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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後 - 第四章：灰眼

作者：Asterio│2018-03-18 19:42:04│巴幣：20│人氣：164

第四章：灰眼

跟著座標指示，來到城市另一邊，雨勢越來越小，我也越來越焦急，只想加緊腳步到達目的地，不知道「那個東西」什麼時候會再次出沒。

早些時候找到的資料提及未知生命物種，指的就是「那個東西」吧？

快到目的地時，眼前的景象令人錯愕——一大片倒塌的大樓。

沒有路了，怎麼辦？我在附近徘徊大約一小時，最後才發現腳下的地面能夠移開，下方是類似下水道的排水結構。我跳入水道。水道雖然漆黑，卻很乾淨，沒有臭味。光腳踩在金屬地面，只覺平滑冰涼。

走了好一段路，雨停了，遠方傳來巨大聲響。

碰、碰、碰。

我抬頭，看穿人孔蓋的網狀金屬遮罩，巨大的人體在正上方爬行。我摀住嘴，放低身體，在地上慢慢向前爬行。

「那個東西」往前看，似乎還沒注意到我。

牠到底是如何發現我的？類似魟魚的電子生物場？犬類嗅覺？

不管了，本能催促我趕快離開這裡。於是沿著水道繼續前進，從網狀遮罩往上看，發現「那個東西」跟上來，頭部四處移動，好似搜索獵物。從下往上看，頓時感到強烈壓迫感。體型極大的人體四處爬行的畫面，不僅詭異，更因為日光照射，凸顯那難以形容的外貌。

好幾串像是內臟與血管的大型器官纏在身體外部，繞在「那個東西」的主幹，胸口到腹部有一道好幾公尺的巨大傷口，內外連結還沒掉出的臟器。到處都是紅色的體液，每次移動，傷口就一開一合，流出更多血液。屍臭蔓延。

我忍住嘔吐的衝動，踮起腳尖快步移動。

水道方向持續向下，我深入地底，「那個東西」似乎沒跟來。水道盡頭，找到一段往上的爬梯，爬了好幾分鐘，爬出水道時，赫然發現，自己身處建築物內部。到處都是散亂的文件與壞掉的設備，彷彿當時在場的人們慌忙撤離。

建築物主體由大片大片玻璃構成，一張巨大的臉透過玻璃直直盯來。

必須逃跑——等等，那個怪物似乎不是在看我。

單向玻璃？還是因為裡面比外頭暗，從外面看入，只會看到自己的反射？「那個東西」似乎是看見自己的臉，而不是我。

我壓低音量，往樓上慢慢前進，每上一層樓，就透過樓梯間的夾縫往外看，那張臉已經不見，似乎遠離這裡。

依照座標指示，我來到一間漆黑暗房，伸手不見五指，突然絆到某種東西，向前摔了一跤。

四周卻亮了起來。

灰白色的光線繞著房間亮起，這裡是個圓形房間，中間有顆巨大腦袋，至少三立方公尺，保存在透明容器中，外面有好幾條纜線，想必剛才就是絆到這些四處盤置的電纜。

「誰……在這裡？」

女性的聲音不知從哪冒出，那是帶著神秘、尊嚴與貴族的柔和聲線。

我愣在原地：「我……妳……」

「喔，是個年輕人。那身衣服……原來是『殘存者』。」

「殘存者……是說我嗎？」我尋找聲音來源，似乎來自巨大腦袋。

「嗯，不記得任何事情了嗎，殘存者？」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這個世界……是夢吧？」

「原來不記得了，待在『輪迴』太久了嗎？嗯，好吧……讓我來說明，現在是西元5080年，大約130年前，人類文明毀滅。」她停頓半秒：「人類文明自2000年前後，就開始有能力往宇宙發展，但外星文明的發現要一直到4950年才首次成真。我們發現了外星物種，那是一種存在4.5次元的生物。」

人類文明毀滅？外星物種？

「4.5次元，這是什麼意思？」

「新發現的外星物種有在『時空』中進行移動的能力。簡言之，時間穿梭。甚至有部分身體處於第5次元，無法以人類肉眼觀察。」

「他們毀了人類文明？」

「嚴格說來……是我們的錯。」

「嗯？」

「我們太過愚蠢，單純認為能與不同物種『交流』，卻沒考慮到，或許對於外星物種，『交流』、『文化』、『外交』等概念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沒人知道哪裡出錯，或是哪個行為激怒對方，只知道第一批出航，前往與他們接觸的太空船全滅。外星物種利用回溯時間的能力，復原其中一艘船，返回地球，造成大滅絕。說不定，在他們的概念中，『屠殺』才代表『友好』也說不定。即便時至今日，人類的科學還是無法確定他們是否有意識或任何類似人類的概念。」

「所以……那個在外遊蕩的巨大人體，就是外星物種？」

「嗯？不，那是『鐵處女』。」

「鐵處女？」

「人類為了消滅外星物種，利用仿生技術、電子生物學、生物嵌入式引擎造出鐵處女。她是一架搭載半永久引擎、高耐壓仿生骨架、快速自我修復細胞的巨大電子生物。數公尺大的大腦外圍有層電子流控制裝置，用於控制。」

「那……她為什麼會攻擊人類？」

「外星物種破壞了鐵處女的控制元件，隨後便消失，這場仗，人類輸得一塌糊塗。130年來，鐵處女四處遊蕩，或許是生物本能驅使，四處尋找生物體吞食。人類創造出了一種自己也無法消滅的後世代電子生物。」

「殘存者，妳說殘存者……那是指什麼？」

「指你們，一群不肯放棄人類的理想主義者。」

「這話什麼意思……放棄人類？我們？」

「人類經過千年的進化，即使外觀變化不大，精神已經晉升到相當高階的境界。自從與外星物種接觸，人類文明毀滅以來，人類就開始思考，或許生命本身並沒有意義，只會帶來毀滅與破壞。於是，便製造巨大的中樞電腦『仁』，讓人們陷入睡眠，設定電腦在睡眠中殺死每個人，毫無痛苦。卻有一部份不認同的人類，你們殘存者，決定反抗命運，於是運用同樣的技術，製造出『輪迴』，一種用於模擬宇宙的電腦，試圖透過模擬，學習更多知識，為人類找到其他出路。你們稱之為『人類救贖計畫』。」

「太奇怪了……殺死所有人類，這……太荒謬了。」

「荒謬嗎？敢問，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意義？完成夢想、找尋自我、共組家庭、養育孩童、探索未知、協助其他生物，這些不是生命的意義嗎？」

「殘存者，真的相信嗎？那麼請說，完成這些目標，然後呢？」

「然後……」

「然後發展科技，壯大人類，往宇宙發展，發現新事物，但又如何？有朝一日人類會絕種，只要宇宙的熵值不斷增加，最後也會變得無法生存，最後一個世代的人類會在永久冰冷的宇宙中慢慢凍死，窒息，連空氣也凍成雪花。生命本身沒有意義，這就是為什麼自古以來人們不斷為事情賦予意義，試圖在沒有意義的洪流中找出緣由。大自然給了所有物種活下去的本能，不做解釋，把生物丟到世上，讓他們自由發展，不是出自恩惠，只是因為物理條件剛好允許生命出現，僅此而已。」

我愣在原地，感受她的話一字一句刺穿胸口。

她繼續：「人類進化了，這個時代的人類已經聰明到，可以看透情感跟本能，從另一個角度思考生命——或許自我毀滅才是最終解答，反抗本能，以理性分析才是大自然最後的命題。想想，人類不管怎麼做，都是在毀滅，就連立意良善的接觸，也使外星物種採取毀滅性的行動。退一步假設，就算人類有辦法幫助整個宇宙，意義又在哪？我們已經獲得所有知識，知道宇宙之外有什麼，知道更外面又有什麼，知道神只是一片高能量之海，知道本能只是化學作用，知道靈魂只是量子反應。那麼，與其活著，承擔時而快樂、時而悲傷的風險，不擁有自我意識不是更有道理的選擇嗎？永遠安息不是更好嗎？」

人為什麼要活著？凡事都有意義嗎？我動搖，因為她的話，應證了我心中最深處的不安。

咚、咚、咚、咚。

巨大的臉從後方的玻璃看入，鐵處女直盯而來。

「不要怕，這裡很安全，怕的話就躲到我後面。」巨大的腦袋如是說。

我躲到大腦後面：「為什麼……她會知道我在這？」

「鐵處女能感受微弱震動，就像網上的蜘蛛，不只如此，為了對付存在高次元的外星物種，還開發了能感受重力波動的元件。但別擔心，這棟建築物外面有阻斷裝置，可以阻隔她的感官。」

「下雨的時候她似乎很痛苦，也是因為震動？」

「是的，數量眾多的微小震動不斷擾動鐵處女損壞的感官元件，引起疼痛。」

「那為什麼她盯著我們看？」

「因為她跟著某個小小的殘存者來，然後突然感受不到震動，當然會戒備，畢竟是預設本能。等她繞個幾圈，或發現其他震動，自然會離去。」

就像巨大的腦袋說的，沒幾分鐘，鐵處女就爬到別的地方。

「為什麼，鐵處女會內臟外露？」我問。

「外星物種從高次元、從她的身體內部往外切割，還連帶破壞了好幾個中樞抑制器，或許還影響修復元件，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殘缺不全的樣子。還有，她體內的中樞引擎似乎跟生物部分融合，造成能源提供不穩，所以修復能力也無法最佳化。不只鐵處女，人類面對外星物種，連月球也保護不了。」

「妳……是誰？」

「我是灰眼，全人類的電子意識。」

「全人類的電子意識……？」

「人類將自己的意識複製到電子空間，經統合後，就是我。所以，殘存者，正在與全世界的人類對話。」

「妳知道還有多少人活著嗎？」

「2480。失去探索隊後，數目有些不確定。」

我呢喃：「探索隊，早些時間被吃掉的那群人嗎……？」

灰眼：「殘存者，請聽好，我的工作是協助安樂死所有人類，但不會勉強你們殘存者也接受死刑，只是我要提醒，安樂死與鐵處女，自己決定。如果兩個選項都不喜歡，也可以選擇回到『輪迴』裡，設定自己想過的人生。『輪迴』是功能非常高的模擬電腦，可以把它看作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輪迴的模擬等級幾乎與這個世界相同……是不是覺得死亡之前的人生很真實呢，殘存者？」

真實，不只真實，完全就是現實。

不對，有沒有可能——

我脫口而出：「難道這個世界就是真正的世界，不是模擬嗎？妳能證明嗎？而且我在自殺後醒來，捏了臉，也的確會痛啊。」

「夢總是很真實不是嗎？有些人在夢中捏臉的確會痛。沒人能證明任何事情，只能選擇相信。有些人選擇進入『輪迴』，設定異世界，過著意淫的生活，那也沒錯，他們選擇相信自己喜歡的現實。」她解釋：「根據『最後理論』，整個世界都是『高能量之海——神』的一場夢，物質會有質量，重力能吸引，時空有特性，都是因為神之海的擾動引起的效應。要是沒有這些擾動，宇宙不會出現，神就只是在那裏發呆的一團能量。」

我摀起臉，靠牆而坐。

「殘存者，請不要難過，所有情緒都只是腦中的化學成分，不虛假，卻也不真實。」

「如果妳是全人類的意識，為什麼無法體會我現在的感受……？」

「我能體會，但也因為接受『一切無意義』這個概念，情緒看來就只是種過去的產物。佛教所謂的『悟』便是如此，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意義都是訂出來的，只要沒有人在乎或遵守，萬物就失去意義，就像在『輪迴』裡的生活一樣，再怎麼真實，也只是模擬。那麼，真正的生命不也如此嗎？很真實，卻也只是一場空。出生一定是祝福嗎？死亡一定是悲劇嗎？看開一切後，我們得出的結論是，死亡是安息。它不快樂，也不悲傷，只是靜靜的休息。」

我沉默好幾十分鐘，重新整理思緒，平衡感情。

「我想……拯救剩下的兩千人，妳可以告訴我該怎麼做嗎？」

她沉默幾秒：「如果想消滅鐵處女，現在或許是好時機。」

我抹掉眼淚，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怎麼做？」

「鐵處女的動力核心因為不完全反應，長久以來累積了不少程式錯誤，即使有獨立電腦不斷修補，也看得出來成效不彰，所以才會無法完全修復外露的內臟。百年前完美的機體，現在不再完美。」

「我要怎麼做？」

「可以試著使用EMP裝置，擾亂鐵處女的電子區塊，藉此影響核心引擎，或許能破壞她。」

「一百年來從沒人類想過嘗試？」

「百年前的鐵處女機能依然完善，加上當時受到外星物種的損害太過嚴重，幾乎沒有足夠資源能用於處置鐵處女。」

我點點頭：「那現在快點嘗試。」

「只剩下短距EMP裝置，所以，必須靠近鐵處女才能發揮作用。」

我閉上嘴，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靠近鐵處女等同自殺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