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樹組宅邸深處有一幽靜後院，灰黑的卵石鋪路延伸下去，是半掩在一片茂竹翠松與石燈後的廂房。
廂房內，楓端坐著與高樹組前組長──高樹憲章於桌前對弈，明穗則坐在旁邊觀戰。
憲章落子速度雖不算快卻無分毫猶豫，他即便眉宇間有著歲月的風霜殘痕，身上那種經歷過戰亂時代鐵與血淬鍊而出的威嚴仍在。
再看對面，那身帶噬血詛咒、曾經過著長期禁閉生活、外表卻清新秀麗宛如少女的楓，執著棋子的小手貌似有模有樣，棋藝卻實在不怎麼樣，這局才開始沒有多久，他的白子就已被黑子圍殺殆盡。
「唔啊……慘敗呀……」紅衣少年懊惱地撓撓頭。
「早和你說不要下那子，偏不聽。」高樹當家落井下石。
「都閉嘴。」憲章冷冷喝令，隨即將目光挪向對面的楓。
下棋這事講究天賦，因此亦有年輕小兒打敗年長者的情況發生，再說，不論是面對再小的獵物都不該輕忽大意──
原本楓興致勃勃地帶著棋盤棋子前來討教，憲章也秉持著嚴謹的態度與之對弈，可這小鬼與其說完全不是對手，不如說簡直是來鬧場的。
「你說有事要談，莫非就是來展現這糟糕之極的棋藝？」
憲章平淡問道，楓淺笑著搖搖頭。
「楓確實是有事想與爺爺相談而來。」楓說著，隨即看了眼明穗。
「嗯。」明穗頷首，向憲章淺淺行個禮，「我還有事情要處理，先失陪了，你們慢聊。」
明穗就這麼說完，也真的就這麼離開廂房，只留下自家爺爺與楓。
楓臉上並沒有意外的神情，似乎早已與明穗商定了由他自己跟爺爺對話。
憲章便看著他，「……你想說什麼？」
楓再度正了正坐姿，小臉上難得出現了稍微符合他年紀的認真表情。
「……有件事想拜託爺爺，希望您能夠答應。」
「說。」憲章將雙手攏進袖中直盯著楓，看他低頭瞄了眼棋盤，便又補上一句，「教你下棋的話免談。」
「咦！不、不是……」
楓慌忙搖頭擺手，撓撓臉，深呼吸後重新坐正，「爺爺，請教我彈琴。」
憲章微訝，但面上仍然不顯，他沉吟了下後才開口，「那種事讓明穗教你就行。」
「明穗說，爺爺琴棋書畫皆通，」楓眨眨眼，「方才已見識過爺爺精湛的棋藝，這便來一觀爺爺的琴藝。」
「並非老夫棋藝精湛，是你的棋藝實在上不了臺面。」憲章冷冷說道，同時指向門外，「若你只是想說這些，就立刻離開這裡。」
這話已是明白的逐客令，然而楓並沒有動。
「我的母親，很擅長彈琴。」
楓雖然今年已十五歲，卻因過去清水家長期冷落而沒有得到適當營養與發育，外表只像個十歲孩童，聲音也仍稚嫩。
「母親的琴十分好聽，我因為詛咒關係而沒能好好學習，但一直很懷念……母親早逝，我再沒聽過那樣好的琴聲。」楓的小臉上彎著恬淡笑靨，「……跟明穗說起時，他說高樹組內，憲章爺爺的琴藝為眾人之首，就讓我來求爺爺了。」
「雖然確實冒昧，若爺爺不願指導我琴藝也無妨，只希望能請爺爺彈奏一曲。」
這明穗，到底都跟這小鬼說了什麼。
憲章沉吟不語，眼前場景忽然就像回到十數年前。
兒子從小接受栽培，除了武藝以外也學得一手好琴藝，結婚生下明穗後，憲章本也打算教導明穗彈奏和琴，不料這小子對音律等興趣缺缺，不論爺爺父親怎樣逼他死記硬背，統共也只粗略學了一兩首曲。後來還是他母親看不下去，提議由自己來接受指導。
「別為了這事讓明穗害怕爺爺呀，對吧？」女子輕撫懷裡那臭著一張清俊面孔的小孩髮頂笑嘻嘻說道，女子身畔，那年輕的高樹組首領也笑著點點頭。
「不過我看明穗似乎對下棋蠻有興趣的，不妨您有空時略指點指點？」
而後沒有多久，時常一起協奏和琴的兒子媳婦，捲入黑道紛爭之中一去不回，成了戰亂時代中的犧牲品。
當時還年幼的明穗，從未哭鬧著希望雙親歸來，得知父母死訊時，他只默默說了「想要變強。」後，便只專注在兵法武術、經營事業等等的修行上，為了能夠成為統領一族的家族首領而努力，從不喊一聲苦，從不示弱。
……然而真是如此嗎？
男孩子不能輕易哭泣，明穗從小接受嚴格教育，所見歷練全都是生死打殺、鐵與血的恩怨利益，即便有親人溫情，他也不能夠坦率地撒嬌或沉溺於那所謂的疼愛，於是將這種情感全部轉為恩與義，是自己必須要承擔並守護的羈絆。
當那羈絆被無情斬斷，明穗便要學習接受那份傷痛與寂寞，再將它轉變成堅強自己心志的養分，不可展現一分一毫的悲傷，更遑論淚水。
逝者已逝，說不想念、不難過，那都是騙人的。
但儘管不說出口，表達思念還是有其他方式的，比如明穗一直記得在庭院中留著父母曾經最喜愛的植栽盆景，比如明穗接手了高樹組後將它經營得比上一代更加顯赫。
……比如，重溫過往時光。
憲章望著楓，問道：「……你母親教過你什麼曲子？」
「我不太記得曲的名字，但好像是這樣唱的……」楓說道，輕輕哼了一小段。
嘆過一口氣，憲章緩緩起身，從櫃子內找出塵封已久的和琴。
學琴只是其次，如果能藉由這機會讓爺爺跟楓感情更加好些才是重點。
明穗聽著遠遠傳來的熟悉琴聲，嘴角揚起輕淺弧度。
＊＊＊
連著數日學琴，楓在音樂方面確實有些根柢，也有天賦，一個肯教，一個肯學，楓很快便學會彈些耳熟能詳的曲子。
但除了學琴，楓也常常往憲章所住的院落跑，一待半天，憲章會坐在桌前寫些東西，楓就在角落邊坐著看書。
「……你怎麼老待在這？」一日午後，楓又是吃完了午餐沒多久就跑來。
據憲章所聞，楓老是跟明穗膩在一起，出門閒晃逛市集吃飯睡覺形影不離，這會兒是怎麼了？莫不是吵架了拿學琴當幌子？
「明穗有他要忙的事，不可能整天待在房間。」楓微微一笑，翻了頁手中的食譜，「……我也不能老纏著他，給他添麻煩。」
「……老夫便是那整天待在房間、又是你可以老纏著添麻煩的人麼？」
楓趕緊陪笑臉，「如果爺爺想出門走走，我也很樂意陪爺爺的……」
憲章不回答，僅繼續拿過毛筆在空白的書冊上寫字。
楓拿著食譜實際上偷眼看著這位前高樹組當家，寫一上午的字竟也不膩。紫紅的眸子轉啊轉，忽然被他想到一個點子。
看著那金髮小人兒忙忙地跑出去，憲章抬眸看一眼後也沒阻攔。過了會兒，楓手裡小心翼翼地端著個托盤回來。
托盤上有一盤切得整齊的羊羹，還有一杯飄散著淡香的清茶，是再常見不過的甜點搭配。
「爺爺，請用。」楓恭恭敬敬地放下托盤，「這是我做的，希望爺爺能賞臉品嘗。」
「你拿去給明穗吧。」憲章淡淡說道，「既是你做的他應該會喜歡。」
「這是為爺爺特地作的。」楓堅持，「想著爺爺不愛吃甜的，糖放得比較少。」
「……確實老夫不愛吃甜。」憲章頷首，筆桿指指桌案，「放那吧。」
楓便依言將甜點放在桌子上，自己則坐在旁邊等著看人吃的反應。
「……」
不知為何，那閃閃發光的期待眼神竟有點扎人。
憲章停筆抬頭看向等在一邊的楓，後者發現前者注意到自己的視線，本就笑微微的小臉上笑意擴散得更開，洋溢著各種期盼的表情。
無奈，憲章只好放下毛筆，將書冊闔上，楓也湊近，把放在桌邊的托盤給推了過來。
「爺爺，請用。」
「嗯。」
那羊羹糖確實放得不多，且入口有著淡淡鹹味，然而這鹹味中卻更能襯托出那稀微的甜味，還帶有一股特別的香氣。
「食堂的大姊們給了我一些鹽漬櫻花，我就把它們磨碎了加到紅豆泥裡。」楓得意地挺了挺小鼻樑，「很好吃吧？」
憲章平靜地睨了他一眼，「……尚可。」
「怎、怎麼會只有尚可！肯定是吃不夠多，爺爺你再多吃點……」
「尚可就是尚可。」
「……」楓鼓著小臉，氣撲撲地坐在一旁角落不講話。
這小子，膽敢嘔氣？
憲章心裡好氣又好笑，卻還是吃完那盤羊羹，喝盡那杯茶。將空盤放在一邊，翻開書冊。
「……楓。」
「是？」
楓驚訝，打他進高樹組這些日子以來，這還是憲章爺爺第一次好好地叫了他的名字。
「過來，磨墨。」
「……」
「……那什麼臉？不高興找鎌倉學劍去。」
「呣，沒有不高興……」楓乖乖地開始磨墨。
傍晚，憲章身邊隨侍的僕役過來請明穗過去，而當明穗來到廂房時，楓正縮著身子躺在憲章膝上睡覺，那緩緩起伏的小小肩膀上還蓋了條薄毯。
憲章淡淡地以筆桿指指熟睡的金髮少年，「把這傢伙帶走。」
「……這可真是。」明穗失笑，蹲下身將人兒撈起抱進懷裡，「看樣子，楓似乎也很喜歡親近爺爺。」
就如同普通孩子一樣。
「你帶回來的，自己照顧。」憲章說，同時又補了一句，「這幾天就是新月了，自己注意點。」
明穗頷首，「是，我明白的。」
創作內容
【InfinityMoon】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