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發的時候,落日幾乎已經全然沒入東方的山頭,為了趕在短時間內攀登上巍峨的索拿山,路上借助了不少元素的力量。不善術法的我和卡洛,兩人都顯得有些左支右絀,直到遠遠能看見雷本湖反射的光輝時,我們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相較之下,艾因斯雖然有個龐然的旅行袋隨身,卻是健步如飛,連汗也沒流一滴,像是很習慣這樣的長途跋涉似的。
通往雷本湖的蹊徑人煙稀少,沿途長滿半個人高的堅韌草類。因為蹊徑很窄的關係,我們成一縱列前進,由我開先鋒,卡洛緊跟著我,艾因斯殿後。夜風撲面,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或許是因為連日落雨,層層捲在空中的烏雲一直到日輪東落之際才散盡,所以地面的溫度比起這個時間應該有的溫度,仍然低得不尋常。此外,在草叢中穿梭,身上的布料不免被結在葉面上的雨珠濡濕,我和卡洛又已經沒有餘裕驅使元素烘乾衣物,所以一路趕來,兩個人都冷得直打哆嗦。
就在兩個本地嚮導被搞得狼狽不堪的同時,反觀艾因斯,一身的打扮分毫未損,也不見任何受雨水沾溼的模樣,看上去雖然就是個標準的旅人,但在經過這趟折騰之後仍然保持絕佳狀態,未免顯得有些奇怪。我心中對他的好奇益發強烈,暗自揣測他會不會是流浪樂師傳唱的那種絕世高人。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後頭的卡洛猛地一頭撞上我。「卡洛你幹嘛啊?」
「是妳毫無預警停下來的耶。」卡洛無辜地摸著撞上我後腦勺的下巴。
呃,好吧,看來是我邊走邊想事情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不好意思地對他投以一陣乾笑,手指頭繞啊繞地,使勁將周遭的元素凝聚在他紅腫的下巴上。卡洛低頭向我道謝,臉上掛著一貫溫文的微笑,月光灑在他的深紅亂髮上,瑩瑩發著光。我盯著他的臉微微出神,覺得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啊啊啊,雙輪月!
一陣心慌,我抬頭望向天空。散發著鵝黃色光輝的單輪圓月,正高高掛在樹梢,然而已經有一角開始蝕缺,像是湖泊的墨色渲染在其上。深怕錯過月輪流轉完全的時刻,我猛地回身開始奔跑,感受到後方兩人片刻遲疑,隨即也跟了上來。
好在三天前我跟著霜絡他們來勘查過地形,偷偷留意了他們用元素設置障壁的地點。只要算好不同障壁的間距與切面,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湖區並非難事。我東奔西跑、四處檢查過後,約略確定了我們進入的路線確實是由障壁所撐開的結界死角,就算無法全然避免,卻肯定也是阻礙最為薄弱之處。
很好,前方閃著點點光輝的就是雷本湖的湖面了,現在只要和卡洛——
原本自信滿滿地邁開步伐,結果卻碰地一聲撞上一道厚實的屏障,痛得我眼淚都飆了出來。卡洛急急上前查看我的狀況,確定鼻子沒給撞歪之後,抬頭細細觀察著剛才阻擋我前進的元素之壁。他把手向前伸出,擾動四週漂浮的元素,靜靜感知了一會兒 。
「是引生使設下的障壁。」
「怎麼可能,我明明確認過了!」我捂著鼻子喊。
「等等,妳剛剛撞上的地方好像有什麼動靜。」
卡洛小心翼翼地接近我剛才的案發現場,瞇眼細瞧,結果居然笑出聲來。
「笑什麼笑?」我沒好氣地說,爬起身來,也湊過去看。
原本質地無色無形的元素此時竟流轉著色澤,墨色延綿在空氣裡就像滴入水中暈開,幾乎像活著似地一筆一畫勾勒出文字來:
哈哈哈好命格辛苦啦
引生使祝妳賞月愉快
這字體一看就知道是霜落。可惡的矮個子引生使!
「走著瞧,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都來到這裡了,一定得闖闖看。」我撂下這句話,正忿忿地準備思考有什麼可行的方案,眼角餘光卻瞄見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元素之牆前方的艾因斯。
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深邃的眼眸穿透過無色無狀的元素屏障,目光直達遙遠的天際。我望著他的側臉,以為能夠在那深潭中找出倒映的月色,但是卻只找到無邊無盡的靜寂。周遭的風開始浮躁起來,吹起他及肩的黑髮飄揚,此時我的胸腔又緩緩流注進那股我無法明瞭的滋味。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就算他維持著這個姿態,就這樣佇立在那兒直到很久很久之後的未來,也一點都不奇怪。彷彿他從世界的最初就站在此處眺望。
時間不知道流逝了多久,他總算開始動作。先是踏出右腳,左腳接著上前,然後整個人穿越了那道元素凝成的厚壁。嗯?
欸欸?
我和卡洛傻眼地看著這幕景象,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你們不過來嗎?」艾因斯回過身來,側著頭問了一句。
原來這種話可以如此雲淡風輕地說出口嗎?他難道沒看見我剛才被撞得差點流鼻血哦?我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然後望向身旁的卡洛,他顯然也是驚魂未定,但是接著像是強迫自己恢復鎮定的模樣,拉起我的手往艾因斯那邊走去。我不禁愣了一下。卡洛很少這樣主動牽住我的手。
起先,我還有些擔憂霜絡他們察覺不對勁,緊張兮兮地左顧右盼。然而當湖光溫柔在視野裡鋪展開來,我緊繃的神經就頃刻放鬆了起來。
雷本湖,意即「生命之湖」,是我少數知道意思的古語詞彙。
每每來到這座湖,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啊!我們也是這樣,在某個雙輪月高掛的夜晚,輾轉從虛無降生於湖水之中。一如所有成雙成對的小小胚胎,我們也在雙輪月的慈照之下,被牽引進這世界,在湖水溫柔的懷抱之中逐漸成形,在尚未第一次睜開雙眼前便依偎著彼此,聆聽著對方初生的心跳。待雙輪月完全下沉以後,一同等待著引生使將我們擁入懷裡。
我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到渾身上下都重新充滿能量。從小,我就常常央求安和我一起來湖邊,彷彿只要回到此處,我們便能回到最初那個還未分裂的時刻。我喜歡拉著安的手,咚咚咚地跳入池裡,一起在冰涼的湖水中來回泅泳,好像洄游至那個我們分明都毫無印象,卻打從心裡熟悉的初生之時。
想起安一臉不甘不願地被我拖進湖裡頭的模樣,想起安渾身濕漉漉地坐在湖畔打著噴嚏,想起冰涼湖水裡從安掌心傳來的熱度⋯⋯記憶翻湧上來,我忽然不太能理解自己今夜為什麼決定要來這裡。我到底想追求什麼呢?
「你會不會後悔?」我抓住卡洛的袖口,語氣中難掩對未知的不確定感。「要是今天成功了,會不會後悔跟我一起來了這裡?」
卡洛一臉認真地看著我,湖水反射的光芒在他臉上遊走。
「既然答應妳了,就絕不會後悔。」
我給他一記感激的笑容,發現在一旁的艾因斯正直勾勾地盯著我跟卡洛。不知道為什麼,這種眼神讓我不太自在,我趕忙咳了幾聲,放開揪著卡洛袖口的手。
時間推移的速度快得出乎想像。那原先只佔據鵝黃月色一小點的湖泊色澤,現在已經滾呀滾地暈散開來,幾乎要填滿了月亮的中心。艾因斯並未像我們一樣仰望月色,而是專心致志地凝視著湖泊,像是要捕捉每對胚胎在湖水裡形成的瞬間。我偷偷觀察著他的模樣,說不上來那樣的神情背後,究竟埋藏了什麼樣的思緒。
「時間差不多了,艾因斯,我們可能要先和你暫時道別囉!」
邊說著,我邊牽起卡洛的手,又看見他的耳根一如往常地紅了起來,卡洛大概是世界上最容易臉紅的人了。
艾因斯朝我點點頭,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要移動的跡象。我忽然感覺像是要跟卡洛在慶典時的廣場上進行什麼令人窘迫的表演。到底為什麼這個古怪的人要跟來雷本湖啊?
可是,他雖然舉止不似常人,我卻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惡意。真要說起來,打從見面那刻起,我就一直覺得我像是在哪裡見過他——明明他身上那股氣息如此濃烈,沒道理我想不起來。我伸手揉著太陽穴,覺得記憶真是不牢靠的東西。
我和卡洛手牽著手,緩緩從岸邊踏入湖泊,一直到我頸部以下都完全浸泡在湖水裡面之後,才停止向前。身子一向纖弱的卡洛,現在正瑟瑟著發抖,雖然我自己也是冷得直打顫,但看他那副下一秒就可以昏厥過去的模樣,我還是不禁嘆了口氣。
「你要是真的成為我另一半的話,我一定要把你鍛鍊得更人模人樣一點。就這副身子,要怎麼跟我上山下海走遍世界啊?」
我一邊咕噥著,一邊在湖水中靠近他,伸出雙手環住他的後背,然後給了他一個結實的擁抱。他起初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輕聲地說:「謝謝。」
卡洛的懷抱,跟安的很不一樣。除了抱起來細瘦了些,最大的差別,就是缺乏了我熟悉的安全感。那種只要一個擁抱,全世界就完整了的感覺。
沒有必要抬頭檢查,我就知道雙輪月完全取代單輪月的時刻到了。湖水沈靜的色澤忽地起了變化,一道道細微的光束從天邊灑落下來,在湖面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彩。我抬頭與卡洛四目相接,一齊點了點頭,然後兩個人深吸了口氣,就這麼以擁抱的姿態潛入湖底。
我驚奇地凝視著湖水中流轉的七彩色澤。卡洛的雙臂環著我,原本深紅色的髮絲在水中飄揚著,看上去卻只像是影子,是輪廓。由於臉靠著他的胸膛,我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但我猜想應該和我差不多,正在驚嘆著眼前奇異的景象吧!
倏忽間,一粒粒晶瑩透亮的光輝成對地漂浮在我們周遭。我感受到渾身浸淫在源源不絕的生命之源裡,整個人融化在湖水溫柔的觸碰中。此時此刻的奇異感受,我一想我輩子也不會忘記。
而變化就在這個當下擊中我,原本的祥和寧靜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感覺到某樣事物迅速地從我身軀中抽離,我本能地試圖攔下,卻徒勞無功。然後是我的感知、我的心緒、我的思想——所有原本我的一切,就像是被什麼極端的力量轟然炸裂,四散成碎片成塵埃,再被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吸納回來,修補、縫合。
痛楚風馳電掣遊走我全身。我終於痛得失去知覺,也失去了意識。