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要不是陪嫁丫鬟跩著她的手，尹采林斷然克制不住自己衝上前去挖出孟知瑛的雙眼，抓爛她的面容，好教她這一世躲藏暗處羞於見人，反省自身過錯。
尹采林懷著鬱悶的心情上街，五花八門的商品和桃色繽紛的街道都沒能讓她有一點喜悅，驀地瞥見一個吆喝著賣糖葫蘆的小販，觸景傷情，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卻發現了近日搖身成為她眼中釘肉中刺的孟知瑛。
「知瑛見過高夫人，夫人好雅興！這幾日春暖桃花開，夫人也是同知瑛一樣，上街走走嗎？」
那一聲聲的夫人喊得尹采林下眼瞼不停地抽動，差點抬手揮出一巴掌，「今日確實是上街出遊的好日子，方才孟姑娘說，采林同孟姑娘一般，怕是不太對，且見孟姑娘的丫鬟手持菜籃，想必孟姑娘是出來買菜，而非趁著雅興逛街吧？畢竟，還得匆忙的，回去煮飯呢！」
孟知瑛哂說，「高夫人說得是，知瑛和高夫人不同，高夫人已貴為高家媳婦，而知瑛家中才收到聘禮，現下家人們正忙著張羅知瑛的嫁妝呢！」她端莊賢淑地笑說，「在家裡知瑛也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出門買些菜，回去做些好吃的慰勞慰勞，磨練手藝，也好日後伺候公公婆婆，還有夫君。」
蓉兒聽著尹采林緊閉的朱唇底下皓齒彼此撕磨的顫抖聲，雙手更是牢抓著主子的胳膊，生怕一疏忽尹采林就會往前撲去，化作一頭獅子撕咬孟知瑛的頭顱。
「原來孟姑娘如此賢慧，還會洗手做羹，瞧著姑娘的一雙手，怕是都長繭子了！」
「知瑛並非富貴人家，有幸得韓大人垂憐，一家人倒也平安喜樂，雖然平時都在廚房打轉，讀的書不比高夫人多，卻也識得幾個字。」孟知瑛捧起雙手，看著手心裡的繭，「有繭也無妨，只要能給夫君燒菜，給夫君夾菜，便是知瑛一生幸福！」
尹采林放下臉上假惺惺的笑容，妖嬈秀麗的五官顯露原本的面目，她往前踏了一步子，那一步撕開了兩人僵持造作的假象，那步伐高家媳婦走得殺氣肆意，纖細裊裊的姿態勢氣凌人、窮極兇惡，而孟知瑛莊重沉穩地立足原地不動，泰山崩塌於前亦不改面色。
「韓光遠不過就是看妳們孤兒寡母可憐才救濟妳們，領著別人的憐憫就應該安分守己過日，別去肖想那些妳拿不起的，否則，攀得太高，連爬下來的機會也沒有了！」尹采林輕聲地說著，悅耳婉轉夾著兇狠惡毒。
孟知瑛笑顏漸開地說，「高夫人何必動這麼大的氣呢？瞧，眼下不是在廚房，這酸味卻濃得很！」她笑得明媚，眼眸裡的勝利之光刮著尹采林的血肉，「這酸味是不是該收斂些呢？畢竟高夫人，已經是『夫人』了呀！在過不久，知瑛就該喊夫人一聲嫂子了！」
尹采林冷不防地伸出皓爪扣住了孟知瑛的手腕，那一幕看得蓉兒和另一個丫鬟膽顫心驚。
「看清自己的份量！妳有臉進楚家？妳能給楚夢朧什麼？一個燒菜的老媽子？」
「敢問高夫人能給楚公子什麼呢？高家少爺的前妻？整天賞花揮霍的媳婦？」孟知瑛將手抽了回來，揚起嘴角，「知瑛在廚房裡待久了，菜刀鍋鏟拿得多，這手勁自然也大了些，還望高夫人別見怪！眼下知瑛也該回去了，畢竟有好多事要忙！」
孟知瑛轉身離去，臉上掛著的，是贏家勝者的微笑，尹采林用眼神灼燒著她的背影，眼中視野一片燎原，燒盡所有，萬劫不復。
不曉得自己妻子差點掀起一陣腥風血雨的高千陽正悠哉地在楚夢朧的寢室裡翻著銀字兒，他根本沒有專心閱讀，只是百般無聊地翻閱。
「你要是不想看就放回去！別亂折騰一通！」看著高千陽蹂躪書頁的模樣差點讓楚夢朧抓起手裡的毛筆扔過去。
「誰說我沒在看，只是沒翻到想看的地方而已！」說完又是唰唰一陣翻了好幾頁，順帶招惹了楚夢朧一記漂亮的白眼，又繼續翻了幾頁後高千陽把書一扔，「不看了！這些銀字兒寫的靈怪故事真沒趣！」
「挑靈怪來看做什麼？平常見的還少嗎？那些故事都是平常人寫的，自然沒有你真實見到的活靈活現！」
「好奇就看了，怎知如此無趣！唉！真悶！你媳婦什麼時候過門？這時候春光明媚的，叫她快點把門過一過！我們就能出遊了！」
楚夢朧好氣又好笑地說，「什麼話！聘禮才剛給，總得給人家時間準備嫁妝吧！」
高千陽伸了個懶腰，他稍早才從母親的叨念中逃脫，跑來楚夢朧這清淨清淨，「最近有碰上什麼事能說來聽聽的嗎？好洗洗我娘無時無刻對我說快讓那女人生孩子的嘮叨！」
青年低頭書寫著，毛筆在拿捏得當的掌心裡飛舞，剎那間白紙上寫了飽滿流利的字，「在城邊又發現一只蜈蚣，算不算？」
「又來？」高千陽竄到楚夢朧的寫字桌前，「這蜈蚣出現的次數也太頻繁了！怎麼老給你遇上？皇宮裡的蟲妖頂多就是蝴蝶而已！」
因為那些中蟲毒的百姓認為高家高高在上，他們請不來……
「而且這次的蜈蚣還咬了人，沒有危及性命，但吐了黑水出來，那些黑水還有著一股腐味，看來是蠱毒沒錯。」
高千陽顰眉說，「宮裡擅自養蠱是重罪，就算養成了，身上沾的味道鄭真人也會發現，他絕對會一劍削了養蠱人的腦袋！」
楚夢朧嘆了口氣說，「我不認為是那些道士養的，民間的道士不論道行高低都能養，只是養不養得成、有沒有命用的問題罷了！」
寫字桌前的男子眼珠飄向窗外，看著院子裡只剩三成的梅花琢磨著，「所以，可能是鄉間的三流道士養蠱，失敗了搭上自己性命，甕裡的蠱蟲就到處跑了？」
青年點點頭，將毛筆拿向硯台上沾墨，「我猜是這樣。」楚夢朧提著吸飽墨汁的筆，欲寫字的動作頓了頓，晶透徹亮的雙眼看向高千陽，「我已經差人去打聽了，一有消息會和你說的。」
高千陽回望，心照不宣地翹起嘴角。
五日之後，阿捨在深夜裡給楚夢朧帶來了訊息，那時青年已和衣而臥，早早睡下，聽見阿捨的聲音才幽幽轉醒。
「深夜打攪公子安眠，請公子見諒。」
楚夢朧披上了一層外衣點亮燭台，「沒關係，說吧。」他睡眼惺忪地揉眼道。
「皇室后宮有人雇用民間道士養蠱。」
這句話趕跑了楚夢朧全部睡意，猶如冬至冷風如錐如刺地釘入他的後腦，使他渾身一震，「什麼時候的事？」
「除夕夜前，有名作平民打扮的道人被人領至后宮，小的在幾個月前就見過那人，只是萬萬沒想到那人其實是個道士，且本來進宮的有兩人，除夕夜時卻只剩一人進宮，小的遂開始打聽，不想那人不僅僅是道士，還替後宮人士煉蠱，已在除夕夜前一天送入宮內。」
青年一時間說不出話，他抿著唇，雙眸死瞪著洩漏月光的窗花，躍入眼前的卻是遍佈滿地的劇毒蜘蛛及蜈蚣，和一具具倒臥發黑的扭曲屍體的畫面，「繼續說。」
「是，那道人離開皇宮後往南走，小的花了些時間才得知那道人的落腳處，他們在都城郊外南方的一座小村落裡煉蠱，其中一人在過程中暴斃，由剩下的那個接手，小的本想親自抓那道士來問，卻不想他在小年夜那晚從宮裡出來後就不見蹤跡。」
阿捨說的每一句都讓青年眉間的疙瘩越發地猙獰，燭火搖曳的光線也沒能掩蓋他臉上的鐵青，楚夢朧在燈火幽暗的臥室裡慍怒地說，「千陽說的對，一群三流道士，要錢不顧命，更罔顧別人的命！」
「公子恕罪！小的追丟了那個道人！小的難辭其咎！」
「丟了是正常的，後宮必然有人保他不被查到，可知是什麼人命他煉蠱？」
「回公子，守衛實在太過森嚴，小的不知。」
就算阿捨沒有查到，楚夢朧心中也有兩、三個人選，而這當中不管是誰拿了蠱藥，倒楣的都會是當今聖上！
「阿捨，追查的時候可有聽到任何不尋常的瘧疾或病痛？那道人暫住的村子呢？」
「那村落偏僻，戶數不多，雖有驛站，人也是來了又走，但有一、兩名年輕人在道人入住期間病逝，小的無法確定是否中了蠱毒！」
楚夢朧在心裡嘆了一聲，今晚怕是個無眠夜，「你繼續察那村子，那些道人斷然在那養蠱，培育蠱毒需要日光不到、空氣陰冷的地方，倘若發現蠱蟲或蠱甕，切記千萬別碰，立刻來報！」
「是！」
青年闔眼深吸一口氣，久久才吐出氣來，暗忖著該不該向父親訴說這回事，楚無夜這一年來已將驅邪之事全權交予他，目的就是為了讓兒子盡早習慣並接手楚家當主的位置，楚夢朧左思右想還是決定暫且保留此事，畢竟茲事體大，不千真萬確地仔細些，倘若幕後主使者是二皇子的人馬，惟恐打草驚蛇，高家也會錯失替皇帝驅邪的時機。
楚夢朧推開窗子，月夜星稀，冷風爭先恐後地踏過他的臉面，青年強迫自己吹著夜風冷靜些會，一陣細不可聞的嘆息從他的唇瓣緩緩流出，飛進梅花稀疏的庭園，畫作一道掠過池水泛起波痕的微風。
隔天，高千陽在城郊外撫順著胯下馬兒的鬃毛，眼下仍是溫差極大的春天他身上的服飾卻相當輕便，除了過年過節和娶妻當日高千陽從沒披上那些富貴公子理應穿戴的衣裳袍掛，今日更隨便罩上一件短衫，若不是鞏氏命人在他每件穿的衣服上繡些細膩精緻的錦紋，旁人只怕當他是個農家小伙子，不會瞧上一眼。
高千陽仰頭看著春陽，煦煦暖日照得他渾身舒暢，坐騎也甩著尾吧低頭啃著茵茵芳草，他瞇著眼睛望著遠處朝日輪逐步侵蝕的烏雲，向同樣騎著馬，剛過城門的楚夢朧說，「不管你想上哪，都最好快點。」男子指了指天邊不可抗的黑雲，「我不介意淋雨！」
楚夢朧雙腳用力一夾馬腹，馬兒方始奔馳，「去寧祠山丘！」
高千陽立即跟上，那山丘雖被稱為寧祠，可實際上沒有半座祠堂宗廟，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山丘坡地，但天下道士及高楚兩家人都明白這山丘的真面目。
抵達目的後青年靈巧地跳下馬背，開始在那片山丘地上東張西望，「替我找找，埋蠱妖王的地方是否被人挖掘過！」
高千陽不疑有他，遂開始低頭觀察草地，那二人馬不停蹄地找尋著，陰暗的顏色漸漸籠罩整片天穹，吞沒了金色曦輪，灰暗的雲層間傳來沉重鼓聲，轟隆作響如千軍萬馬奔騰沙場，他們在第一滴雨落土之前發覺山丘某處有被挖開的痕跡，甚至欲蓋彌彰地拔了別處的野草覆蓋。
「這坑挺深的，那些蠢驢連土都挖別的地方填上！」高千陽撥開那塊地方，抓起一把鬆散的土說。
雨滴霹靂啪啦地掙脫烏雲的掌控狠狠地砸上天地萬物，挽留不了的雲片只好用雷聲歡送，大剌剌地唱出能嚇哭某些人的詩歌。
沒有地方避雨的楚夢朧和高千陽自然是淋濕了全身，但青年沒有挪動一步的打算，男子也是撥著土，一探坑內乾坤。
楚夢朧彎下腰，伸手撥弄著坑裡一小顆玉白色的蟲卵，半响，在風雨裡輕聲道，「去躲雨吧……」
寧祠山丘附近有座石亭，二人甩甩衣袖上的水珠後踏進亭子，他們的馬匹在外頭舒服地淋著雨，好心情依舊地埋頭吃草。
高千陽雙手捧著從屋頂匯流而下的雨水洗手，甩乾後便挨著柱子坐下，一隻腳還不規矩地踩上椅面，楚夢朧只稍稍擦了臉頰，額前髮與鬢角濕軟地貼在皮膚上，他在高千陽旁邊入坐，雙手抱胸，中間橫著男子那隻禮數盡失的腳。
他們誰也沒說話，一時間只剩亭外雨滴打擊著青草、黃土和頂上屋簷的聲響，除此之外在無其他，高千陽感受著靜謐與安詳由內而外地擴張，以石亭的梁柱作為結界，這空間只剩他倆分享同一份安寧，亭子外的世界似乎被雨水作為屏障給隔絕了，男子瞅著石亭外的光景宛如隔著一扇沒有窗花窗櫺的窗戶那般，虛幻飄渺又真實無疑，如同觸手可及的海市蜃樓。
楚夢朧的神智早已飛向別處，有什麼在青年的腦中像亂麻漩渦地攪著纏著，心思無法平靜，高千陽向外伸出手指讓雨水滴上指尖，他搓揉著轉頭想和好友說話，卻見青年緊鎖的眉頭。
平時青年有事擱心裡不說高千陽沒問不是因為沒發覺，他的好兄弟想說自然會告訴他，不過有時他也會嚴刑逼供一番，靠的便是高千陽所謂的『我應該要問問他會說的』萬試萬靈的直覺。
雙指一彈，高千陽指腹上的水滴擊中楚夢朧的下眼瞼，對方的身體猶如被雷劈中般抖了一下，青年回頭瞪了過來，就見始作俑者裂嘴笑得沒心沒肺，「煩些什麼呢？眉毛能夾死一隻蜈蚣啦！」
楚夢朧撫去那顆水珠，沒好氣地說，「有人挖了寧祠山丘，能不煩嗎！」
高千陽眨著眼，瞧著青年那張氣惱的清秀臉龐說，「蠱妖王睡得好好的！挖走蟲卵的笨驢們運氣好的話還有半條命吧！」
青年垂頭思慮一刻，便把昨晚阿捨報來的消息說給高千陽聽。
男子聽完後歪著頭說，「那個從商老頭的兒子媳婦是在驛站被蟲子爬上的吧？我記得他們是從南方返回都城的！」
楚夢朧點頭，「要不是天不作美，眼下我們都該在那座小村落了，你回去告訴你爹，你倆下回入宮得多注意！」
「也不知能否見到皇上！鄭真人一直待在宮中，他應該會第一個發現！唉！一群笨豬！一般蟲子養不出蠱就挖了蠱妖王的土堆！蠢上天了！」
青年意味深長地說，「當心二皇子的黨眾，縱然戶部和兵部見風轉舵靠攏大皇子，但誰也不曉得和道士親近的他們會做出什麼……」楚夢朧望著高千陽，倒印著漫天雨水的清亮眼眸對上熠熠生輝的眼珠子，男子俊朗的面貌清晰無比地附著在青年的視網膜上，「你自己小心。」
「放心吧！」對方自信地回答。
他們相視而笑。
TBC
創作內容
此夜無月-章十七
此夜無月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