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V. 月光 (下)
好好飽餐一頓後,唯花的精神似乎也回復不少,在那之後家教便開始進行了。
不過學生和老師最終都對於素描興趣缺缺,兩人隨便畫幾個圓形了事,還是開始打起需要合作的電玩遊戲。
要說是順利進行嘛?李津有點懷疑,至少在玩電玩時偷看了娃娃般稚嫩的側臉,唯花笑得很開心,對他來說已經足夠慰藉。
在打電動的時候,李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將其提出來。
「話說回來,跟愛麗絲在一起時,妳們平常的互動如何啊?」
因為愛麗絲有提過,她和唯花之間並不是所謂的主僕關係,李津也很好奇一向保持神秘的青梅竹馬,平常又怎麼跟自稱為怪物的唯花相處?
「這個嘛……」
唯花仍專注在電視螢幕上的角色,但皺起了眉頭。
「無微不至,吧。」
「愛麗絲,出乎意料會照顧人呢,並不需要那件穿那件女僕裝。」
這個評價,跟李津印象中的愛麗絲基本相符。
美麗聰明,獨立之外家務也很厲害,這跟她那外交官父親的背景有一些些違和,本來金髮混血兒屬性應該是天生的大小姐,卻出乎意料有非常高的親和力。
小時候因為父母常常工作而疏於照顧兒子時,李津記得愛麗絲也有突然搬到他隔壁房間的紀錄,明明就住在隔壁了還要就近看管,不知道該說是青梅竹馬還是老媽了。
各方面都完美的美麗混血兒少女,除了有些糟糕的個性外,想到那天在女宿後來的互動,讓李津臉頰忍不住發紅。
「但是,這樣的愛麗絲,也有一個很明顯的缺點。」
「呃!沒錯!太積極了點……」李津對此連忙點頭,心有戚戚焉。
「你臉怎麼這麼紅?」
唯花當然不理解李津內心的“糾結”,嘆了口氣後表情倒有些無奈。
「為了重要的人時,愛麗絲做事不會考慮後果呢。」
那句話掃除李津那些桃色的記憶,男孩沉默以對。
「從小就是呀,就是拼命過頭了,現在才會躺在床上休息吧。」以青梅竹馬的角度,李津非常贊同。
「那不是普通的感冒而已,但我們都不希望老師去追問……」
唯花冷漠說道,視線沒有從電視移開過。
「明明是我的任性請求,她卻一直努力下去。」
「我不知道我能為她做什麼,可以的話就放棄這一切吧,但愛麗絲仍堅持要持續到最後……」
那話中隱藏的真相,李津認為就算認真詢問了唯花和愛麗絲,也不可能得到答案吧,反正已跟愛麗絲立下約定,時間到就要把一切都講明白的約定。
但是,如果要說做了什麼事能讓愛麗絲開心,覺得所有付出都值得的話……
李津從背包裡拿出兩張票,在唯花面前晃呀晃。
「這個周末出去玩吧?」
「別擋住視線啦老師!要死了!」
結果比起難得的出遊機會,唯花更在意遊戲能不能破關,挪動身子要避開面前的男孩,這反讓李津開始左擋右擋。
甚至將唯花的把手搶走舉高高,礙於身高的差距,還沒長高的小女孩要搶到東西更困難了,她氣得雙頰鼓鼓。
妳真心在乎愛麗絲嗎?雖然閃過這樣的想法,但李津多少也意識到,這或許是唯花彆扭的表現吧,不太能夠表露自己的情緒。
也是她身為人類的證明。
「周末跟我出去的話,現在手把就還給妳了。」
「……不要。」
「為什麼不要?」
唯花別開了頭,輕聲嘟嚷。
「我不希望是脅迫、或是愛麗絲的計畫,是老師你──真心想要跟我出去玩。」
話一脫口,李津反而感到不好意思。
這孩子是這麼想的呀……
將手把還給了唯花,李津彎下腰拍拍她的頭。
「當然是我想要跟妳出遊呀,不過,假日說要獨自帶小女孩出去玩,好像有點問題呀。」
可即便李津豪爽承認了,唯花神情仍有些黯淡。
「不是為了任務,是單純的玩樂,這樣的機會只能……」
「什麼任務?」
面對納悶的老師,似乎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唯花的頭搖得像波浪鼓。
「沒、沒事!」
她雙手環腰,以強勢的語氣說道。
「哼!老師好好期待吧!這可是我難得能出門的機會喔!以後不會再有這麼輕鬆的狀況了!」
「在工作之外,妳也是徹底的宅女呀。」
李津乾脆吐槽了。
*
不只盥洗衣物、連明天外出的準備都帶來了,一週的第二次家教就在週五,隔天就是週休二日的情形下,李津打算在這邊過夜,隔天就載唯花去市區搭車。
雖然意識到房子只有一男一女的事實,不過因為不久前才跟愛麗絲纏綿過,李津至今都還有莫名的愧疚感。
不管怎說,唯花是自己的幼女學生,身為老師的他於道德於法律都不該下手,不然就要成為討論版上鄉民討伐的狼師了。
但李津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從跟唯花初次見面、成為家教後,確實得知了更多殘酷的真相,如果是常人也希望遠離有怪物化身的她吧。
可他,卻總想將唯花的心思擺在第一位,而且發自內心的想讓她開心、不想再讓她寂寞。
讓李津更納悶的是,自己幾乎是憑藉著直覺去親近唯花,也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知道摺紙鶴能讓學生初次敞開心扉;他明白要給夜晚孤獨的怪物一個溫暖的懷抱;他確信自己做的牛肉咖哩能讓女孩重獲笑顏。
彷彿,這孤獨的孩子本就在他的深層記憶裡,佔據了不可抹滅的一塊。
「所以說所謂的“天降系女主”,總是很容易獲勝呀。」
李津看著窗外的明月,忍不住自嘲。
到了夜晚,他仍是再次醒來。
這次爬下床的原因不是尿急,也沒有在外頭找到徘徊的紫斑蝶。
主要是耳邊聽見了,一首熟悉的鋼琴曲。
悠遠而寧靜。
循著鋼琴的旋律,李津來到了三樓,推開隔閡琴聲源頭的那扇門。
原本以為這房子的空房沒有其他的用途,沒想到其中還藏了一間琴房。
沐浴在銀白月光下,穿著黑蕾絲邊睡衣的長髮女孩坐在琴椅上,低垂著長長的睫毛,任由雙手在黑白琴鍵上遊走。
那是最適合這種氣氛的一首鋼琴曲,出乎意料的,李津記得自己沒聽過幾次,但卻能清楚記憶它的曲名。
德布西的《月光》。
眼前的景象美的不可思議,也應發生超越常理的現象。
不同於那瘟疫醫生的不祥黑色羽毛,在忘我彈奏鋼琴的唯花背後,悄悄長出了一對白色的翅膀。
此刻的唯花,彷彿落入凡間的天使。
「天使的羽毛……」
但隨著李津揉了揉雙眼,那對翅膀便消失無蹤,地上也不存在半根飄落的白羽。
無法確定了,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
但有一個現實可以確認,《月光》的旋律已告一個段落。
結束彈奏的唯花轉身,銀白的眼眸窺向了李津。
銀白色?
在窗邊月光的襯托下,更顯神聖。
「以前,我常常彈奏鋼琴曲給唯葉聽,內向不太會說話的他總是靠在琴腳邊,聽著我的鋼琴聲,讀自己的書。」
唯花露出笑容,那銀白的眼眸也漸漸轉黑。
「雖然好像沒什麼交集,但似乎也依靠著彼此,或許是我們同期進入孤兒院的關係吧,夜深人靜反而更加想念他,那段日子單純而美麗……」
「我以為你們不會學什麼才藝,原來妳會彈鋼琴呀……」
比起那隨便玩的摺紙,唯花那讓人沉醉的琴聲讓李津非常吃驚,卻也有點懷念。
擁有這麼出色的彈奏技巧,肯定是奉獻了很多心力,也會投注自己的愛在裡頭,以為政府只把他們當作怪物看待,李津從未想過唯花還有空閒學鋼琴。
但唯花搖了搖頭。
「表面上,孤兒院還是政府輔助的,他們也會給予很多資源給我們這些孤兒,除了我之外也有人找到自己的專長。」
「但是,就算灌注了滿滿的愛,卻改變不了我們生命先天就不長的事實。」
她撫摸著自己的胸口。
「上次有跟老師說過吧,我是古神的心臟移植者。」
李津臉色很不好看,但唯花卻露出平靜的笑容,反而要老師先冷靜下來。
「但更精確來說,我可能是台灣唯一的例子──我原本衰竭的心臟並沒有移除,而是另外殖入了神的心臟在旁邊,由這顆心臟支援我原本的心臟循環。」
「也就是,所謂的雙心人。」
這辦得到嗎?
但李津想一想,突然回憶起當年某市長在選舉時,對於對手的雙都心政策,就說過了在醫學上,“雙心人”能存活的壽命比單心臟的移植者要短。
不過,唯花想表達的不僅是如此。
「所以呢,聰明的老師有沒有想過?既然我現在有兩顆心,我也順利成為怪物了,會不會……」
她瞇起眼睛,笑容意外的危險。
「只要把原本的心臟也替換掉,我的體內就能住著兩個怪物了?」
一個人的體內,容納兩個怪物!?
那是過於驚人的答案,但李津也注意到,她們其實從沒有提過,一位移植者若殖入兩個古神的器官會如何。
關於這點,很快又被唯花否定掉。
「可惜,這並不可行喔。」
「沒有人類能夠負擔起兩個古神器官,變成怪物會是必然的結果。」
「除非這是……」
欲言又止,最終唯花避開了那個話題。
「雙心的話題到此吧,這也不是這麼重要的事情……」
她的五指再次碰觸琴鍵,似乎準備再度展開下一段旋律。
但卻又露出,有點寂寞的表情。
「只是,想到很多事情……」
「我們是別無選擇的孩子,我是先天性心臟病,唯葉也有點肺部的問題,如果放著不管的話,我們本來就活不久。」
還有一群人,他們別無選擇。
「或許,這就是我們的生存方式,被利用到成為怪物的最後一刻。」
「但大人們不允許我們真正失去情感,所以他們教我們才藝、給我們教育、讓我們珍惜愛上其他生命。」
「最終,再剝奪一切。」
那是何其沉重的真相。
如果永遠沉浸在深淵中,並不會明白光明的美好。
但,唯花接著話鋒一轉,以溫柔的口吻訴說了。
「可這個世界,也有很多在意我、愛著我的人類……」
「不管是小時候很黏我的唯葉、照顧過我的人偶也好、組織裡很多的同伴,或者是──」
「我摯愛的搭檔,烏鴉。」
「唯花……」
低喃的李津不明白,自己的心臟為何加速起來,甚至產生了心律不整的狀況。
《月光》本應再次奏起。
實際卻沒有,女孩闔上了琴蓋、躍下椅子。
「早點睡吧,老師,早上起來還要出去玩喔。」
「等等……」
總覺得自己疏忽了什麼,這時候不問出來,李津直覺會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
可是,一來不知道該怎麼問。
二來,如同愛麗絲,唯花也不打算給李津詢問的機會,迅速擦肩而過離去。
房間只剩下他,以及被月光柔和包覆著的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