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開門的聲響被玻璃碎裂的意外蓋過。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目光連在殘骸上愣一會兒都無,抬眸看向因為做壞事被抓包而定格在盯著進門的自己的身影。
肺裡盈滿的空氣霎時如輪胎被戳了洞一般傾然洩出,而胸腔自然也如戳了洞的輪胎一樣越漸扁平。再吸氣時,疲倦感也與空氣一起被自己吸進身體、從氣管與肺部,再蔓延至身體各處,卻不會因為流竄至腳底或指尖就離開自己。
呼吸煞停,又大力吐出,疲倦感深植在身體裡,彷彿連根拔起,她的骨肉也會被一併撕碎。關上房門時,書桌上來回走動的身影也跳下地板朝她走來——牠大抵也知道若再如此大搖大擺就會被做成三杯貓肉——小腿肚隔著一片薄薄布料被牠厚實的身軀蹭過一層毛絨軟糯的觸感,後長尾又撩撥似地輕巧勾過同一處,燒得火熱的腦袋宛若被澆了一桶冰塊水似驀地降下溫度來,連同半舉起的手也不如自己想像中那樣重重落於其臀,而是無可奈何地頹然放下。
多麼狡詐的生物。
她再度打開房門默許牠的肇逃。
方纔碎裂的聲響源於自己原先置於書桌旁書櫃上方、現在置於書桌上的玻璃相框。此時的相框正面朝下,兩面透明玻璃交織出無數蜘蛛網般的複雜白痕,清脆決然而猝不及防的碎裂彷彿又出現在耳邊迴盪。
她想,聲響必定是在邊角與桌面貼合時發出的哀鳴,爾後裂痕才答應似無聲息地自邊角延伸而出。
如貓掌一般,清脆決然而猝不及防。她沒做多想,連同裏頭照片一起徒手將去了用處的碎屑撥入底下的垃圾桶中——連地板都細細清掃過後才突然想起要在外面再包報紙——她隔著好幾層報紙將其塞入另一個垃圾袋裡。
習慣使然,她又用抹布擦了好幾遍地面與書桌;不是為了徹底清除殘餘,而是為了打發時間。
放在椅子上的手機忽地亮起,螢幕上顯示的是一條通知。
當你將廚房、浴室與客廳整理過一遍一遍又一遍,抹布洗刷過一次又一次,手掌因為浸水使力或紅腫或粗糙,你很難再說服自己要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有用一些而盡量使其一塵不染。人性這種東西,就是倘若居住的環境每天都一樣乾淨整潔,你會以為早餐時不小心灑落在桌面、為了急忙上班而沒去擦拭的果汁,在自己回到家時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是正常的事情。
她花這麼多時間可不是為了讓自己當一個默默付出的女兒的。
幾乎沒看自己敞開的衣櫃,她隨手拿了高掛的衣物,褪下於住處才穿起的單薄T恤與短褲,套上一層又一層比起舒適更重外表的包裝;末了伸向化妝箱的手在觸上瓶罐前陡然停下,仔細思考五秒傳訊息給自己的對象以後,目標轉為唇膏。
所謂效率,就是用相對低的成本獲取相對高的回報。
準備出門沒花超過十五分鐘,與平常要兩個小時相比大相逕庭。她在聊天框中輸入了一個「Now」,爾後順手開了一個罐頭給最乖巧的貓——看得闖了禍的未來三杯貓肉十分眼饞,不停在人腳邊繞圈——在牠有求於你時才會如此黏人。也不知道牠有沒有懊悔於自己的調皮,伸掌搶食被眼前人類阻擋因此未果以後,便改變策略,向她磨蹭撒嬌。
她拍了拍執意蹭過來的短毛肥碩屁股,關上燈,離開住處。
耳邊聞見的細碎卻清楚的話語讓她關上門的手頓了頓,很快決定無視。
無視就好。她走下樓。
她的生活是這樣,在各式各樣的時間總會在各式各樣的地方出現各式各樣的聲音,她無法像「放羊的小孩」中那些村民一樣有很多次被騙的經驗以後便不去理會,只因也許下一秒就會有人厲聲喊罵她的動作和蝸牛一樣慢——儘管她明白被狼吃掉一大堆羊,必定比她只是被念上幾句的損失要更多。
那些聲音可能是在大門外喊她幫忙開門,或是在廚房喊她幫忙切菜,或是在她耳邊低語一些她不願承認的事;甚或是一些不可忽視且絕不是貓能弄出的響動需要她去查看。她只能執意地去相信這一次一定是真的,而這些情況多數是自己一個人在家時發生;在自己房間裡則又是不同狀況了,也許是敲門、轉動門把,或不知道是在腦海或耳邊迴盪的句子——
狀況不對勁,不對勁到無解,於是索性任由它存在,和平共處總比想方設法卻不小心讓狀況更糟還要好。幸運的是只要她去開門、查看,或思索其是否真的存在時,這些聲音又會突然消失,等待下一次再訪。
她多希望自己也是這樣,人以為她存在,但意識到不對勁或來尋找她的時候,她就突然消失了,然後被人發現其實她不曾存在。
2
天色稍晚,烈焰一般鮮橙紅的夕陽已然退幕,「三」的目光終於自厚實掌中拔開、往吃下最後一口晚餐,因微微施力抿合而顯得比平日病白更健康的紅艷唇色看去時,她咯咯笑了。
沒為什麼,只是像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一樣。只是這件事是空白的。
「幸好妳有自知之明。」三緩緩道。她瞇起雙眼,噘了噘嘴想反駁些什麼,卻只是接續說:「畢竟上次沒吃完。」
伸出嘴中的舌尖靈活貼合在唇瓣上,幼蛇一般濕潤軟膩觸感反響於大腦感官認知中,好似雨刷的、帶著光澤的紅笨拙滑過——直至抵達另一側唇角——嚐到最後一絲屬於茄醬鹹甜味道的味蕾才乖乖收回。
「我希望我對人與對食物時一樣從容。」或者吃不完時便可以放著,讓三吃,或直接離開;下一次,又可以有同樣的食物、不同的份量,確保自己不會落下無法吃完的遺憾。
「妳只著重在妳的『傷害』,卻沒看見妳自己對他們的縱容。」三翻了一個白眼,未戴眼鏡而模糊的視線裡清楚地映出一雙白,「妳在糟蹋愛。」
「我以為你在說別的事呢。傷害,縱容,或對他們從容,一直都是兩回事。」
三絕不浪漫。至少在她面前不是。
「才不是。」
她啞口,反駁的話卡在喉嚨裡。
如果沒有縱容,就不會有傷害;沒有傷害,就不會需要學著從容。
從有意識以來到現在,無論對誰都是的。
對不起,對不起。她喃喃,自己也不知道對誰說。
「我不是沒有愛。我只是……愛不在人身上。」那些記憶已經太遙遠了,遙遠到現在的她完全沒有那些感情的印象——然又接續問了自己問了好幾年的問題——那是愛,還是不甘心?事已至此已無可解了,但她仍執意想從回想了數千、數萬遍的記憶裡,再找到一些可信的證據。
備感無力。她記得最清楚的是,當時的自己一直想著她必定要做出一些什麼,讓對方覺得自己有可用之處才好,才不會被拋下。雖然最後還是被重重拋下了。
「愛一隻貓。」三闔上眼簾,刻意掩蓋住翻了白的地方,嘲諷的語氣無所遁形。她彷彿能聽見三沒有發出來的冷笑聲。
舉起手,她送給對方一隻中指。
長輩看晚輩似的無奈,朽木不可雕也的嘆。三從旁抽了張衛生紙遞給她,示意離開。
倚老賣老的傢伙——正想這麼抱怨,迎面而來的衛生紙琽在她唇前。眉間多了一細小摺痕又很快平散。
3
「我希望被人愛。」
「我希望不被人愛。」
三與她,是一體兩面的。
後腦受一陣鈍面的撞擊,後往上一些又有拉扯的刺痛,狼狽不堪的髮圈已經斷去,部分散落的長髮被他抓在手中,刺痛的源頭。
「你幹——」扯動的方向朝而去,還不及把話說完,唇上猛烈的撞擊好似把她的魂撞離了軀殼,柔軟貼合微張瞬間人終將頂上牽制鬆開,她逃也似抬腳幾步往一旁退離,身軀與後腦仍貼著背後濕冷的牆面,高揚搧去的手差些忘了止力,手心貼上其面頰時,魂才回到軀殼中——三的臉因為慣性而略略偏頭,眼神卻毫不意外地盯著她。
赤裸裸地,彷彿透過眼睛,看見她的靈魂。
全身上下無一不顫抖發冷、無一不驚慌失措的破碎靈魂。
手心微熱,她驀地抽回手,緊蹙的眉頭夾雜著幾摺悲傷,胸前緊握的雙手在遮擋心情似;顫抖著,遮擋。
「往好處想,妳記得收手了。」三聳聳肩,她明白,不然現在他臉頰上會有的是掌印,而不是在夜裡看不甚清楚的紅痕,「我們這類的人,只能盡量讓自己多往好處想。」
我們這類的人。我們是哪類的人?
不由自主加快的呼吸經由自己的調整已趨漸平復,三的手貼上她背脊,繼續往捷運站的方向走。
使雙手顫抖的恐懼逐漸遠去,像海潮,被推到最高點以後,往回退去。
「妳還太不瞭解自己的『安全感』和『控制欲』了;不管對誰,妳都會是這樣的。」三應是在整理思緒,沉吟許久才又如此說道。方纔突如其來的插曲對他倆之間的氣氛毫無影響,「先有告知的事情妳不會害怕,但突如其來的事情妳怕得要死,甚至會有反射性的拒絕,妳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還是其實妳本來就想搧我耳光?」三斜眼看著,這次換她翻了個白眼。
「總之,不管對誰。」他強調。「如果有誰對妳突如其來做出什麼事還能不被拒絕,妳可以嫁了。」
「這是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的事。」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三也是突然吻上來,不粗暴,毫無攻擊性,但最後也被她搧了一巴掌,毫無留力的。她記得後來三只愣了幾秒,說:「幹……超痛欸。」
「對不起,對不起。」她喃喃,對當時的三,也對現在的三。
那時候大概是兩年前吧,聽見三的話,她才回過神來,看見自己對還不熟識的三做出什麼事。她感覺到自己的雙頰發熱——羞恥又尷尬地,低著頭繼續跟著三的腳步走,但三走沒幾步就停下來,頂著看了就疼的掌印,摸了摸她的頭說「白癡,我沒事」。
對不起,讓你從那時候,縱容我到現在。
「如果覺得那是妳自己的錯,就是在糟蹋愛。」
「沒事的,沒事的,我會愛妳。」
〈我知道有些人不適合擁抱〉 潘柏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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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你夠好了
但你並不。
你總是打翻最後一杯牛奶
太晚喜歡太早出版的書
投籃都投不進洞
那些沒辦法理解你的人
認為你應該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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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腦袋裡住滿
食人的泰迪熊
你打不贏自己
內部的戰爭
你知道說愛你的人
都是骷髏
你知道骨頭不適合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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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玩捉迷藏
總是躲得太好
雖然不是真的想被找到
在黑暗中你還是想哭
所以你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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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遠都要記得
是自己不夠好
才不會被看見
才不會被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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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被擁有的人
不能被別人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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