，她也不會永遠都坐在那裡的。」
「南地終年苦寒，狄人游牧為生，居無定所，穹廬都是臨時搭蓋，以旃裘為牆，如何能比磚瓦來的保暖呢？而且狄人都是茹毛飲血，吃的是血淋淋的生肉，喝的是酸餿餿的酪漿，哪能及得上五穀八珍呢？杏娘自小嬌生慣養，哪能受得了這些苦楚？！朕怎會這麼胡塗？讓自己的親妹妹去那種人間地獄！」
「皇上，」姜后正色道：「千萬不要忘記：安平宮主此番前去和親，是戴罪立功！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難不成皇上覺得將皇妹送去宗人府的慎刑司會比較好麼？」
姒玄慶一聽到「宗人府的慎刑司」這七字，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姜后又回復溫柔的語氣，說：「慶郎也別太憂煩，南狄可汗好歹是狄人的天子，不能跟尋常的狄人相比，妹妹照樣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不會有什麼委屈的。況且那兩名使臣……哎，妾身真是胡塗，那兩位何姓何名吶？」其實她只是裝作不知道，畢竟有時要讓皇帝覺得自己很英明，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姒玄慶果然上當，他哈哈大笑了起來，道：「瑰娘啊！一個叫言往聖、另一個叫考絕學，兩個原本都是戶部的秘書郎，還是妳說他們是閔仲雲的門生故舊，朕才破格拔升他二人當持節中郎將，專責護送皇妹的，妳怎麼會忘了呢？」
姜后佯裝恍然大悟的樣子，但隨即嬌嗔的說：「哎呀！慶郎，這都是你的錯啦！」
姒玄慶愣了一下，問：「什麼都是朕的錯啊？」
姜后說：「都是你啦！要不是你最近害得人家懷了身孕，所以人家就越來越糊塗了說！因為人家的心眼都被肚子裡的這塊肉吸收掉了！」
姒玄慶仰面大笑，將姜后一把抱在懷中，說：「哎呀呀，朕的好瑰娘啊～！」
此時忽有一影墜下，輕輕落在案几之前，將帝后二人嚇到完全說不出話來！
來人身穿深靛色夜行衣褲，頭臉上罩著皂紗，腰間掛著一對黝鐵判官筆。對方落地之後，立刻向帝后伏拜道：「民女閔氏夜闖深宮，自知死罪一條，但有事相求，請求皇上與皇后作主！」
姜后一聽立即猜到了六成，便對嚇呆的姒玄慶說：「皇上，此人毫無犯意，請勿呼喚殿前衛士！」
姒玄慶只是「啊」了一聲，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的張大著嘴巴，望向姜后。
姜后有些不耐的說：「皇上，讓妾身來問問對方的用意！」
姒玄慶也只是呆呆的說了一聲「好」。
姜后問：「來者可是故太傅之女閔氏？」
「啟稟皇后娘娘，民女正是閔氏。」
姜后稍稍提高聲調，說：「為何擅闖宮禁？汝可知這是滿門抄斬的死罪？」
「民女知道，但民女來此一心只想為父伸冤，別無他求！只要能為先父與幼弟報仇雪恥，縱然身受凌遲至死，也甘之如飴！」
姜后高聲問道：「令先君在朝中因操勞過度，受了風寒，撒手人寰，本宮與皇上都為之哀戚不已，特令以親王之禮將其風光大葬，還賜高官厚祿予汝弟閔平勳，汝還有何不滿之處？」
閔氏反問：「若真如此，為何葬儀不依禮法而行？按禮法，先父靈柩應先暫厝家中七日，豈是當日就將先父入土為安，既無向先父之親友門生報喪，亦不使其奔喪，更不讓民女之弟親視含殮，這哪能算得上是『風光』？」
姜后頓時語塞，不知該作何應答？這時冀帝卻回神過來，開口道：「朕插口問一句：閔氏，妳既然是閔太傅之女，又是安相國的兒媳，安相國的公子也是在朝為官之人，妳按禮當自稱『臣妾』，為何剛剛一直自稱『民女』？」
閔氏聞言，忽然涔涔淚下，開始哽咽了起來，最後號啕大哭，引來許多宦官跑進御書房，他們看到皇帝的案前忽然多了一人，卻看到姜后頭也不抬的打了一個手勢，宦官們也就識趣的紛紛倒退而出，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姜后站了起來，走向兀自嚎啕痛哭的閔氏，將她扶了起來，領她坐到御書房左側的草蓆上，並對姒玄慶輕聲細語道：「皇上若不見怪，請先去用個宵夜罷！」
於是冀帝站了起來，走到御書房外，對站在門外候命的宦官們說：「朕想用膳，叫小廚房弄熱了就端到御書房的偏廂去！」
帶頭的常侍問：「請問皇上想吃些什麼？」
冀帝說：「照昨天那樣就好了！」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向偏廂。
姜后見冀帝已遠去，便坐到閔氏的對面，先安撫對方的情緒，再問：「閔妹妹，請問能讓姊姊這樣稱呼妳麼？」
閔氏頓時受寵若驚，搖手直呼：「不敢當！民女不敢當！」
姜后問：「那請妹妹說一個稱呼，讓做姊姊的比較方便跟妹妹說話。畢竟妹妹受了那麼多的委屈，倘若我們彼此之間還要稱什麼『娘娘』什麼『民女』，這多不暢快啊？妹妹您說是不是？」
閔氏遲疑了片刻，說：「啟稟娘娘，民女……民女沒有名字！」
「這就奇了，令先君或令先堂從小就沒有給妹妹您取什麼小名麼？」
「自小父母只喚作『丫頭』而已。」
「難道妳連行笄禮之時，也沒有許字？」
「民女也只用過那麼一次，那也是兩年前的事情了，早就忘了。」
「姊姊記得妹妹月前嫁進安府，妹妹的夫君在私底下總會給妹妹一個小名，以便稱呼罷？」
「啟稟皇后娘娘，就在民女得知先父往生之日，安相國就命安公子寫了一封休書給民女，所以民女現下只是一介棄婦。」
姜后將閔氏抱在懷中，嘆道：「妹妹啊！妳真可憐吶！要是做姊姊的我也有女兒，當不至於如此讓她受此等虧待！唉，自古重男輕女，自開天闢地以來，多少男人當皇帝？結果就那麼一個女人當皇帝，那些男人就受不了了。明明妹妹的爹爹也是在女皇帝底下為官，卻在家中對女人那麼地不尊重！我說好妹妹啊，姊姊這話是對還是不對？」
閔氏說：「皇后娘娘，就算如此，他還是我的親爹爹啊！」
「是啊，咱們都是女人，向來女人就是最講情誼的，別說對沾親帶故的，就算是對非親非故的，看到他們受了委屈，也會覺得像是在心頭肉上割了一刀一樣難受。沒錯，令先君的喪事的確辦得非常荒唐！可是，妹妹啊，那也是不得已的！」
閔氏聞言一驚，趕緊改為正坐的姿勢，問：「皇后娘娘此言何意？」
姜后答道：「令先君暴斃之日，當夜正是宮中大宴，妹妹可知此事？」
閔氏點頭，回答：「略知一二。」
姜后說：「這場大宴是安平宮主辦的，誰知她身為皇太女，竟然居心叵測，要謀刺皇上！還好令先君及時救駕，否則今日做姊姊的都沒辦法跟妹妹交談了！」
「真有此事？」
「還假的了麼？若非如此，令先君豈會慘死於宮中？其實說來也巧，妹妹是否看見您現下所坐之處，蓆子比別的地方還新？因為原本那塊蓆子上，沾滿了那怎生洗都洗不掉的閔太傅之丹心碧血啊！」
閔氏再次伏蓆大哭，哀號道：「哦！爹爹啊～～」
姜后繼而一嘆：「子曰：『家醜不可外揚。』這事既然牽扯到了皇太女安平宮主身上，而皇上又是個仁孝恭悌的聖明君主，所以他決定不將此事公諸於世，只將那安平宮主送與南狄和親，以便讓她戴罪立功。可嘆令先君死於非命，難以入殮，不得不速速草葬。而這也是為令弟著想。妹妹您是聰明人，想必也猜中了幾分。令弟心慕安平宮主已久，安平宮主經常不避嫌地調戲令弟。當夜令先君赴難之時，令弟親眼目睹這一切……」
閔氏忙問：「難道平勳就這樣失心瘋了？」
姜后心中冷笑，表面卻哀戚地望著草席。
閔氏忿忿不平地說：「啟稟皇后娘娘，民女有一事相求……」
姜后揮手打斷她的話說：「姊姊當然知道妹妹在想什麼，這件事，姊姊不能答應。」
「啟稟皇后娘娘，父仇不共戴天！適才皇后娘娘對民女以姊妹相稱，民女感激涕零，萬死不辭。然而民女若不能為父報仇，又豈能有面目苟存於世呢？所以皇后娘娘這大恩大德，民女……」
姜后伸手握住閔氏的右手，道：「妹妹千萬不可因此而自尋短見！聽著，妹妹絕對用不著這般想不開，若姊姊提出的理由無法說服妹妹的話，那姊姊也不會再阻止妹妹了。」
「請皇后娘娘指點。」
「妹妹，第一個理由很簡單：妹妹走了以後，妹妹的親弟弟要由誰來照顧？」
閔氏一聽到這句話，便不由自主的啜泣了起來。
姜后便輕撫其背，又道：「請妹妹別再傷心了，姊姊會請太醫們診治閔公子的，只要妹妹願意聽姊姊的安排即可。」
閔氏聞言，立刻用力磕頭表示感激，說：「皇后娘娘此番大恩大德，民女就算肝膽塗地，也難報此恩情於萬一啊！」
「妹妹請起！姊姊哪能承受這番大禮呢？妹妹趕快請起！別再磕頭啦！而且妹妹啊，姊姊還有一個理由，請妹妹繼續聽罷！」
「再請皇后娘娘指點。」
「其實妹妹的仇，姊姊早就已經報了！倘若一切順利的話，此刻那安平宮主早已人頭落地了！」
閔氏大驚，問：「怎麼可能？那賤人不是被派去和親，要嫁給南狄可汗為后麼？」
姜后露出神秘的笑容，道：「實不相瞞，姊姊有個小祕密要說與妹妹，妹妹可千萬別告訴他人……」
閔氏趕緊回答：「皇后娘娘請放心，民女絕不會告訴他人！」
「這秘密可是很不得了的！妹妹若不發重誓，姊姊也不敢說出來。」
「皇后娘娘盡管吩咐，民女發誓若說與他人知，必當粉身碎骨！」
「好，既然妹妹已發重誓，姊姊自然也會將此祕密與妹妹分享：姊姊早先暗中囑咐那兩位護送安平宮主的中郎將，借用皇上的名義，傳遞了一份密旨予南狄可汗，告知他以安平宮主與那兩名中郎將有私為由，處決安平宮主與那兩名中郎將。若是不從，兵戎相見。那南狄可汗向來膽小怕事，必會遵從。想當年，我姊姊還在當皇帝時，屢次南征塞外，把南狄打了個落花流水，讓狄人至今還傳唱著昔日戰敗時的哀歌呢！」說著就唱道：「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無牛羊。無定川，金山下，孤兒寡母呼爹娘。」
一聽到姜后的歌聲，閔氏從原先的受寵若驚，逐漸轉為麻木不仁。對閔氏來說，她完全搞不清楚姜后此番說詞內容究竟有何用意？雖然她覺得姜后所言頗有道理，畢竟她原先目的也不過是想要弄明白為何亡父會如此速葬？又為何么弟會變得如此瘋癲？這一切原來都是安平宮主惹的禍！對閔氏來說，只要能除掉安平宮主，她就別無所求了。況且她也向姜后發出重誓，不管姜后說的是什麼樣的秘密，閔氏也不會說出去，實際上她光聽姜后唱起歌來，就已經把姜后之前所講的話都忘了十之八九，只知道安平宮主是殺父元兇。
姜后唱完之後，心中也如釋重負。畢竟她籌畫了這般天衣無縫的奇略，卻找不到任何人可以炫耀，這真是比什麼都還讓她覺得難過。如今終於碰到了最好的聽眾，姜后頓時覺得這大概是天底下第二快活之事——第一自然是能當上皇太后，那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所有榮華富貴的巔峰。
然而正當姜后還在陶醉之時，門外忽然出現一聲大喝：
「千里加急！千里加急！千里加急文書送到！」
創作內容
寒暑——冀宮遺事 第十五回
雜談聖經 (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