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冰王與霜后、共同的弗雷爾卓德　章之一百四十五　艾希的自白

 

　　她的情緒鬱如堆滿烏雲的陰天，拉下深藍色的兜帽，藏起凌亂的髮絲。失眠的她此刻正與泰達米爾待在營地邊界的角落，相較分散在各處圍繞篝火取暖的族人，沒點燃柴火的他們低調得多，只有月光稍稍地映出他們的身影。

 

　　她揪起胸前的絨毛披肩，使其包裹得再更緊閉。見她的動作，泰達米爾就知道她還未適應這裡的氣溫。一個人的耐寒程度是有限的，雖每個人的體質存在差異，但仍是有不論再怎麼鍛鍊都無法超越的上限。

 

　　他也不例外，之前四處流浪，走遍弗雷爾卓德感受過每一吋土地的他，也有幾處低劣的氣候是他沒法去習慣的。那些冽骨的寒風不僅能刺穿怒火直擊皮膚，還帶著幾分說不上來的詭異味道。若長期居住在那，不管是心靈還是身體，肯定都會受到嚴重的汙染。

 

　　好在這裡並不是那種地方，現在部落的氣氛在近日重大的事件和改變後，似是已壓抑到快達極限，要是又有什麼不明的怪弔力量作祟，恐怕艾伐洛森只會越來越往下坡滾動。

 

　　他瞄向身旁不是那麼有精神的艾希，或許她正是察覺到這點，所以才不管其他人對她的行為有什麼樣的看法，就這樣稀鬆地坐在他臨時鋪墊的獸皮毯子上。

 

　　她曲著雙膝，面色冰凝，兩臂躲在披肩內，抬頭仰望弦月。那頭銀白色的長髮在月下閃爍寒芒，冷藍色的眼珠彷彿寬澈卻孤寂的海洋，她的模樣很美，只不過充滿無奈與哀愁。

 

　　離她坐下已過一陣子，她卻一句話也沒提，使他不斷在心中臆測她究竟有什麼意圖。不過多久，他停止思考了，他決定等到她願意開口時再與她促膝長談，而現在，就讓他心無旁鶩地在如此逼近的距離欣賞她的美吧。

 

　　「你沒有要問我的事情嗎？泰達米爾。」她說。

 

　　真是失策，沒想到她的第一句話並沒有打開話題，而是把話題的主動權交給他，這是一個很狡猾的技巧，就好像她不是來求助的，而是來解決他的困惑一樣。那麼他勢必就得把話題引導到她的需求，如此才能在不戳破她的情況下幫助到她。

 

　　「感覺如何？在做了那些決定以後。」他順著她的意思問。

 

　　「糟透了，我覺得我的良知已經從我身上流失了。」她傾身環抱膝部。

 

　　「沒這麼誇張吧？妳只是做了對部落最有益的那個選擇而已。」他皺眉，雖認為她太過看重每個人的感受，但這確實很像她會說的話。

 

　　「最有益嗎？不知道呢……」她落下游移的眼，「即使是看起來最正確的選擇，弄不好也可能導向錯誤的結果，如果是這樣，就會有那種早知道一開始就順著自己的心去選擇的事後諸葛的想法。」

 

　　「妳想多了，妳現在需要的是休息，皇后。」泰達米爾擔憂地看著她，她雖看起來如往常寧靜，表情也依然凝冽，但卻藏著陰鬱的氣息，他感覺得出來。

 

　　「我就是睡不著才在這裡呀……」捂著額頭，艾希心煩地說道，「有好多事情壓得我都快喘不過氣，明明已經帶領大家八年了，我卻還是沒能適應這個位子，不管是哪件事情，就好像世界末日來了那樣心慌，我一直在欺騙大家，欺騙大家我不論面臨任何事都能甘之如飴、冷靜去處理。」

 

　　「那又何妨呢？」泰達米爾將手肘靠在彎起的左膝，盤著右腿，「不管真實的妳是怎麼樣的人，就算妳是透過謊言帶領大家也好，妳都是那個把艾伐洛森拉拔成弗雷爾卓德最強盛部落的偉大領導者，這是事實，永遠不可能改變。」

 

　　「但現在部落的狀況會這麼混亂，都是我造成的。」她咬牙，「之前的我看得不夠遠，冬之爪一再欺壓我們，而我卻要大家都吞忍下來，我錯得離譜。仔細想想，我之所以受到大家的推崇，不過是因為大家沒什麼選擇而已，史瓦妮性格殘暴，所以他們只能選擇比較能讓他們存活的我，但現在看來，茉芙在各方面都比我還要合適……」

 

　　「我就當妳是累了才這樣胡說八道的，但要是再這樣貶低自己，我就真的要生氣了。」泰達米爾略帶脅迫的語氣震懾住艾希，「那個信誓旦旦對我說不會在別人棋下做事的女人跑哪去了？因為失去初衷就迷失目標打算放棄了嗎？難道妳不能繞道而行嗎？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做任何決定之前，一定都得要有捨棄東西的覺悟，什麼都想保全，別告訴我妳還沒領悟到這世界是殘酷的。」

 

　　艾希低吟一聲，勉強地揚上嘴角，她的眼神很失落，「你說得對，我一直以來都是抱持那種半吊子的心態，以為一定能夠找到對大家都好的選擇。」

 

　　「對不起，我說得太嚴重了。」回過神來，泰達米爾才發現他太激動了，他的話傷了她的心，只不過她至此仍努力地維持冷靜。

 

　　「沒事的，我明白你生氣的理由，我太優柔寡斷了。」她的雙眸溢了水色。

 

　　「不是那樣的……皇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看她越來越消極，心急如焚的泰達米爾側起身，想安撫她的情緒，卻發現她的面容很平靜，除了那雙差點流下淚水的眸子。

 

　　他真想拿起大劍往自己的腹部插下去，難得她願意對自己敞開心扉，而且她很明顯地需要安慰，但他卻一味地對她說著大道理。此時此刻，心煩意亂的她除了他之外還能找誰訴苦？他是個不懂珍惜的混蛋。她只在他的面前展現柔弱的一面，而他卻完全不顧她的感受指責她。

 

　　要是她在這落淚，哪怕只是一滴，他這項滔天大罪就連切腹都不夠償還。

 

　　「你幹什麼？泰達米爾？」

 

　　頃刻，泰達米爾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腦子一團亂的情況下，對她遞出了手帕。

 

　　「啊、這個，妳拿著吧，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對妳說話的。」他滿懷愧意地望著她。

 

　　「不需要。」她蹙著雪白的眉毛，把臉的下半部埋在膝蓋，「收起來吧，我才沒那麼軟弱。」

 

　　宛如受到莫大的打擊，他這是被討厭了嗎？肯定是吧？她的態度就像是在對他說「滾開！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他該如何是好？該怎麼做才能挽回他們的關係？但是他現在能做的，也只有拼命道歉了吧？

 

　　「對不起，拜託妳別生氣……」他的語調柔和很多，眼神充滿忐忑，一個壯大的男子漢，在此看來卻纖細無比。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在反省而已。」艾希呼了口氣，「你的話雖然傷人，但對我很有幫助，我需要的不是盲從，我只是一時之間沒辦法承受，再讓我消化一會。」

 

　　聽她這麼說，泰達米爾頓時鬆了口氣，但仍覺得對她過意不去，「不管怎樣，現在讓妳心情這麼糟糕都是因為我，我也得負起責任。」

 

　　「你要怎麼負責？」她縮著身警戒著，怕是他會做出踰矩的事。

 

　　「我──泰達米爾在此發誓，不論任何事情，都以皇后的安危為優先考量，不管她將來的選擇為何，我都無條件支持她，為了她的大業，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我願為她燃燒自己的生命。」泰達米爾如是說。

 

　　「我不要你為我犧牲生命，我要你為我活下來……」艾希沒經思索地脫口，她想了一會，「不、不對！你要為自己而活，都是你，害我腦袋不清楚了。」她沉下頭，把手放在鼻樑附近，好掩飾慌張的行徑。

 

　　她這個模樣好可愛，那張顧作鎮定的臉仍有破綻，若不是出於體貼，他真想揭穿她，好再看看可愛的她會有怎樣的反應。

 

　　先前怕觸怒她的壓迫氛圍似乎得到緩解了。

 

　　「還記得妳和我說過阿瓦羅莎是妳祖先嗎？」他問。

 

　　「嗯？怎麼了？」她瞄向他。

 

　　「那時候妳開心得像小孩子一樣。」他壞笑。

 

　　「有、有嗎？」她好不容易平定的節奏又亂了，整個人像赤裸裸地面對他一樣，真是糟糕了，不管是冷酷的那一面、脆弱的那一面、任性的那一面，還是童稚的那一面，都全被他給看過了，那個最真實的她，已毫無保留地呈現給他了。

 

　　「我不是很了解關於她的傳說，但我深信她再怎麼厲害，一定也經歷過許多挫折，也擁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妳不用覺得不如她，她一定也是帶著某種罪孽在往前走的，皇后。」泰達米爾飄揚的黑髮下，有一雙堅毅如碧色寶石的眸子，「不同於她的是妳有我，我會陪妳一起背負罪惡，即使我不認同史瓦妮的做法，但我相信她一定也捨棄了對她而言很重要的東西，既然如此，我們也必須抱有同樣的覺悟才能戰勝她。」

 

　　「我害怕到時候，我會成為和史瓦妮沒什麼兩樣的人。」她躊躇著。

 

　　「領導者在戰場上，就是一個讓大家去送死達到自己目的的角色。」泰達米爾凝望著月，「妳的決策決定著會犧牲多少人，但想完全沒有犧牲，那是不切實際而且不可能的，我想支持妳的人也早抱持這樣的覺悟，妳的責任就是盡可能減少犧牲的人數來達成勝利，而我們這些戰士的職責，就是去相信妳，聽從妳的指令。不想為部落奉獻生命的人，或許他們有更遠大的責任，就像想活著照顧家庭的人，那樣的情操也一樣很偉大，但這種人就注定不是一名好戰士，我想艾伐洛森和冬之爪最大的差別就在於這種人的多寡。而妳並不會成為像史瓦妮那樣激進的人，如果妳不了解為什麼的話，我願意從現在說到天亮來為妳解釋。」

 

　　「你唷……」艾希愣了半晌，不知為何，她感覺內心的渴望被滿足了，「雖然看起來笨笨的，但還挺能言善道的嘛……」她捂嘴，嫣然一笑。

 

　　他再度深受打擊，無奈地摸著自己的臉頰，「我看起來很笨？」他緊縮劍眉，腦海不停迴盪著她的那句話，臉上驀然被凶惡給佔滿。

 

　　她不停竊笑，迷人的眼睛彎成晚月，彷彿所有的煩惱都暫時被拋諸腦後了，「如果我真的想聽呢？你真的願意說到天亮嗎？」她問。

 

　　「我奉陪。」他淺笑。

　　附上親手繪製的泰達米爾之我看起來很笨？示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