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在我高中時，確實吃過一次霸王餐。
但請別誤會，我不是什麼滋事的犯罪份子，直到現在我已經四十多歲了，連張機車罰單都沒有，偷拐搶騙，和人起爭議之類的當然沒有發生過；扣除掉高中那次的霸王餐經驗，我根本是奉公守法、人人效仿的好公民。不過我清楚白紙上的小污點容易被別人放大檢視，所以每當有人跟我聊天聊到高中時代，我便會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生怕說溜嘴，不小心扯到我在那間餐廳白吃白喝過。人際關係要建立起來可是非常不容易，我是一直到出社會工作，學會『笑容』才順利交到『朋友』。
而現在跟你們坦承我吃過霸王餐，並不是抱著贖罪，或是一些矯情的心情，純粹是我想說罷了。如果不想聽我說，你們可以立刻關掉網頁，去做你們想做的事，如果你們有的話。呵。
前言到此結束，進入正題：當年我還是個有濃密頭髮、閃亮亮的高中生，有天放學我獨自去學校附近的街道吃晚餐。一個人吃飯實在有點痛苦啊，每間店裡都是那種四人座，我吃飯又比較慢，每次有那種一群人來用餐的時候，老闆都會用『你他媽吃完快滾蛋』的殺人眼神瞪我，害我消化不良，只能快速把食物塞進嘴裡，沒有好好品嘗就嚥下。為了避免此種情況發生，我一般都會避免掉尖峰時段，或者刻意挑人少、偏僻的店。那次放學我去的餐廳在巷子最邊邊，沒有招牌，店裡狹長，一進去右手邊就是張只能坐四個人的靠牆長桌，椅子拉開就佔了三分之二的寬，往內再走三步便是廚房，兩個空間相連，沒有布簾或門阻擋，可以看見老闆在烹飪的過程。來這間店的人都是外帶，少有內用，因此很空（其實也容不下多少人）。
老闆是個年紀很大，滿頭白髮的老婆婆。每次她都會問我是不是要外帶，我都告訴她，我要在這邊吃。原因無他，我不想要製造太多垃圾。聽到我要在這邊吃，她的皺紋都會排列出麻煩的神色，看著她料理的動作十分不甘願，好像我待在這多一秒便會打攪她。但我不管，我就是要在店裡吃。
那天我點了一盤炒飯，六十五塊。付完錢，在等待過程中我東看西看，東想西想，這間餐廳真的有夠小，而且天花板有蜘蛛網，還有壁癌和裂縫。老闆住在這裡嗎？有可能嗎？這裡是不是來個地震或颱風就會倒掉？雖是邊緣地帶，但這也是條巷子，外面有很多行人經過，我看到有和我同高中的，但更多都是年輕的路人，年紀不會大超過我五歲。匡噹。老闆把盤子放在我面前。炒飯的顏色偏暗，上頭的高麗菜和肉絲了無生氣地交纏在一起，好像是墮落在苦難煎熬，看不見明天的人。
一點香味都沒有，所以炒好了我也沒察覺到。吃進嘴裡感覺像吃了一大口機油，菜的葉脈彷彿是某種溶劑，咬破以後把肉變成塑膠；米飯沒有煮透，像是在吃棉花包著的保麗龍。咕嚕。吞下。不幸福。我繼續吃。
吃沒兩口，我聽見了一種奇特的聲音，怎麼個奇特呢？感覺像是在水中吐著泡泡的鯉魚，又好像有人在咂舌——我說的那兩種聲音比喻，都是處在脖子被繩索勒住的情況下。怎麼回事啊？我看向外頭，人來人往，沒事；是我自己嗎？我『啊啊』小聲地發出聲音確認，沒問題啊；那麼是這盤炒飯嗎？因為被料理得很難吃想要自殺嗎？我把耳朵貼近炒飯，沒有聲音，只是很油膩。
到底是怎麼回事？
突然那種被掐住脖子的怪異聲消失了，正當我覺得自己得了幻聽的時候，咚！啪鏗！我切實聽見了聲響，不是幻聽，因為我看到外頭的行人一時間停下腳步，左右搜尋聲音來源，不到兩秒又匆匆往著不知何處前進。他們有找到這個咚啪鏗的聲音是來自於哪裡嗎？大多數的人應該是沒有找到吧？不過我確定，至少，絕對，有三個剛好經過門口的人，兩女一男，他們聽到了，找到了，看到了，知道了聲音的源頭；可他們卻什麼也沒做。
那個不給我好臉色看的老闆，倒在廚房——離我兩步的距離——整張臉的皺紋皺在一起，黑漆漆的。我坐在椅子上看她，她動也不動，眼睛是張開的，僅露出眼白；不是什麼倒臥在血泊之中那樣戲劇，她就是很單純的，因為某種原因，倒在那，我腳邊。
我繼續看著她。
她胸口沒有起伏。
她死了。
雖然我沒有測她的脈搏；但我很肯定。把蕭煌奇找來看，他也會跟我得出同樣的結論。
我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是擔心起來了。好麻煩，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怎麼會這樣啊！真是的！要找警察嗎？還是叫救護車？真是夠了啊！我哪知道該怎麼辦？我又沒有常常遇到吃飯有人死在旁邊的事情。這死老太婆也有夠討厭，哪時候不死，偏偏挑在我來店裡的時候死！這下子叫我該如何是好？
我站起身來，往外面看，依然是熙熙攘攘，連這裡死了人都不知道——不，他們應該是知道的，走過這家店的眼角餘光不可能看不見。之所以看見了卻什麼也不做，是不想要惹麻煩，沒錯，我能理解的，要是今天換作是我在路上走著，看見某間店裡有死人，我也會裝作沒事繼續走，好像有著只有自己才能完成的大事非得要現在去完成，死人之類的通通不用管，一旦牽扯進去感覺會有麻煩，不要多管閒事，快走吧！快走吧！並非冷血冷漠，只是不想要引火自焚。『我不去管，總會有人去處理』這樣想著。步伐加快加大。
我看著老闆的屍體，想著：她有家人的吧？她死掉了會有人替她難過吧？她的葬禮會辦得怎麼樣呢？很多人會出席嗎？她是要火化還是埋進土裡？我想了很多，拚了命地想讓我同情她，做點什麼事幫幫她，然而我竟然生不了半點同情，對她仍舊感到麻煩厭惡。真是討厭。
我坐下繼續吃飯，邊吃邊看她的屍體，企圖引起深埋我心中的人之初性本善，但沒有用，反而讓我覺得嘴裡的飯更難吃，吃兩口就想吐。不吃了，我用手背抹抹嘴巴。面對她，背對後面的人群，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做。想了三分鐘，發現自己什麼也沒在想，白白浪費了時間。一隻蒼蠅停在她的眼球上，摩擦前腳。我已經覺得煩了，膩了，想要走了。沒有理由再待在這了。說到底，她的死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又不是我殺了她的，我不過是剛好坐在她的店裡，我完全沒有義務要為她做點什麼，直接離開我也不會有罪惡感；我們本來就不認識，沒有關係，沒有交情。
打定主意，我背起背包準備離開，肚子卻忽然『咕』地叫出聲來，我才意識到我晚飯沒吃完，而且，我已經付了錢。付了錢卻不能吃完，沒有這種道理。讓我不能好好吃完的原因在老闆身上，誰叫她死在我旁邊害我吃不下去，都是她的錯，她得賠償我這份晚餐錢！
這家店我常來，我知道老闆每次收錢都放在同一個地方。我跨過她的屍體，拉開廚房底下的一個抽屜，果然那裏有放錢的盒子，目測大概有個幾千塊。我取走六十五塊，一盤炒飯的錢後便離開了。
——事後想想這樣子的行為實在不妥當，雖然她影響了我的用餐心情，可是我已經吃了幾口，怎麼可以把錢拿回去呢？我這樣的行為，不就是在吃『霸王餐』嗎！
那即是我這人畜無害的善良市民在年輕時不懂事所犯下的小小過錯。然，就像開始我所講的，我只是因為想說就說罷了，愧疚或是想要贖罪的心情，完全沒有；我沒有錯。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你們聽，你們應該也能多少體會我的感受吧！至於聽完我講的故事後，你們對我是討厭或喜歡，我都不在意。我們就只見面這一次，後會無期了！
創作內容
往日已成骸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