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三日後——
「三番兩次地請求入宮請安，妳就這麼等不得嗎？」母儀天下的皇后為姪女的耐心嘆了口氣，「要知道宮裡可是有大事發生，妳且等段時日再來又有何妨？」
「誰教那道人下落不明！要是知道楊道人身在何方，采林也毋須如此！」尹采林有些委屈地說，「姑母方才說大事？是什麼樣的大事？」
皇后神態自若地說，「不就皇上給轅兒辦件事，辦得好的話，皇上便會給予恩賞！」
「立表哥為太子嗎？」
「妳小聲些！」尹氏斥責道，「宮內不比宮外，不是有話想說就說的地方！」
尹采林垂下頭知錯道，「采林只是替表哥感到高興罷了……」
「總之，在轅兒辦好此事前，妳就安安份份地待在高家，不要惹事！明白嗎？」
「采林一直安分守己！若不是知道身在高家的日子指日可數，那孟知瑛暫且進不了楚家，怕是要被逼瘋了！」
「如此便好！另外，關於妳表哥的事，先別透漏給高家知道。」
「為何？他們知道了也不礙事，我還想故意洩漏給高夫人，看她會有甚麼反應！」
尹氏蹙眉道，「一個字也不許說！聖意難測，萬一屆時沒立為太子，豈不鬧笑話！」
尹采林倔起嘴道，「知道了……采林不說。」
「回去之後行為處事低調些，也別去刻意為難孟知瑛！」皇后觀察著姪女的面色，「跑去欺凌她了？」
「她活該被整治！」說到某人尹采林的秀眉扭曲起來，勝雪玉面佈滿怒火，「那不知好歹的東西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滿臉得意！不滅她威風怎麼行！」
皇后對姪女那霸道性格習以為常地道，「略施小懲即可，不許做出有壞尹家門風之事！妳想怎麼對待孟知瑛姑母不會攔妳，若是干係到尹家名譽，姑母可是會生氣的！」
「采林知道！況且等表哥登基，有誰敢說一句尹家的不是！」烏眸裡閃耀著如星辰般數不盡的恨意殺氣，「至於那孟知瑛，就留著洩我心頭之恨吧！」
教某二位姑娘魂牽夢縈的楚夢朧一早騎上了馬，來到都城外的寧祠山丘，他提著一甕缸跪在地上，拿著鏟子挖出一個洞，挖得足夠深之時才停下，手伸入土坑裡探著，撿出一只小巧又漆黑的蜈蚣扔進甕內，青年又至山丘別處如此翻覆做了幾次，甕缸裡頭裝了三、四隻蜈蚣，幾隻土蜘蛛，一些蜣螂，撒了一把土入內後往山坡地一處走去，那是離蠱妖王頭部最近的位置，除了楚高兩家明確地知曉外再無旁人知悉，那塊地的野草顏色深了一些，因為蠱妖王的關係那邊的土和草皆帶有毒性，馬兒都會自動避開。
楚夢朧把那塊地的土、草和蟲各抓了一把丟進甕中，甕缸變得沉重，青年的心也沉了幾分。
完事之後他沒有特意把坑埋上，轉身將沉甸甸的甕綁在馬上，馬兒有些不安份地抗議著，背上的邪佞之氣使牠感到不安，楚夢朧拍拍牠安撫了下，跨上馬背勒馬回頭。
途中經過了上回與高千陽躲雨的石亭，青年停下馬，雙眼凝視著那座亭子，那天雨日的靜謐安詳、與世無爭成了楚夢朧心中一座世外桃源，可如今卻成了一個真正的海市蜃樓。
楚夢朧將自己從回憶裡扯了出來，頭上日陽高照，再曬下去可要壞事，他夾緊馬腹，風從臉龐呼嘯而過，刺痛了他的眼睛。
「公子，你這是？」阿捨瞅著楚夢朧把命他能找到的毒藥全數倒進甕缸中，找了塊牆角，埋進土裡。
「煉蠱。」楚夢朧沒看他一眼，把甕缸埋好後返回臥房整理自己。
阿捨側頭想了會，「公子，你是要——」
青年打斷他，「監視楚府的人還在嗎？」
「還在，但公子今日此行，卻無人跟著。」
「他們只管楚家人是否洩密罷了，我去哪他們自是不會理會。」
「公子，那蠱——」阿捨惴惴不安地再次問到。
楚夢朧再一次地打斷他，「緊要關頭時，不得已的手段。」他坐下，拿過紙與筆開始書寫，阿捨猜他是在寫信，雖然好奇自家公子該如何應對此番滅頂大禍，也沒有逾越主僕界線，只等青年下一個指示。
過了段時間，青年的筆停下，不知是寫完了信還是想起了什麼，他往窗外瞧著，綠草紅花，鳥兒歌唱，天穹無雲，天氣是一日比一日還要晴朗。
寢室的主人雙眸茫然失神地盯著庭院著中的梅花樹，離梅花開放的季節還有好長的時候，他依稀記得那株樹是楚無夜在他十歲生辰時作為禮物種下，至那日起所有人對那棵樹百般呵護，而梅花也是雪白盛開的一年勝過一年。
某次冬天高千陽變嫌著那白梅與白雪融為一體，分不清是雪是梅，一邊抱怨嚷嚷著，一邊把落地的梅花花瓣從雪地上撿起，朝他寫字桌上灑來。
一抹笑容在他臉上綻開，先是愉悅，在來是懷念，最後只剩惆悵。
青年將筆放到一旁，起身去往馬氏廂房。
高千陽瞧著看似精神好些，但眉眼間卻仍有著散不去的陰鬱的楚夢朧，他明白眼前的人或許只是勉強打起精神，可高千陽看著心裡卻是有說不出的苦悶。
「你的母親……身體還好嗎？」
涼風吹來，吻過正值壯齡的二人的側臉，他們正處都城湖邊的一座不起眼的亭子，平日沒什麼人來，就成了高千陽和楚夢朧除雲天坊之外的去處。
「還行，只是我爹的去世對我娘打擊頗大，已不似往日那般精神。」
湖水波光粼粼，藍天碧水成一佳景，幾只小船在湖上泛著，船過水痕撩起微微波浪，倒印水面上的風景一時間被攪散，後又回歸平靜。
「要不，我明日去你家看看她？和她說說話，分點心也好？」
「我娘現在臥病在床，大夫說需要靜養，你等她好些再去吧！」
「也好！不過你也別光顧著你娘而忘了自己！」高千陽指著楚夢朧的臉頰，「都凹陷了！」
「哪有你說得這麼誇張！」青年這幾日確實是食不下咽，米飯入口如同嚼蠟。
「就是有這麼誇張！你要是再這麼憔悴，我就去雲天坊點上以前吃過的菜，讓你吃不完端著走！」
楚夢朧笑出聲來，那句話意有所指的提到他妻子當日的舉動，在他眼裡根本是個笑話，「她那日，確實是誇張了些！後來問起掌櫃，他們說廚房所有人都停下手邊工作，專做她點的東西！」
高千陽哼出一氣道，「沒見過世面的跋扈人家，以為雲天坊是她自家廚房呢！」
「她只是想留下好映像罷了……」青年呢喃地說，「你別再對人家呼來喚去了！她好歹是你妻子，偶爾和顏悅色一些！」
「誰讓她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呢！我沒嫌她礙事就很和顏悅色了！」
青年在心裡唏噓著，這兩人明明是夫妻卻水火不容，誰也不待見誰，「那也便罷了！以後不管對誰都別給出愛理不理的樣子，不了解你的還以為你傲慢冷淡，自視甚高！」
「讓他們誤會去！反正我也沒有要與那些不待見我的結交結識，如果個個都與趙無雙那般，還不如一腳踹下水去！」
楚夢朧聞聽此話顰起眉，「踹下水？你和趙無雙怎麼了？」
「前幾天本想去你家，可後來改變主意來湖邊乘船，沒想到那趙無雙在一條擋著渡船口的船上對著船夫破口大罵，還罵到我這來，就給了他一點教訓！」高千陽接收到青年睜大雙眼瞪來的目光，「踢了船一下而已！而且船夫把他拉上來時只嗆了幾口水，我可沒真的踹他！」
「幸好你沒有！趙無雙雖無官職，但他若有三長兩短趙允可會和你沒完！」
「我知道！所以我才只踢船，他也不能說什麼，只能當自己失足落水罷了！」
「你阿……」楚夢朧搖著頭道，「一個人愛到處跑就算了，別總讓麻煩也跟著！」
高千陽賊笑著說，「可我跟你一塊時可是一點麻煩也沒有，這幾日來我都跟你一起，見我惹出麻煩了？」
楚夢朧張了嘴，有句話卡在喉嚨呼之欲出，卻被他噎回了胸口，噎回了腹中，任由它和無數的心事心思攪和成一塊，慢慢沉下腐爛。
他抬眼光望著璀璨耀眼的金日，低眼瞧著碧波蕩漾的湖水，「我們去遊湖吧。」
晚上，楚夢朧坐在馬氏床邊，端著湯藥一匙一匙地餵著。
「去孟家提親的時候，我見著孟夫人的樣子……」楚夫人雙眼無神地說，「我以前是見過孟權和孟夫人的，孟大人還在時，孟夫人紅光滿面，光彩照人！那時我就想，好一對璧人！提親那日是我第二次見孟夫人，我差點認不出她來……」淚珠從馬氏眼裡滑落，打溼了蒼白乾裂的嘴唇，「那時候開始，我便開始擔心你爹會先離我而去……沒想到……」
「娘，如果您一直難過下去，爹如何能安息呢？」楚夢朧把湯匙送到母親嘴邊，服侍著她喝下。
「你和你爹一樣，就淨會安慰我。」馬氏笑了，笑裡的悲傷濃郁，「不在的人，又怎會知道我難不難過……我和他結縭近二十年，人神鬼怪沒見過卻聽得頗多，走的人……就真的是走了……」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每次聽他說那些故事晚上老做惡夢，但只要醒來就見他在我身旁，所以我一點也不怕！而現在，卻是夢著醒著都結束不了的夢靨！」
楚夢朧一臉黯然，他捏緊了手裡的碗勺，默念著不要衝動忍耐為上，才不至於扔下湯碗撇下母親，衝進韓府裡扭斷韓光遠那脆弱的脖子。
「朧兒……我再也見不著你爹了……」
馬氏握起兒子的手，緩緩貼上臉頰，她闔上眼廉，記憶中的夫君仍然那般鮮明活耀，氣宇軒昂，楚無夜的呼吸與吐息依舊活靈活現，骨節分明的手指撫過她額髮時的溫柔被馬氏清楚地記得每個細節，近二十年的郎情妾意，最終只剩回憶。
就寢前楚夢朧藉著月光來到掩埋甕缸的牆角探查，剛靠近就隱隱感應到一絲腐味，他特意挑了寧祠山丘底下剛孵化的毒蟲及它們賴以為生的土，又以數種毒藥為食，甕缸裡的蠱蟲不日便能養成。
「地面上是如此安寧祥和，而在這之下卻有著不為人知的廝殺。」青年在月華光芒下揚起嘴角，幽暗的夜色遮蔽了他的神情，「像極了現在的情況……阿捨，你說是吧？」
一雙眼睛被月色照得灰溜的阿捨道，「是……」他又道，「公子何以想要養蠱？小的愚昧，蠱蟲養成所需時日粗略估計也要半年之久，試問公子有何策略？」
「我挑選的皆是寧祠山丘底下的蟲子，它們出生便帶毒，生性兇猛好鬥，一般的蟲自然不如它們，更需費上一番工夫培養，不慎還落得失敗收場！寧祠山丘的蟲自是省事的多！」
「……公子是想，放蠱毒殺，好警示朝廷仍需楚高兩家？」
青年靜默良久後道，「我擅自製蠱，已然違背祖訓，父親若還在，恐怕是會罰我長跪不起了……」
「先大人通情達理，定能理解公子的用心良苦！」
「但願吧……我倒寧願父親現在就來罵我一頓……」楚夢朧抬頭仰望夜空一輪銀月，月暈柔和，清明清麗。
隔天，孟知瑛和她的母親一同前來探望，手裡的燉湯和小菜不少，不一會便佔了一半桌面。
「上回姑娘帶來的湯在下尚未回禮，怎好麻煩孟姑娘！」
孟知瑛賢淑地說，「只是些家常小菜，那些菜都是我和丫鬟去野外摘採而來的，不費一毛錢，公子毋須愧疚！」少女勤快地把碗筷擺好，玉面粉嫩，「公子快趁熱嚐嚐吧！知瑛見公子消瘦不少，日日惦記著！」
楚夢朧一點也不餓，但他還是入座提筷，「多謝姑娘。」
她緋紅的臉頰顯示著內心的雀躍，幾日前被尹采林惡意對待的不快煙消雲散，只剩與心愛男人同桌用膳的幸福感，「母親正在裡頭和楚夫人說話，同病相憐，還望能稍稍寬解夫人的喪夫之痛！」
青年瞅著她，赫然想起她父親的遭遇，事隔多年，孟權真正的死因怕是死無對證，孟夫人知道了免不了再傷心一次，「謝孟姑娘！難為妳設想周到！」
一陣飄然感捲住了少女，她有著飛升的錯覺，婚事延期又如何？不能即刻入楚家門又如何？眼下的情景不正是一個妻子在伺候她的夫君？驀地，另一個想法似煲湯的繚繞白煙細細滲入心底。
眼前的人心裡許是有她的，否則，也不會任她忙前忙後，同已過門的媳婦般服侍。
孟知瑛無法遏止地思忖到，任憑那尹采林如何折騰折磨她，那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永遠贏不過她！
TBC
創作內容
此夜無月-章二十五
此夜無月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