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mily Portrait：年節轉生
除夕是老唐的最愛。
透天厝的鐵皮車庫門已擦得晶亮，落地窗毛玻璃摸不到半點灰塵，門口佔據人行道的花盆沒有半片枯葉。他站在紗窗裡欣賞美好景象，心中熱切期待晚輩們風塵僕僕返回老家的模樣。
「我推奶奶去公園。」看護在老唐背後說，輪椅嘎吱聲提醒他歲月不斷流逝。
「記得買燕麥奶喔！」老唐嘻皮笑臉地提醒她。
「要有顆粒的嗎？」
「妳知道我牙齒不好嘛。」
小兒子是第一個回家的人，右手拖拉著行李箱，燙了新髮型的妻子跟在背後牽著即將上國小的雙胞胎女孩。
「他們越來越不像你耶。」老唐對小兒子揶揄道。
「廢話。」小兒子逕自爬上樓。
「我兒子真的是大慈善家，妳要對他好一點喔。」老唐對小媳婦露出慈祥笑容，小媳婦謹慎地點頭並走進廚房，雙胞胎對老唐投以不信任的皺眉。
可惜啦可惜，說什麼對方老公殉職很可憐所以娶了帶兩個拖油瓶的寡婦，養別人女兒以後死了誰來捧斗？老唐搖搖頭，為自己沒把剛才的抱怨加上寡婦已經因為婦科疾病再也生不出孩子這點感到驕傲，他終究是善於寬恕的人。
第二個回來的是二兒子，二兒子看了老唐一眼就走上樓把房門甩上。
可悲啦可悲，老婆跑了就成天用臭臉見人，連公司也不去把工作給丟了，現在又不願回家照顧兩老只會成天泡在網咖度日，要拿錢給他去越南娶新娘又兇的跟什麼一樣。真是的，年輕人就是不懂結婚不是談戀愛，不孝有先，無後為大，孤老一生死了誰來捧斗？老唐為不順遂的老年生活嘆口氣，只好打開手機和臉友賴友聊天打屁順便約好下次要何時一起去抗議退休金縮水，他年輕時因為身為公僕必須奉公守法無緣參加社會運動，現在終於有機會說自己是民主社會公民，偶爾學那些大學生犯法是值得鼓勵的。
三兒子緊接在後與懷孕的妻子踏進客廳，渾圓肚子讓老唐笑得合不攏嘴。
「每年來都越來越年輕喔。」三媳婦誇讚老唐新染的黑髮。
不幸啦不幸，醫院竟說三媳婦懷的是女生，兩人又只想生一個小孩，到時要怎麼跟祖先交代？老唐只好相信用笑容就能擊敗所有憂慮，要隨時保有正能量才行啊。
大兒子最晚到，毫無意外身邊跟了個陌生女人，老唐已經算不清這是第幾次看到大兒子帶陌生女人回來過年，但有總比沒有好。
「我在巷口公園遇到媽，她要我買燕麥奶回家。」大兒子把燕麥奶塞進冰箱，順便跟廚房裡的二媳婦三媳婦打聲招呼。
「這次定下來了嗎？」老唐絲毫沒注意到那是有顆粒的燕麥奶。
「什麼定下來？」大兒子看著他。
「那女人，你啥時跟人家訂婚？」
「不確定。」
「每次都不確定，這年頭男人沒錢就越老越沒身價跟女人一樣，你又沒賺大錢是要怎麼幫我生孫子？」
「我有我的人生。」大兒子也走上樓把門甩上，徒留陌生女人在客廳滑手機。
不孝喔不孝，不要以為每年帶女人回來就沒人知道你背地裡喜歡操男人屁眼，要不是你是兒子早就被打斷腿丟出門了，死了沒人捧斗是你的不幸啊。老唐笑了笑，再次為自己的寬恕之心感到驕傲，右手在手機螢幕上為反對同性戀婚姻的貼文按了讚(他沒看過任何政府文宣，但他想內容跟網路上傳的差不多)，自從智慧型手機出現後他就是積極參與政治的好公民，蘋果真是好東西。
即便如此，除夕仍是老唐的最愛。
到了傍晚，看護終於推著行動不便的妻回家，二媳婦三媳婦也已準備好晚餐，眾人除了看護都坐進椅子看著飯菜發呆，直到小兒子開口打破沉默。
「下次……也讓大姐回來吧。」小兒子看妻子一眼想獲得對方支持。
「女兒初二回娘家不是天經地義嗎？」老唐嘖了一聲。「她是別人家的人，別人家也要過年，怎能讓別人家過年缺人手？」
「大姐明明說她公婆同意讓她回來，而且她嫂子昨天就回去過年了。」二兒子反駁他。
「她嫂子嫁的是外國人。西方人是西方人，東方人是東方人，總要有點規矩。」老唐夾起烤麩說道。「你不幫我找個新媳婦生孫子就是沒規矩。」
「要不要結婚是我的自由！你管我要不要生孫子給你抱！」二兒子站了起來。
「人活著不就要繁衍嗎？正常人不就這樣？」老唐刻意瞄了大兒子一眼。
「你當我們豬啊！整天只會生生生！我老婆就是這樣被你嚇跑的！」
「別這樣啦哥……」小兒子尷尬地看著他。
「你根本把我們當成會走路的性器官！」二兒子的怒吼把雙胞胎女孩嚇哭了。
「夠了啦！」三兒子連忙拉住他。
「還是你最孝順。」老唐笑著對三兒子說。大兒子只能猛扒飯往嘴裡塞。
晚餐後老唐窩在客廳看電視，不忘打聽大兒子帶來的女人今年幾歲、能不能生、有沒有抽菸喝酒之類的壞習慣，陌生女人禮貌地回答完畢便躲回大兒子房間。
關門聲很小，家教不錯。老唐對她頗為滿意，但決定權在大兒子，他不在乎大兒子是不是真的愛那女人，但唐家若沒孫子他未來鐵定無顏見祖宗，即使大女兒已經生了三四個。
過了午夜，鞭炮聲四起，客廳裡只有老唐一人聆聽巷口劈啪聲，樓上四個房門緊鎖，裡頭不知在交談著什麼。老唐伸個懶腰爬上三樓臥房，他一直堅持要運動才不會變老，室內爬樓梯不用曬太陽吸髒空氣當然是最棒的選擇，完全忘記妻子之所以坐輪椅就是因為從樓梯滾下導致。
「奶奶睡著了。」回臥房時看護對他這麼說。
他比個手勢要看護滾回三樓角落用儲藏室改建的小房間，當然，他也跟著看護進小房間讓看護為他進行例行性的「照護」工作，他聽朋友說這樣就不用花錢去卡拉OK店碰運氣。事後他去神明廳上香祈求新一年能平安順利。他的願望不多，只要能抱孫子即可，還有退休金能源源不絕匯進戶頭，之前才多買十間市區的屋子手頭有點吃緊，可能還得一併祈求房客不要因為漲房租而跑光吧。
「如果大兒子今年結婚我就把房子送五棟給他，這樣他一定會答應。」老唐悄聲低語，被一道淒厲貓叫聲猛然打斷思緒。
一隻黑貓和一隻白貓在陽台打了起來，沒幾秒就稀哩呼嚕撞進神明廳把他嚇得驚聲尖叫，背脊在閃躲畜牲時不斷接近搖搖欲墜的神明桌。
更多貓竄進神明廳加入戰鬥，彷彿整條街的野貓都發了瘋想把對方撕碎。
不能讓貓撞到桌子，桌子才剛修好啊。當老唐感覺堅硬木頭表面碰撞肌膚時已經太遲。
他再次睜開眼睛時感受到劇烈陽光，背脊似乎是貼平在熾熱的柏油路上。
他不解地看著四周。
放眼望去盡是行走中的巨大生殖器官。
他吐不出半個字。
幾個生殖器官發現老唐的存在紛紛議論起來，老唐只聽見「不正常」和「好噁心」幾個字不斷傳來。
戴警察帽的女性生殖器官走了過來，肉條狀觸手從巨大臟器伸出將他撈起。
「先生，您知不知道沒有『蛻變』的不正常人不能出門嗎？」生殖器官女警質問他。
老唐快要嚇尿了。
「這麼老還沒蜕變超不正常。」路邊幾個聽起來頗年輕的生殖器官訕笑著。
「對啊好噁。」
「很可憐耶，沒蜕變就不能結婚也生不出小孩耶。」
「滾回家啦不正常人！」一顆石頭差點砸中老唐。
「浪費糧食的垃圾！」
「汙染源！」
「病原體！」
「噁心死了！」
「幫他蜕變！幫他蜕變！」其他生殖器官對女警吆喝。
「法律規定不能強制蜕變不正常人，成年的未蜕變者受到專法保護。」生殖器官女警正氣凜然地解釋，但敵不過排山倒海而來的生殖器官將她與老唐拉開。
老唐啪嘰一聲被撕成兩半，但沒有任何巨大生殖器官從皮囊中滾出。
「這個基因有問題啦。」動手撕開他的生殖器官發出嫌惡的嘖嘖聲。
「走啦走啦不要理他。」
「立什麼專法？最好通通抓去槍斃！」
馬路上只剩生殖器官女警對著老唐的屍體痛哭。
「為什麼……明明都有法律保護他們了……」她跪倒在地。
~*~
老唐的葬禮並不平靜。
除了各路記者一直想採訪老父被神明桌壓死的倒楣唐家人(雖然還有其他理由例如網路上開始流傳一組7開頭的三位數字)，老唐的媳婦、前任媳婦與看護紛紛在葬禮上跳出來指控老唐過去的騷擾行為。
「我就是這樣才離婚！」二媳婦淚眼汪汪瞪著鏡頭，記者問她是不是想利用受害者身份出來從政時差點被她賞一巴掌。
「我絕對不會捧斗。」大兒子看著弟弟們說道。
「欸別這樣！你信你的教不關我們的事，但老頭子都死了總能讓他高興一下吧！」二兒子對他吼回去。
「他最大的小孩又不是我！」大兒子指向大姐。
「但他說只有兒……」
「你都說我大年夜能回娘家，那為什麼我不能捧斗？」大姐哀怨地發問。她實在不想放棄遺產，但四個弟弟提出的條件(當然，那十棟房子)讓經濟情況並不優裕的她不得不開口答應，她只是覺得有些憤慨。
「可是……可是死者為大啊！」二兒子支支吾吾了起來。
「讓她去捧。」三兒子憤恨地牽起孕妻的手走出靈堂，要不是妻子告訴他她上次過年被老唐摸了把屁股，他本來也想說服大哥去捧，大姐都已經分到房子還這麼不講理，真是過份。
驪歌在記者被趕出靈堂後響起，穿短裙長靴戴帽子的女孩們圍繞棺材大聲演奏。送葬隊伍從透天厝一路排到巷口公園，所有野貓都被震天價響的樂聲吵到逃離巷子。
沒人發現冰箱裡的燕麥奶已經過期。
END
創作內容
《紐約驅魔師》三部曲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